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风云录:闯王之女李翠微传奇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2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

江城武昌,大江奔涌。

天色灰蒙蒙一片,笼罩着令人压抑的霾气。

虽然刚刚进入仲夏,这个素有九省通衢之称的都会,却显得十分闷热,潮湿的空气似乎能拧出水来。

蛇山黄鸪矶头,嵯峨雄伟的黄鹤楼高矗半空,俯瞰着万里长江。

这是一座设计奇巧的木结构建筑,由基座至宝顶高九丈九尺。楼分三层,依山临水,重檐彩柱,壮丽辉煌。楼檐反曲昂翘的脊角,犹如一只只凌空伸展的鹤翅。阁楣之上高悬着泥金匾额,题有“南维高拱”四个尺方大字。

自古以来,黄鹤楼与岳阳楼、滕王阁并称为江南三大名楼,天下几乎无人不知。它之所以闻名遐迩,除了构筑奇特,占尽形胜外,还得益于唐代才子崔颢的《黄鹤楼》诗句。据说李太白读了这首诗后,曾为之倾倒,投笔而去。

今天黄鹤楼下显得格外冷清,沿街店铺门扉紧闭,摊贩无影无踪,一向热闹的街道失去了往日喧哗。全副武装的清兵布满街道两侧,巡逻队穿梭不断,神色紧张地忙着警跸清道。

由于刚刚经历过战火,整个江城人心惶惶。到处都显得凌乱不堪,空气中还散发着一股股难闻的焦糊气味。

忽然一阵锣声自远而近,只见一队卤簿仪仗齐齐整整走了过来。前面引导官十人,个个如狼似虎,一路吆喝着开道。后面紧紧跟随十六人,高举着成组成对吾仗、立瓜、卧瓜,骨朵。十面旗枪高高飘扬,四杆大纛、条纛猎猎展动。接着便是张伞打扇随员,擎着红罗和青罗绣制的五龙曲柄盖伞、四季花伞、金瑞草伞和孔雀扇。仪卫们簇拥着一匹膘肥体壮油漆黑亮的高头大马,四支豹尾枪明晃晃不可逼视,四柄仪刀亮闪闪射着寒光。

在卫兵警护下,满清靖远大将军、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端坐在马背上,显得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他身穿石青色补服,上面绣着四团活灵活现的五爪金龙。头上戴着金缘朱纬藤竹丝编织的伞形凉帽,顶子上嵌缀着三颗滚圆东珠和一颗硕大红宝石。虽然天色阴沉,那颗宝石却泛动着熠熠光彩。

阿济格四十出头,生得体形剽悍,相貌威武。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孔上嵌着一双鸱目,不时闪烁出令人生畏的冷光,浓密而又耸立的扫帚眉,如倒竖八字伸展到额际。他那微微凹陷的两腮,似乎总是神经质地颤动着。这个统帅着十万旗军劲旅的风云人物,只要跺跺脚,整个武昌城都要发出颤抖。

阿济格血管里淌着爱新觉罗氏血液,让他感到十分自豪的是,自己是长白山天女后代。据满洲皇族传说,爱新觉罗氏女始祖名叫佛库伦,是个异常美丽的天女。有一天她在长白山天池裸浴,恰巧有只神鹊飞过,将衔在嘴里的一枚朱果遗落。佛库伦得到朱果,含入口中,不料竟滴溜溜滑入腹中,接着便怀了身孕,转眼间生下一个男孩,取名布库里雍顺,此人就是爱新觉罗氏祖先。

此后又经过世代繁衍,爱新觉罗家族诞生了一个出类拔萃人物,他就是为满洲开创大业的清太祖努尔哈赤。努尔哈赤一鼓作气生了十六个儿子,当今皇帝福临的皇阿玛名叫皇太极,是努尔哈赤第八子。阿济格是第十二子,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多尔衮排行十四,骁勇善战的豫亲王多铎排行十五。阿济格、多尔衮和多铎是一母同胞,都是努尔哈赤大妃乌拉纳喇阿巴亥所生。

阿济格狼性十足,骁勇善斗,战功赫赫。清太宗在位时,他就在征伐蒙古喀尔喀巴林部、讨伐朝鲜大战中显露锋芒。又随同皇太极略锦州,围北京,屡败明朝兵将。崇德元年,阿济格率军突破长城喜峰口,长驱深入明朝京畿,五十六战皆捷,俘获人畜十余万。

