不可避免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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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童年

陈卫民是我爸,吴月是我妈。

陈卫民最常念叨在嘴边的诗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叫陈泰,我爸就是在医院走廊上念着这首诗取出来的。

他想登上泰山,在他看来泰山是最高的山,登上泰山都可以看得到鹿下村,看得到他教书的学校。

陈为民认为登上泰山只是第一步,只要这第一步好了,他的运势就好了。这样他想在村里建一座三层小楼房,最好是气派小洋楼的愿望就实现了。

这样吴月瞧应该就会得起他。

可是我妈到死都瞧不起我爸,我爸也没在村里建起三层气派小洋楼,泰山他倒是去了一次。

据说我出生后几年算是我家最安生的那几年,我妈还没有天天挑我爸的错,我爸也因为在村里教书算是个读书人,走路都是昂首挺胸,颇有些面子的。

在我的记忆里是记不清家里还有这样的光景,在我这里,他们永远是一个叉着腰狰狞憎恨地骂着,一个佝偻着腰,脸低低的,躲到暗处,看不见神情。

我又一次看见了,我想这辈子我都无法忘记我爸那张凄惨中带着强烈惶恐不安的煞白老脸,像是一个骷髅被没糊好了脸皮般摇摇欲坠。

每次他们吵完,我爸要蹲在我家院子里的槐树下蹲到半夜,才不声不响地到我的屋子里睡一会,他不敢回他们的屋子。

我每次都能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因为感受到他的身体太冰了,还带着巨大的旱烟味,每次都能让我醒来。

那张脸让我早早就知道犯错会压死一个人,尤其是你在意的时候。

所以我早早就练就了一张比棉被还要厚的脸皮,什么打骂我都不听,加上我小学的成绩不差,总是第一第二第三轮流转。我也没成鹿下村村口闲人口中不懂事和不成器的没用小孩子。

都说我以后是个成大事的人,脾气这么傲,确实少见。

我反倒是很清楚我才不是个成大事的人,我能考好是因为能让我妈开心,每次我妈看到我的成绩单的时候,她会说,你爸还有点用,我在家这么辛苦,鸡是我养,猪是我喂,伺候你们爷俩总算还有点用。

每次她这么说我和我爸一样低着头,我比他低着更低。

这时候我妈她常年因为骂人的刻薄脸就会兴高采烈起来,难得有几分神采,然后气昂昂地去隔壁三叔还有五姨家里夸耀我的成绩,往往这时候我家里总是能安静一段时间。

我看到我爸有那么些与村里其他不一样的分度,穿着村里少见的衬衣,头发梳的整整齐齐,村里人他们管这叫有知识的人。

其实就是知识分子无用的礼仪,等我在省城M市上初中后,我最喜欢地就是吓这种老师,尤其是那种一看就好好先生的老师。

我爸是不会劈柴的,他太瘦了,太文邹邹了,也不会给炉灶里烧火,那会弄脏他的袖口。

这两件事大部分时间都是我做的,我妈是没办法顾及到的,她六点就要起来做好我和我爸的饭,她先吃上剩下的留在锅里闷着,然后洗衣,割草,喂猪,喂鸡,太阳早就出来后,又收拾早上碗,然后下地干活。中午急急回来做饭,送到学校里,然后回来洗衣服,晒翻谷子,喂猪和喂鸡,晒被子,下地干活。

下午我先回家把柴劈开,塞到炉灶里扔进去被柴火点着的树皮,静静坐在狭小黑暗的灶台边上搬出小板凳,把作业本子放上面,我坐在台阶上开始写作业。

有些时候我还要先倒几瓢水放到黑锅里,这意味着我妈要晚些做饭。

我就只记得这么些了,但她干的活绝不止这些的,我从没见过我爸干过什么活的,他也从没有帮过我妈和我干过什么。我妈是个能干的女人,也认识几个字,但不多,她包揽了家里的一切。村里人都夸说我奶奶真会挑媳妇,这么会持家。

所以我妈死后我爸直接不知道怎么过日子了,她确实把他在生活上照顾的很好。

每次去导师家做客,虽然我拒绝了他研究生的邀请,但是我们的关系依然不错。我每周都去他家去吃顿饭,不过每次是我做饭,没别的原因,他做饭的水平和我爸一个样,不会看生熟,不用调料,做饭全凭感觉。

每次和他去他家,我都要问他些问题,拿出好学生的架势,他是个一心学术的老教授,还是有点老派的严师,那很好办了我知道怎么讨他欢喜的。我们一聊都是一小时起步,往往三四小时结束。问题早就问好了,但架不住他喜欢东拉西扯,我也就只好舍命陪君子了。

所以等肚子饿了,他又热情地决定为我掌厨。吃过一次后,我就说什么也不让他掌厨。

我可再也不想吃到和我爸一个样的饭,我也更不想想起和他有关的任何事情了。

毕竟我已经离开那个落后的M市还有我和我爸落在单元楼里的那个八十平方米够吃的空洞的家了。

我妈死后,家就不算家了。

其实我本来都没想过我能从鹿下村到省会M市读书的。那不是我的原本要走的人生路。

这全是我妈的命和我爸的懦弱换来的东西。小升初那年,我妈不想让我和学校班里的同学一起乘班车,她觉得又慢又不舒服,我又晕车,怕让我难受,所以她早早把我接回家里来。检查了又检查我的书包,她换上新衣服也给我换上新衣服,我们走了几十里路到隔壁的有火车站的杨地镇坐火车,提前一天到的考试点。

