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阮籍:魏晋名士中可爱第一
——大醉月余不复醒,一池杜康且离魂
今吾乃飘摇于天地之外,与造化为友,朝食汤谷,夕饮西海,将变化迁易,与道周始。此之于万物,岂不厚哉!故不通于自然者,不足以言道;暗于昭昭者不足与达明,子之谓也。
——《大人先生传》
魏晋名士多是神仙一流的人物,但我还是动了斗胆品评的念头。在那个繁星闪耀的天空中,有七颗星最引人注目,那就是“竹林七贤”,他们好像天宇里的北斗令人仰视,且令人久久不忍离去。七贤中我最欣赏阮籍,在我看来他实在是同代人中最有趣的人,我将他评为可爱第一。
阮籍,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尉氏县)人。他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建安七子”中的阮瑀,这正应了“老子英雄儿好汉”这句话。阮瑀曾经担任汉朝丞相曹操的属官,是邺下文人集团中的翘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阮籍继承了家庭的文化传统,他和父亲一样,喜欢音乐,好文学。一个家庭有可能孕育出一个文化族群,这在中外文化史上均有所体现。例如,东汉末年的三曹(曹操、曹丕、曹植),魏晋的阮氏叔侄(阮瑀、阮籍、阮咸),宋代三苏(苏洵、苏轼、苏辙),英国勃朗特姐妹(艾米莉、夏洛特、安妮)等等,不一而足。总之,阮籍生活在一个拥有浓厚文化氛围的家庭。但我却常常怀疑他父亲是否真正影响过他,因为他的父亲英年早逝,他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另外,在性格上他和父亲完全不同,父亲身上是邺下文人干练、务实、恭顺的刀笔吏气质,而他则是犀利、浪漫、狂放的诗人气质,也许他仅仅遗传了父亲身上的艺术因子,其他内在的东西则来自久远时代的老子和庄子。
《高逸图》中的阮籍(唐代孙位)
《晋书·阮籍传》记载他“容貌瑰杰,志气宏放”,《世说新语》说他“风姿特秀”,从这些形容来看,即便是按今天的标准,他也是一个帅哥。他生活的魏晋堪称乱世,汉武帝以来儒家大一统的影响已经减退,知识分子人格上不再那么压抑,多多少少获得了一些心灵的自由。史书说,阮籍傲然独得,任性不羁,喜怒不形于色;或者终日闭门在家读书,几个月都不迈出门槛半步;或者登山涉水,几天都不回来。这些都还是看得见的东西,看不见的东西是他“博览群籍,尤好老庄”。这句话的信息量非常大。首先是“博览群籍”,也就是广泛读书。读书(不包括读死书)能赋予人一种特殊的力量——智慧,它能使人穷通古今,明了世事,内聚生命的精气,外备任事的胆魄。其次是“尤好老庄”。老子和庄子的思想,能使人洞彻人世,看穿所有的诡诈和浮华,在中国古代铁板一样的儒家道统上打开了一扇窗子,多多少少塑造了一些可爱的人物,这一点在阮籍身上体现得非常明显。清楚了这些,再让我们来看关于阮籍的那些动人的传说吧,它远比小说家们苦思冥想出来的故事精彩得多。