在惊心动魄的松山大战中,阿济格冲锋陷阵,有万夫莫当之勇,一败明朝总督洪承畴,二败关宁总兵吴三桂,从此声威大震。入关之后,他奉命挂靖远大将军大印,追击李自成大顺军,由长城边墙杀入山西,抢渡黄河后激战陕北。连克四大重镇,降城三十八座。又从西安杀到湖广,一路势如破竹。

一想到这些骄人战绩,阿济格心中便美滋滋的,感觉比喝了醇厚烧酒还要痛快。这时,他又想起幕僚对自己的恭维:如今天下烽烟四起,中原逐鹿,江汉捉鳖,若论起叱咤风云英雄,舍王爷者其谁?

哈哈!没错,这话一点都不错!阿济格有些陶醉了。

仪仗队一路开道,行到黄鹤楼前停住。阿济格脚踏侍卫脊背翻身下马,立即被几名幕僚官佐簇拥着步入楼厅。

自打占领武昌以来,由于军情多变,阿济格没有闲心观赏江城景致。他忙着调兵遣将,对李自成的大顺军穷追猛打,报捷文书不断传来。幕僚见王爷今天心情不错,便怂恿他登高远望,领略一番白云黄鹤胜境。只可惜天公不作美,阴霾的云空竟然没有一星点儿白云。

阿济格步入楼厅,随意观赏壁上一幅仙人驾鹤画作,漫不经心发问:“你们说说看,这黄鹤楼都有哪些来历?也好让本王长长见识。”

“有有。”旁边一个长着山羊胡须幕僚急忙应答。略一沉吟,随即抑扬顿挫吟诵起唐朝阎伯理的《黄鹤楼记》:

州城西南隅,有黄鹤楼者,《图经》云:费祎登仙,尝驾黄鹤返憩于此,遂以名楼。事列《神仙》之传,迹存《述异》之志……

阿济格皱起眉头:“得得!别妈拉个巴子拽文,本王觉得腻歪。”

“王爷,他喝得醋太多了,满嘴酸气,简直酸掉大牙。您消消气。还是听在下禀告。”另一个矮胖僚属满脸谄媚,接过话茬:

“王爷,据这传说,古时有个名叫费祎的道士,在黄鹤山中修炼仙术,闲常便来这家酒楼饮酒。道士做事抠门,长年累月白吃白喝,从来不付酒钱。有一天这道士借着酒兴,用橘子皮在壁上画了一只黄鹤。不料竟发生了怪事。”

阿济格来了兴致,急问:“啥怪事?别噎住,快说!”

矮胖僚属咽口唾沫,继续说道:

“说来奇怪,只见那道士将手掌轻轻一拍,黄鹤竟然扇动翅膀,从画上轻轻落地,翩翩起舞,舞完之后又回到画上。以后每当客人前来饮酒,店家只要双掌轻轻一拍,黄鹤便起舞助兴。从此宾客盈门,店家赚了老鼻子钱。十年后道士再来,取出横笛吹奏,黄鹤落地后,居然驮着道士直上云天,一去不返。从此,这座沾了仙气的酒楼,被人们唤作黄鹤楼。”

阿济格啧啧连声:“真是成了精,天下竟有这等怪事。”

“王爷,他说得不对!”又一个驼背躬腰幕僚急忙开腔:

“小人听说,这黄鹤楼乃是纯阳子吕洞宾和巧匠鲁班所建。当年吕祖遨游峨眉山后来到武昌,只见两座奇山夹峙着滚滚大江,对岸那山犹如一只巨龟,伸头探入江中,这边的山宛如长蛇盘曲江边。吕祖心中一动,如果在蛇头上建造一座高楼,让世人都来登楼俯览美景,岂不美哉妙哉!正寻思之际,忽见巧匠鲁班骑着木鸢翩然而至。于是二人刊山量木,相度地势,一夜之间便在黄鸪矶头建起了这座高楼。又在壁上画了只黄鹤,用口一吹,那仙鹤便展翅舞动起来。”

“瞎扯淡!哪有这些玄乎事。”阿济格脸上显得不以为然。

僚属们簇拥英亲王又登上最高层,凭栏俯瞰楼下景致。

只见眼前水天苍茫,帆影憧憧。龟蛇二山分别雄峙江边,如铜禁铁锁扼控两岸。不尽长江滚滚而来,又浩浩荡荡奔涌而去。

“王爷,您看对岸那座影影绰绰小山,就是龟山,象不象一只伸着脖颈的乌龟?”驼背躬腰僚属伸手指点着。

“哈哈!八成它是口渴了,想喝这江水。”

“王爷,您再看这边,象不象条长蛇?”