现在的小升初好像没那么麻烦了,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去考试点。

我现在是记不起具体在哪里考的,也不记得我做得怎么样,总之忘了一干二净。

唯一记得的是只有恐惧和争吵,我记得我爸和我妈在我考完后又吵起来了,为什么吵我也不知道,也不用去记,他们什么都能吵起来。

但他们吵,每次都是我妈骂我爸他在听,这次,也许周围都是他不认识的城里人,他格外在意自己面子;也许是马上要被调到镇里初中教书的消息让他有了底气;也许是他实在不想听妻子那些刺耳难听的话了,长久以来的忍让他像一只马上要爆炸的气球。

然后不知道被哪一句和针一样话刺破。

他反击了,不知道说了什么。

我还记得我妈错愕了一下,然后以一种更凶狠的姿态反击了过来,冲过来和我爸打了起来。

全然不顾围在旁边看热闹的人,他们像两只野兽决斗一样。

越打幅度越大,最后我妈穿着被撕开一道口子的新衣,嘶声裂肺地哭着跑出人群。她落了下风。

我爸则也趁机追了上去。

我还愣在原地,慌张害怕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他们从决斗到到结束已经分出胜负了。

太快了。

连黑色的小轿车撞到我妈的粗壮的腰上时,一下把她撞到电线杆上时,速度也是如此之快。

我爸和我妈这次的争吵,我爸还是没赢过。

但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小轿车赢了,它直接结束了两人这辈子的争吵。

被撞倒的我妈死死压着瘦弱的我爸,她狰狞着憎恨的面孔,一直保持到她的下葬都是这个样子,而我爸则是惊恐和胆怯,痛苦,不知所措,惶恐一起涌现出在他的脸上,叫人不得不怜悯。

我则是被吓倒在一旁,死死脚抓着地,怎么也动不了。

附近围起来看的人,发出一阵阵唏嘘与惊呼,成为无关紧要的背景音乐。

最后,是村支书八叔咆哮着冲开人群,带着村里人跑到我妈旁边,然后让人把我抱走。

然后我就记不得一切了,因为我晕了过去。

等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医院。

八叔在和医生在我的床边说着话。

“这娃是个命苦的,医生,他魂不会没了吧,他还要考大学!”八叔在我的床边上又惊又叹地说。

“只是惊吓过度,别在他面前提他妈妈的事就行。”

“唉,他们两个就喜欢吵吵,这下好了,一个人没了,吵也吵不起来。造孽呀!哎呦。”

“尽力多注意孩子心理就注意注意。”

之后有护士进来说隔壁的病人醒来了,医生就出去了,八叔也跟着他出去了。

我也跑出去了,跑去太平间。

我知道哪里放死人。

他们肯定不让我去看的。

去的路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怎么找。

最后我走了那条人最少的,最冷的路,越走越深的那条就是。

然后我就找到了。

好像几乎所有的太平间都是这样建的。

G市的中心医院也不意外,有一次我去替刘翼去G市中心医院的住院部看李梦淇时,一眼就看到了太平间的入口。

和M市的中心医院建的一模一样。

太平间很干净,也很阴冷,安静。

我妈很好找,整个太平间就一张床上被白布遮着,盖着什么东西。

我走上前去,伸手碰到了白布,然后我打开了一道缝,它过分白的粗胳膊赤条条出现在我眼里。

僵硬,毫无生机,和我过年看到的被杀死的猪腿毫无两样,原来人死了的样子和猪死了的样子没什么区别。

我没由来的感到一阵恶心和害怕,然后是猛地扑来一道又甜又臭的味道,它有点像荤油,但绝对比猪油要甜上一万倍,带着荤腥,是身体体脂的味道,是死亡的味道。那种味道只要闻过一次出现,下次不论什么时候出现,都能精准地捕捉到这种甜到恶心的味道。

所以我从来不吃蛋糕,还有各种甜点和牛奶糖。

然后我害怕地退了几步,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直到下葬后我都没再见我妈一眼。

后来我在大学交到的女朋友路向思带我去看一场主题为死亡的艺术展时,她无比赞叹那些画中人类死亡场景的美丽和动人。

路向思挽着我的胳膊看了一会露出无趣的表情直言,太普通,太无聊。

我则是反问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为什么喜欢我。”

她咯咯笑了好久,说:“我一个大直男,怎么会问出口这样的问题,心思还蛮细腻的。”

她笑着说:“看上你当然是你不一样了,比起那群只会玩乐的家伙可有能力多了,我可是知道你大三天天骑着自行车呼啸而过去实习。”

我惊讶地望向她,她则不以为然地说:“别看我,你实习的地方是金融一条街,我爸爸职位又不低,但身边的叔叔们让我妈妈就得不好,害怕他和身边人一起学坏,你知道的。所以我要经常听她的话去看看,所以经常能遇见你,不过都是我看见你,你可是从来看不见我。”

她小小抱怨了一下,然后又说:“其实是你长的在人里面太突出了,好看不说了比我当时男朋好看多了,精神气很足,就是干劲满满啦。没想到上大学了居然能遇见你,太好了,不仅我看着喜欢,你这个性子我爸爸肯定喜欢。

不过。”她苦恼起来:“就是品味太差了,西装牌子不知道几个,看画也看不出名堂分不清好坏。”

她又从容一笑:“看吧,我可是很厉害的,可是看的透你的。”

我比她更从容,也笑了笑没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