阮籍是当时的大名士,因此很多身居高位的人都请他出任官职,以抬高自己的声望。他最初在魏国太尉蒋济身边担任尚书郎,后来曹爽辅政,又召他担任参军。这一时期正是曹魏集团与司马氏集团斗争最激烈的时期。阮籍看明白了权贵之间争权夺利、互相倾轧的局面,自己厕身于任何一个集团,都可能人头落地,因此干脆找了个借口早早脱身。果然,不久以后,司马氏在争斗中占了上风,曹爽被杀,很多追随曹爽的名士都做了刀下鬼。独揽大权的司马懿任命阮籍为从事中郎,阮籍见躲不过,只好勉强上任。这个职位表面上是个官,实际上就是个秘书,并无实权。当时的统治者之所以拉阮籍这样的人来当秘书,目的无外乎抬高自己的身份罢了。在之后相继辅政的司马师、司马昭幕府中,阮籍一直担任尚书郎、参军、从事中郎之类的“花瓶”官职。既然不需要为统治者出谋划策,他也就乐得逍遥自在,照样读书、喝酒、赋诗。实际上,这是一种假象,他的内心有着无法倾诉的压抑,他厌恶官场,可又摆脱不掉,只能勉强任职。
在司马昭身边任职久了,终无脱身机会。作为一个浪漫气质浓厚的人,阮籍的苦闷自不必说,他宁可生活在一种癫狂和酒醉的状态中,也不愿意混迹于官场。这时候,他听说步兵校尉营中的厨子善于酿酒,兵营中还藏有三百桶好酒,大为惊喜。他这个人虽然不愿意攀附司马氏,但是有好酒喝还是愿意“折节”的,当即要求做步兵校尉这个官。我翻阅各种史籍查询这个官职的职司,发现这个官职是从汉武帝时开始设置的,职掌上林苑门屯兵,也就是中央的卫戍部队,在魏晋时期属于领军将军,领兵不多,但是军衔很高。阮籍不愧是名士,他这个要求居然被同意了。不过他去了,镇压老百姓的事情是不干的,替军阀卖命的事情也是不干的,主要就是喝酒,喝光了酒一抹嘴闪人。他为饮酒而做步兵校尉,被后人称作“阮步兵”,“步兵”二字由此成为那些善于饮酒、为酒而痴者的头衔。
酒醉伤身,但是对阮籍来说却有一个好处,那就是以此作为“挡箭牌”,免去了杀身之祸。由于他的名气很大,“文帝初欲为武帝求婚于籍”,也就是说连权臣司马昭也想和他联姻,准备聘娶他的女儿作为儿媳,而拟娶媳者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晋武帝司马炎。他不想侍奉权贵,但是又不想拿自己的脖子试司马氏的快刀,所以就干脆不停地喝酒,每天都烂醉如泥,结果大醉六十多天,搞得来提亲的人想和他谈聘礼的事也谈不成,天天看他的白眼,此事就不了了之了。以陷害嵇康而为人不齿的钟会拿时事来“请教”他,企图抓住他话中的把柄,但是由于他总是酒醉,言语不清,说话颠三倒四,最终也没有得逞。
像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说他在步兵校尉营喝酒喝腻了,就请求出任东平相。到地方赴任的时候,只骑着一头驴,到了官衙,把围墙也扒了,把前后的厅堂屏障影壁也都推倒,令府内一览无遗,处理政务透明化。看来阮先生不仅仅会喝酒,处理事务也确实有两把刷子。司马炎一高兴,就任命阮籍为大将军从事中郎(大将军的属官,属于将军府的参谋一类的官职)。有一次,司法机关说有一个人杀了自己的母亲,阮籍说:“哎呀,杀了老爹也就罢了,怎么能杀母亲呢。”周围的同事都认为他胡言乱语。坐在上座的司马炎也说:“杀父是人间最大的罪恶,怎么能说也就罢了?”阮籍却慢慢地说:“禽兽只知道母亲而不知道父亲,杀父亲是禽兽;杀母亲,却是连禽兽都不如了。”众人对他的话都深感有理,叹服。
《晋书·阮籍传》载:“籍嫂尝归宁,籍相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设邪!’邻家少妇有美色,当垆沽酒。籍尝诣饮,醉,便卧其侧。籍既不自嫌,其夫察之,亦不疑也。兵家女有才色,未嫁而死。籍不识其父兄,径往哭之,尽哀而还。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