“八成它觉得闷热,想钻到江里游水。”

“王爷,您比方的太妙了,真是高人所见略同哇!”

“此话怎讲?”阿济格投去疑惑目光。

“王爷,刚才卑职不是讲了嘛,当年吕洞宾看这两座山,一座象龟,一座象蛇。您和吕祖看法一样,这不是高人所见略同又是什么?”

矮胖僚属急忙插话:“我的故事还没说完呢。那个叫费祎的仙人骑鹤从云头俯瞰,见两座山活象一龟一蛇,于是分别取名龟山、蛇山。王爷既然和仙人看法一样,当然是神仙所见略同喽。”

“哈哈哈哈……”阿济格仰天大笑,几乎笑出了眼泪。

“你们都是道听途说,王爷英明,岂能相信这些捕风捉影鬼话。”

山羊胡挤上前来,一本正经讲起黄鹤楼来历:“据史书记载,三国时东吴大帝孙权建都武昌,出于军事需要,便在江边构建了一座摩空高楼。历代以来,又经过多次修建改建。世间偏偏有一些好事之徒,便挖空心思,编造了仙人黄鹤神话,此楼由此得名黄鹤楼。”

阿济格微点下颌:“什么仙人画鹤舞鹤骑鹤,全是一派鬼话,本王压根不信!吕洞宾鲁班再有本事,能比得上我满州佛朵妈妈神通吗?”

阿济格将目光投向江边仔细观察,忽然兴致勃勃说道:

“你们看,这里依山临水,地势高耸,若在楼上设一处哨所,一旦江面上有风吹草动,便可以及时报警。看来,孙仲谋当年建造此楼,的确有一番深机。本王曾听过一出戏,叫做《刘玄德醉走黄鹤楼》,唱得就是三国故事。那周瑜设宴黄鹤楼上,诓刘备过江赴宴,在楼下暗设伏兵,逼刘备写退还荆州文约。”

“啊呀呀!王爷知道的典故太多了。”

“是呀是呀,王爷识多见广,智虑自然高人一等。”

僚属们不失时机,又纷纷拍起马屁。

阿济格有些得意,傲慢地一笑:

“本王虽然自幼练习骑射,但也明白一个道理,马上得来天下,岂可马上治之。偷闲便读些治国平天下的书。前秦有个符坚,统帅数十万大军攻打东晋,他来到长江边,举着马鞭说,我把这鞭子投到江里,立刻让江水断流。哈哈!这算什么,本王若将马鞭投到江里,立刻让长江倒流。”

“对对!王爷豪气冲天,魄力非凡。”

“这就叫作做第一等人,干第一等事,说第一等话,抱第一等识。”

僚属们又七嘴八舌恭维起来。

山羊胡刚才匡正了几家说法,正暗自得意,这时又凑向前卖弄学问:

“王爷,当年符坚涉渡的不是长江,而是淝水。”

阿济格闻言,眉头微微一蹙,扫帚眉耸动了几下。驼背和矮胖僚属见状,急忙向山羊胡使眼色。山羊胡兴致正浓,竟没看出眉眼高低,依然不肯住口:

“再说了,符坚虽然统兵百万,气壮如牛,毕竟过于狂傲自信。在半渡时遭到谢玄迎击,结果丢盔弃甲,自相践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住口!”阿济格勃然变色,凹陷的两腮急剧抽搐,阴鸷目光格外冷森,逼视山羊胡喝问:“你是说本王也同符坚一样,溃不成军,大败而归吗?”

山羊胡大惊失色,扑通跪在地上叩起响头:

“奴才该死!奴才放屁……”

“掌嘴!”阿济格恨恨吐出两个字。

山羊胡不敢违命,伸出巴掌朝自己面颊狠批。随着噼啪响声,鲜血从鼻孔和嘴角淌了出来。其余僚佐见了,顿时有种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感觉。

阿济格掉转身子,沿着栏杆踱步,凭栏俯瞰。

整个武昌城展现在他的眼中,城头上插满了清军正黄、镶黄、正红旗帜,还有八旗汉军的正黄、镶蓝旗,迎着江风猎猎展动。尤其是阿济格亲自统领的正白旗,那白色的旗面上,蓝色盘龙和红色火焰纹格外醒目。

城墙下正走过一队手持砍刀的清兵,押着成群被俘的大顺兵走向江边。他们被长绳捆绑牵连着,一瘸一拐地移动着脚步。有的徒劳地挣扎,有的则破口大叫大骂。再过一会儿,他们将在江边遭到斩首,尸身被投入滚滚长江。

阿济格冷漠地注视着步履蹒跚的俘虏,那目光就象豺狼欣赏落在爪下的猎物。他的眼前又浮现几天前刚刚入城时场面,到处是火,到处是血,难民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相互拥踏。绝望的惊叫声、嚎哭声和咒骂声混杂在一起。满清铁骑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乱刀交下,火器齐发,数不清的妇孺和年迈老人惨死在马蹄下。正是他阿济格下了必杀令,为了报复,为了防止流贼乔装打扮,混杂在老百姓中,宁可错杀一千,决不能放走一个。

阿济格发誓,要在武昌城留下深深的伤痕和烙记。这是他定下的规矩,凡是闯贼盘踞过的府州县城,他都要让那里的居民痛苦一辈子。

阿济格神色傲慢,目光扫视着周围景象,白云楼、静春台、斗老阁、西爽亭一一从眼前滑过。这些素有“鄂之神皋奥区”之称的名胜古迹,如今都失去了昔日风采。脚下的蛇山,宛如一条受了重伤的蟒蛇趴伏在江边。在大清旗军铁蹄之下,它只能伏伏贴贴逆来顺受。

阿济格忽然睁大眼珠,目光停留在远处一座琉璃瓦建筑上,指点着发问:

“那旮瘩是什么地方?”

“哦……王爷,那里是岳武穆神庙。”

“哪个岳武穆?”阿济格追问。

“就是宋朝抗金名将岳飞呀!正殿里还供着他的塑像呢。提起岳家军,那可是如雷贯耳,当年大破拐子马,让金兵闻风丧胆。”

矮胖僚佐不假思索回答,话刚出口,不由浑身打了一个激灵。

天爷!千小心万小心,还是忙中出错,这张臭嘴,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怎么忘了,满州人就是女真人呀!面前站的这位凶煞神,不就是大金朝这根老藤生出的枝蔓吗?满清入关之前,阿济格的老爷子奴尔哈赤建立的汗国,国名也叫大金,自称覆育列国大金汗。我怎么敢说岳飞是抗金名将,还胡言乱语,金兵闻风丧胆这些屁话。那岳飞还写过一首《满江红》,说什么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他骂得就是女真人呀!我真是晕缸一个,十足的糊涂蛋!这不是自己往脖子上架刀子吗?

果然,阿济格凹陷的两腮又急剧抽搐起来,阴鸷的双眼射出冷光。

“王爷,奴才该死,死有余辜!”

没等阿济格发话,矮胖僚佐急忙退到山羊胡下跪的地方,双膝跪地。先是砰砰几个响头,然后抡起巴掌,左右开弓煽起自己的耳光。

阿济格突然将牙齿一错,骂道:

“妈拉个巴子!活腻歪了,胆敢辱骂本王先人。”接着朝身边侍卫喝道:“把他拖下去,马鞭子伺候!还有,赶快带些人过去,把那座妖庙拆了,把塑像给我捣个稀巴烂!”

“嗻!”侍卫领命,象拎小鸡似的,揪着矮胖僚佐衣领拖下了楼。

在一旁伫立的驼背僚属战战兢兢,手心捏出了汗水。他担心英亲王情绪暴躁难以抑制,连累同伴性命不保,无论如何先缓和一下气氛。于是小心翼翼走到雕栏前,指着不远处山坡隐约在目的石碑说:

“王爷息怒,您那,请瞧那边——”

阿济格顺手指方向看去,有些疑惑地问:“那不是一个大坟堆吗?”