上文前两句翻译出来就是:阮籍嫂子回娘家,他一直送到村口。别人以此嘲笑他,他理直气壮地说,“礼法难道是为我设置的么!”在此,我称阮籍为“真人”。送一下自己的嫂子怎么了,人之常情也,只有那些心理阴暗、想法龌龊的假道学先生才会搬出所谓的礼法来非议。
阮籍家附近有个酒馆,这老兄常去喝酒,恰好这酒馆的女主人是个大美女,虽然不是卓文君一流的人物,但也算是“沽酒西施”。作为老主顾,阮籍不但喝酒还看美女,这可是所有酒鬼的梦想。有一次喝醉了,就倒在美女的身旁睡着了。美女的丈夫知道阮籍此人是货真价实的君子,所以丝毫不介意。估计平时阮籍在喝酒的时候没少和酒馆的男主人谈古论今,所以彼此知心,酒馆的男主人也对自己的美貌妻子深信不疑,可惜历史没有记载这“伟男子”的大名。
有一个兵家美女还没出嫁就死了,阮籍不认识她家里的任何人,直接跑到墓前去吊唁,而且大哭一场。我想我是最能明白这种做法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人皆有惜美之心、爱美之心。我若是看到一朵花被践踏,一棵秀美的树被砍伐也会伤心,何况是一个美女。幸亏当年写传记的作者也是高人,能够理解阮籍这类神仙一流的人物,所以才有“其外坦荡而内淳至,皆此类也”的评价;要是被今天媒体上这帮大人先生们逮住,不挖掘出他十条八条八卦新闻才怪,搞不好再来个“艳照门”事件,阮籍先生的千古酒名可就毁了。
阮籍常驾着鹿车在荒野里乱走,走到没有路的地方就下车大哭,然后返回,真是率真性情。我常常感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就有大哭一场的冲动,当然,不是走到马路上迷了路的时候,而是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人生问题的时候,所谓精神上的出路没了,由此可见我也是阮籍一流的人物。当然想是这么想,哭是不能哭的,否则别人会把我当成精神病,所以我在精神上是阮籍,在现实中我还是我。
魏晋名士常常以一些怪诞的行为来表示自己对礼法的蔑视,阮籍也不例外。他曾赤身裸体地箕踞室内,别人责备他行为不端,他却说,我以天地为室,以屋宇为裤,你跑到我的裤裆里来干什么?搞得责备他的人汗颜不已。在他看来,那些死守封建传统的伪君子,大多数和他衣裤里的虱子没有区别。
中国的文化传统极讲一个“孝”字,作为亲子之间的爱,这本是极根本的东西。但是在中国古代,“孝”的含义已经脱离了亲缘的本质,而变成了统治体系中的一环。它不仅虚伪,而且变成了一种程式化的东西。例如,汉代曾经把“孝”作为一个人当官的前提条件,这就把道德层面的东西和制度层面的东西等同了起来,简直荒唐透顶。史载,一个儒生母亲去世后,恪守儒家传统,远离娱乐、酒食、女色,守孝三年,后来被地方官推举为孝廉。不过后来人们发现,他在守孝期间偷偷生下了一群小孩。由此可见,儒家的所谓“孝”实在是迂腐到了极点。真正的孝在于人的内心,而不是形式,它不是一种表演,而是发自内心的爱和悲痛。阮籍虽然性格狂傲、放荡不羁,但对待母亲却极为恭顺。母亲去世时,他正在下棋,他的对手要求停下来,让他去忙丧事,他却坚持一定要下完棋。这在当时无疑是一种惊世骇俗的行为,使得观者极为震惊。下完棋后,他从别人手中接过酒壶连饮两斗,这更是大逆不道,因为在当时的礼法中,母丧期间,不但要悲声,而且要禁绝娱乐活动,戒除酒肉,可阮籍不但继续下棋,还大口饮酒。就在众人流露出惊讶不解的神情时,他突然大哭起来,且边哭边吐血,这不是一般的伤心,而是真正的悲痛。按照中医学的观点,一个人伤心到极点,会出现泣血现象。