“对!王爷眼力不错,是个坟堆。里面埋的是陈友谅。”

“陈友谅是啥鸡巴蛋,怎么死的?”

“王爷,陈友谅是个巨贼,乱贼,红巾贼,和闯贼一路货色。元朝末年,他纠集了一伙流寇造反,僭号称帝,搅乱天下。后来在鄱阳湖大战,让姓朱的和尚射死了,死后就埋在这里。”

“得得!说话没头没尾,这姓朱的和尚又是干啥吃的?”

“王爷,姓朱的和尚就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小时穷困,放过牛,做过和尚。后来投身行伍,打下了天下。”

“看来,姓朱的和尚不是吃素的,挺有能耐。不过嘛,他的后代可都是废物蛋。尤其崇祯帝,让闯贼闹腾的上吊自尽,真是窝囊透顶。”

阿济格略一沉吟,又轻蔑地说:“流贼终究是流贼,一群乌合之众,成不了气候。那李自成遇到本王,算是小鬼撞见了阎王,这一路杀得他屁滚尿流,夹着尾巴逃窜。哼!早晚让他跪地求饶。”

“王爷,您说得太对了。如今天下局势和元朝末年一样,各路反贼都想称王称霸,都想让屁股同龙椅亲热亲热。没想到紫气东来,我大清诞膺天命。王爷您担当大任,督帅天兵,横扫半个天下。闯贼不过一区区草寇,如惊弓之鸟,漏网之鱼,早晚让他跪地舔王爷双脚。”

“是呀是呀,王爷顺应天命,吊民伐罪,所向无敌。兵戈指处,流贼望风披靡,人心归附,功勋天覆地载。应该马上奏报朝廷,在这蛇山之巅建造一座京观才是。”僚佐们立刻随声附和,争先恐后吹拍起来。

“哈哈哈哈!用不了几天,咱们共饮庆功美酒。”阿济格开心大笑。转身又走到面临大江雕栏前,双手扶栏,兴致勃勃观看江景。

此时,江心正驶过几艘艨艟巨舰,上面摆放着一门门红衣大炮,满清战旗迎风舞动。大江对岸,禹公祠、晴川阁、鹦鹉洲影影绰绰,宛然在目。

驼背僚佐悄悄走到阿济格身后,用极为卑恭语气说道:

“王爷大将军,这武昌乃是三楚形胜之地,形势甲天下。楚天万里,洞庭波涌,龟蛇咽喉,紧锁大江。据长江天险,控江汉平原,东扼赣,西截川,天时地利无不占尽。我军既已占领武昌,驱兵如操游刃,湘赣指日可定。”

阿济格颌首,心中明白,仗打到这个份上,平定湘赣是迟早的事。

就在几日前,天降喜讯,阿济格凭空得到十几万明军。

本来,南明宁南侯左良玉拥兵二十万坐镇武昌,听说李自成前来攻夺,竟吓破了胆。于是打着清君侧幌子,调集战船数千艘顺江东去。他的如意算盘打得精明,即可避免同闯军发生正面冲突,又可名正言顺撤退到南京,然后废掉登基不久的福王,另立新君。自己便可凭借拥戴之功,割据半壁江山。

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左良玉本想挟持湖广总督何腾蛟同行,但何腾蛟深明大义,不肯做同室操戈蠢事。船行不久,便投身长江汹涌波涛。南明弘光帝听说左兵顺流而下,立即派靖南侯黄得功统率水军在芜湖设防,将江面扼控封锁。双方对峙之际,左良玉突患急病一命呜呼。儿子左梦庚摄理军务,同南明水军激战之后失败,只得掉转船头返回。此时,李自成的大顺军已占领武昌多日。左梦庚进退无路,数千艘战船停泊在九江江面,顿时陷入两难境地。

李自成唾手得到武昌后,没料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大顺军在武昌呆了数十日,清军蹑踪而至,大军压境。自从大顺军由西安败退湖广后,一路上同阿济格追兵交战数十次,仗仗失利,节节败退。看来,西北狼纵然凶狠,毕竟不是东北虎对手,无奈之下,只得放弃武昌,分路转移。

阿济格占领武昌之后,立即分兵追击大顺军。一路人马自武昌南下金牛、保安、咸宁等地;另一路沿长江东下九江。左梦庚虽然拥有十几万明军,但败军之将不可言勇,见清军沿江追杀大顺军,接连告捷,心中早已胆怯。眼看清军抵近九江,于是打定主意,举部向清军投降。

阿济格轻松得到十几万明军,美滋滋感觉喝了蜂蜜。他打定主意,眼下鄂东南还有闯贼不少余部,要趁着破竹之势穷追猛打,无论如何,要将李自成致于死地,收取全功。湖湘一带,还驻扎南明不足十万兵马,收拾这些羸弱兵将,简直是小菜一碟,一旦腾出手来再去剿灭不迟。

阿济格还有桩心事,虽然身在江城武昌,目光却关注着江淮。

自从攻破西安之后,摄政王多尔衮一道军令,命阿济格提军专剿李自成。将多铎调往东线,令他挥师淮扬,攻打南京,擒拿南明伪朝的弘光帝朱由崧。阿济格一向争强斗胜,自从出征以来,一直暗暗同多铎较劲。

他心中明白,自己虽然同多尔衮、多铎为一母同胞,但飞扬跋扈的多尔衮向来与自己不投缘。他身为摄政王,却不能将一碗水端平,对多铎格外倚重,凡事百般偏袒,对自己总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听说多尔衮已经放出风声,一旦多铎攻破南京凯旋,便举行隆重郊天祭祖大礼。届时还要偕同幼帝驾至南苑,举行热闹郊劳礼,这不是明摆着抬高豫亲王,压制我英亲王吗?

李自成虽是流寇,毕竟征战多年,机诈强悍,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换多铎去对付,不一定胜任。那南明一帮残兵败将,派谁去都可以闭着眼取胜。多尔衮真是偏心眼,他是故意让多铎轻而易举取得大功,压我一头啊!再说江南富得冒油,美女如云,多铎此行,肯定要饱掠而归了。听说他已经兵围扬州了,史可法虽然是个帅才,但大势已去,肯定坚守不了几日。扬州一旦城破,南京便指日可下。不行!必须抢在多铎前头,对闯贼进行致命一击。

阿济格正闷头想着心事,忽然身后有人说话:

“启禀王爷,奏折已经拟好了,请您过目。”

原来是书记官从行辕赶来,单膝跪地,双手捧着奏折,高举过头顶。这是他临行时吩咐的,拟好奏折后立刻送到黄鹤楼。

阿济格接过奏折。楼阁内光线有些昏暗,他将身子移动到雕栏前,然后慢慢展开阅读。奏折是用满汉两种文字书写,内容如下:

靖远大将军、和硕英亲王臣阿济格谨奏:

流贼李自成亲率西安府马步贼兵十三万,并湖广襄阳、承天、荆州、德安四府所属各州县原设守御贼兵七万,共计二十万,声言欲取南京,水陆并进。我兵亦分水陆两路蹑其后,追及于邓州、承天、德安、武昌等地。降者抚之,拒者诛之,大败贼兵八次。贼已兵溃力穷,分路逃窜,目今武昌重镇已为我军牢控。臣戎装鞍马,未敢稍息;驱兵扬戈,追歼残敌,闯贼授首之时指日可待。

诚惶诚恐谨奏

奏折后面附有一长串名单,开列着阵亡的清军将领名字和功劳,请求朝廷封赏抚恤。另外还详细记述了近来取得的骄人战绩,缴获的甲杖器械。

阿济格阅罢奏折,要过笔墨,将“大败贼兵八次”改为十八次。又对书记官吩咐:“你再添上,为了扬我大清军威,颂我皇上神明,臣请在武昌黄鹤山上兴建京观一座……得!反正就是这个意思,究竟怎样写,你好好琢磨,要写得头头是道,又不能罗嗦。写好后誊抄干净,火速拜发。”

“王爷情管放心。”书记官心领神会。

阿济格又悄声问道:“扬州那边有新消息吗?”