阮籍母丧期间,同为名士的嵇喜来吊唁。按照当时的礼法,客人吊唁时,主人必须回礼,但阮籍却翻着白眼,眼睛望着屋顶,根本不看来吊唁的人,这让嵇喜很没面子,只好面红耳赤地离去。嵇喜走了,他的弟弟嵇康来了。嵇康夹着古琴,抱着美酒,来到了灵堂前,阮籍当即露出了青眼,这就是“青睐”这个典故的由来。阮籍以青白眼视人,对他赏识的人就示以青眼,而对那些满嘴名教道统的伪君子统统给予白眼。只有像嵇康这样的人才能够真正懂他,以琴声吊唁,以美酒祭奠,这对阮籍九泉之下的母亲来说,是最大的安慰了,因为她有一个人格完整的儿子。
在这里必须说的是,在吊唁的人中,还有一个叫裴楷的人。他祭拜时,阮籍也披头散发、表情麻木、白眼示人。对此,裴楷显得很坦然,倒是旁边有人愤愤不平,一人对裴楷说:“按照礼法,吊唁时主人必须有所反应,可是你吊唁时,阮籍一点儿反应都没有,你为什么还祭拜?”裴楷的回答颇有些今人彼此尊重个性的意味,他说:“阮籍这个人已经超越了礼法,所以可不讲礼法;而我还在礼法之内,因此必须遵从礼法。”余秋雨先生认为,裴楷是礼法中具有魏晋风度的人,总之这也是一个蛮可爱的人物。
母亲下葬时,阮籍吃肉喝酒,然后才和母亲告别,儒家的伪君子们是不会理解这种行为的。一个人伤心到了极点,苦闷到了极点,在精神上丧失了最后的一丝亲情温暖时,常会有一些反常的举动,例如狂饮,或做出一些独特的举动。这些方式别人很难理解,只有悲伤者自己明白。阮籍的这一告别举动,有多少人能明白呢?他内心隐藏着剧烈的伤痛,就像一炉炭火在烘烤,这使得他在告别时又吐血数升,以致昏倒,几乎丧命。那些假装悲戚、在形式上搞排场的人,对此能不汗颜?今日依旧有很多人大办丧礼,搞形式上的那一套,可以说古今如出一辙。
据《世说新语》记载,阮籍安葬了母亲之后,参加了司马昭的一个筵席,席间不免吃肉喝酒,大儒何曾当即站出来指责阮籍,他对司马昭说:“君侯一直提倡以孝治国,但是处于服丧期间的阮籍却在这里吃肉喝酒,大大背离了孝道,应该严加惩处。”这就是道德杀人,在中国古代用“道德”来杀人、残害人的事比比皆是。可是,当时那个时代已不是汉文帝、汉武帝时期的汉朝,那个时代的思想已经完全不同。司马昭这个人虽然不是什么善茬,但至少是个真小人,面对何曾这个伪君子的挑唆,他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你难道没看到阮籍悲伤过度吗?他身体虚弱吃喝些东西也无可厚非,你既然无法为他解忧,还放臭屁干什么?”听到此话,何曾也只能悻悻然了。
阮籍登广武山,眺望楚汉战争的古战场,感叹说:“时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在此更可以看出我和阮籍的相同之处,我二十岁的时候才看到长江,印证自己梦里萦绕了千百回的三国故事,尤其是遥想风流倜傥的周公瑾,曾口占一绝:“少年儿时慕周郎,未能横戈古战场。时空若退数千年,安知吾非风流将。”只不过他是酒鬼,我不是。
也许是长期饮酒伤身,也许是他想找他的老朋友去了,公元263年,五十四岁的阮籍去世了。大醉月余不复醒,一池杜康且离魂。亘古可爱数第一,至今犹思阮步兵。随着他的身影远去,更多的人在仰望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