“卑职正要禀报王爷,刚刚接到探马报告,豫王爷已经拿下扬州了。伪明督师史可法已被斩首,目前大军正准备渡江向南京挺进。”

阿济格闻言,凹陷的两腮急剧抽搐了几下:“这么快?”

他心中不由叫苦,到底还是让多铎抢先一步,占了风头。不过那南京毕竟虎踞龙盘,不是几天就能打下来的。阿济格略一沉吟,又急忙发问:“咱们前方征讨的队伍,又有新战报递达吗?”

“回禀王爷,我兵东路大军又有捷报。自从在富池口、桑家口接连大败贼兵后,闯军舍舟登岸,我军踪迹追杀,在九江附近洗心桥大败贼军……”

阿济格不耐烦打断话头:“这些本王都知道,说说新战况。”

“是!闯军败后,仓皇逃向瑞昌地面,我军将领巴哈那、鳌拜和顾禄领兵追击,在罗城山再次大败贼军,获辎重器械无算。贼军逃向堰山,那里栈道险如悬梯,下临深潭。在我军追杀下,贼军人马惊坠,摔死淹死者不计其数。”

阿济格面露微笑:“再说说南路情况。”

“贼军在咸宁、蒲圻等地接连被我兵追杀,连战连败,已溃不成军。眼下正屁滚尿流,向通山地面逃窜。”

阿济格心中暗忖,通山南面就是九宫山,莫非流贼想要翻越九宫山,取道宁州,窜入湖南地面?洞庭湖以南各处,都有伪明队伍扼守,流贼逃到那里,势必同明军发生冲突,岂不是自找不利索。继而一想,贼军面临走投无路境地,莫非想同伪明队伍联合?如果发生这样的事,就有些麻烦了。又转念一想,流贼打进北京,逼死了崇祯帝,双方势同水火,绝不可能联手。

想到这里,阿济格又急忙发问:“侦骑都打探清楚了吗,闯贼究竟藏身在哪股贼众?”

“回王爷,闯贼行事,一向狡诈多端,藏头露尾,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自从流贼两大部众遭我军痛击后,已散为多股。目前还难以确知,他究竟随同哪股贼众一起行动。”

阿济格向书记官吩咐:“你快去行辕,传本王军令,派飞骑分路送信。让平西王吴三桂、甲喇额真乌库理、瑚沙、苏拜,还有摆牙喇纛章京彻尔布、昂邦章京鳌拜、备御舒里浑等人,令他们分头追击各股贼兵。一旦发现闯贼踪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验明正身。”

“嗻!”书记官得令,匆匆离去。

“妈拉个巴子!不信你闯贼有遁身之术,你就是钻到地缝里,本王也要把你抠出来。”阿济格自言自语走到雕栏前,长吐一口气。也许感觉太闷热了,他摘下凉帽,当扇子煽了起来。

阴霾的天空愈加灰昏。一江之隔的汉阳城上方竟然聚起大片乌云,犹如层峦叠嶂。又象一排排被飓风掀起的滔天巨浪,翻卷着朝这边挤压过来。

看来,这天气恐怕要有一场大雨。阿济格寻思着,正打算离开,忽然被眼前什么东西吸引了,不由睁大了眼珠,直勾勾注视起来。

只见江心正驶来几艘快船,那船劈波斩浪,恰如飞矢。虽然江风猛烈,波翻浪涌,快船却全然不顾,极为熟练地在波峰浪谷中穿行。每只船上都站着几个赤膊汉子,扬手挥拳,似乎在高声呼叫。

奇怪!这船不是大清战船。江面已被我兵船队封锁,它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究竟要干什么?阿济格目不转睛观察,揣摩不准快船来意。

转眼之间,快船已驶近黄鸪矶头,距岸不足一箭之地。突然船上汉子展开几条白布横幅,那上面分别墨书醒目斗方大字:反清扶明!一洗腥膻!

显然,这是故意张打给楼上人看的。看来船上汉子们知道,此时阿济格正站在黄鹤楼上。只见那些汉子挺立在船头船尾,挥舞拳头,扯开喉咙齐声高呼:“头可断,血可流,反清扶明记心头!”

妈拉个八子!简直吃了熊心豹胆,光天化日,竟然向本王示威!这、这、这是造反,这是找死呀!看来,都活腻歪了。阿济格凹陷的双腮急剧抽搐,双眉扑扑跳动,阴鸷的目光充满了杀气。只听砰地一声,他将攥紧的拳头狠狠砸在雕栏上,栏板应声折断,碎片纷落。

僚佐见状,无不大惊失色,乱嚷嚷叫喊起来:

“这帮乱贼,狗胆包天!”

“这还了得,想要翻天,快把这些狗贼拿了,乱刀砍死!”

正在江岸巡逻的清兵一时炸了窝,纷纷挽弓拉弦,朝江面放射乱箭。船上汉子不慌不忙,将船退出射程之外,依然挥拳振臂高呼口号:

“满清鞑子,滚出我华夏神州!”

江岸上,一排排羽箭朝快船飞去,只因距离过远,那些箭支发出噗噗声,全落入江水中,随即被汹涌波浪卷走。

“巡逻船队在哪里?”阿济格一声怒吼,简直山摇地动。

“王爷息怒,船队过来了。”僚属指着沙洲方向回答。

果然,不远处正驶来几艘战船,船头插着清军旗帜。船舷站着一排排手操火器清兵。快船上汉子见战船逐渐逼近,似乎并不打算逃走。有人甚至褪下了短裤,双手拍着胯下,身子一耸一耸地跳着,尽情地羞辱清兵。

战船开始排成弧形,逐渐将小船围在当央。汉子们见战船围了上来,这才摇浆转舵,同清兵玩起了猫捉老鼠游戏。只见小船在战船之间游来荡去,好象几条滑溜溜泥鳅。战船因船体巨大,转身迟缓,只能眼睁睁看着被小船捉弄。双方纠缠了片刻,大船上清兵被耍的晕头转向。清将气急败坏,令旗一挥,清兵纷纷伏身舷墙旁,举起火铳,朝着快船发射。

说时迟,那时快,小船上汉子拎起油瓶火罐,点燃引线,扬手朝靠的最近的战船掷去。那些瓶瓶罐罐落在船板上,登时爆炸起火,引燃了物品,木甲板上顷刻间窜起一股股火苗。

其他船上的清兵见状,急忙朝小船开火。上百杆火铳砰砰齐鸣,铳管里喷出的铁砂,如同雨点般倾泻出去。小船上汉子们觑得真切,赶在清兵开火之前,齐发一声喊,犹如一只只矫捷鱼鹰跃入江中。

片刻工夫,只见相距一箭开外的江面上,忽然钻出十几个人来。那些汉子踩着水,将身子探出水面,朗声大笑不止。其中一人高声喊道:“骚鞑子,爷没心思同你们耍了,不必相送!”

说完,汉子们同时将身子一沉,潜入水中了无踪影。

此时,清军水师那艘着火的战船,在江风助势下已越烧越旺。无情火蛇翻卷舞动,吞噬着船舱和帆樯,滚滚浓烟在江面上弥漫。清兵急得吱呀嚎叫,乱成一团,在船上挤来跑去,自相践踏。偏生祸不单行,蔓延的火苗又引燃了舱中成桶火药,只听轰地一声巨响,眨眼间几十个清兵飞上了天。没死的清兵眼看葬身火海,纷纷投身江中。

你想,这些清兵是来自关东的旱鸭子,大都不识水性,落入滚滚长江岂能生还?虽然躲过了回禄之灾,却被龙王爷尽数收去。

船舱被火药炸裂后开始进水,整条船身渐渐向一边倾斜。这时江面上突然刮起一股飓风,只听喀嚓一声巨响,燃火的桅杆竟被拦腰摧断,战船随之倾覆。恰巧碰撞到另一艘战船,于是便发生了连环相撞。船上清兵防备不及,接二连三被掀下水去,那情景就好象往开水锅里下饺子一般。燃烧的战船又引燃了相撞的大船,火势随即蔓延开来。

阿济格被眼前景象惊呆了,激怒了。面孔急剧抽搐,已经扭曲变形。由于盛怒,剽悍的身躯也在瑟瑟颤抖。突然之间,他变成了长白山密林中暴躁无比的黑瞎子,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

“给我挨户搜查,一定把这几个狗贼抓住,乱箭穿心,零刀寸剐!把沿江房子统统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