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共沐烽火从无怨
梁唯新五十余岁，身材颇瘦，白面无须，紧闭着双眼坐在厅首——这时代官场中极少有不蓄须的，这让他看上去颇有些异样。他和王子腾一左一右坐在大厅中，都绷着脸冷着眼，大同知府王韶光在下首如坐针毡。
厅内坐满大同的官员和宣大、京营诸地的将领，陆鹏来到此处时，着实一头雾水，不知道北宫遇将自己请到这里来做甚。
“陆兄弟！”北宫遇的位次仅在两名节度使之下，他起身相迎，神态之恭令周围人人侧目。
陆鹏只好走过去，向厅首含笑看来的王子腾随意地拱了拱手，又同陈东雁见过礼，在其身旁坐下，无奈道：“我不是说过这种场合不要唤我么？”
北宫遇嘿嘿地陪着笑，压低声音道：“陆兄弟，我知道你是高人性子，不稀罕功名富贵。但既然来帮咱，也不能白跑是吧？总得让人知道有你这么号人物，得在功劳薄上留个印儿，东雁你说对吧？”
陆鹏虽然有些无语，但也知道他是一番好意，便不多说，向陈东雁请教起日间所想的一个军略问题来。
陈东雁十分惊奇，不久前陆鹏对这方面还是个完全的外行，但现在俨然已是有模有样，宛然窥了其中门道。他惊叹道：“陆先生当真是才智过人，名下无虚。你既对行军作战有兴趣，晚生倒是有一册家传的兵书，回头便给先生送来。”
陆鹏精神一振，拱手称谢。这时代的书籍可远不像现代那样广泛流传，尤其是专业技术方面的书籍，更是被许多人家珍藏密传，极少出示外人。
这时梁唯新睁开眼睛，咳了一声站起身来，威严地扫视厅中众人。
这位宣大节度使畏敌如虎，据廖擒虎听来的传闻，他这次回到大同竟是被朝廷派人到保定府逼回来的。但他一到大同便即装模作样，背着手板着脸一通官话，无非什么“虏贼当前、诸将奋勇”之类的套话，听得众人昏昏欲睡。
陆鹏扫了一眼，隐约感觉到此人是个贪婪成性、畏强凌弱的货色，和印象中基本一致，也就懒得理会。
不料梁唯新洋洋洒洒讲了一通后，忽然转头向他看来，笑眯眯地道：“北宫老弟，这位小兄弟一表人材，倒是劳你介绍一二啊！”
他看似闭着眼睛，其实一直在暗中观察。王子腾和北宫遇对陆鹏的态度让他十分惊异，猜测是京中哪位世家子弟，所以态度颇为亲切。
北宫遇没料到他会在这场合问起，忙站起身，正要说话，陆鹏已站起身，向他点头示意，起身飘然出厅去了。
一时满厅寂然，随即哗然，人人交头接耳，难以置信。梁唯新更是满脸铁青，想要大发雷霆，却又隐隐有些忌惮，这年轻人的作派更像是大有来头了。
陆鹏完全不在乎引起的震荡，这等货色有什么资格让他费神去与之虚与委蛇？
他带着廖擒虎回到愈伤司大院，远远就看见大门口站着一伙人指指点点，交头接耳。
“你等是做甚的？”廖擒虎大喝一声，犹如雷霆。
那伙人转过身，绝大多数都是年轻人，只有一个中年男子拱着手拘谨地道：“敢问，此处可是愈伤司？”
“正是！”
“我等是奉军令来此受差遣的……”
愈伤司是王子腾传令设立，特令传调来大同府诸卫所医官作为助手。
陆鹏走上前，仔细察看了一下，这中年男子有着明显的医者特征，身上也穿着制式袍服，其他年轻人却个个稚嫩青涩，看着顶多只是学徒。
他不动声色地问：“为何今日才来？”
那男子看了他一眼，皱了皱眉，只向廖擒虎看去。
“这位就是愈伤司主官陆先生！”
一群人一呆，随即一阵轻哗，那些年轻学徒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陆鹏扫了一眼，不再理会，走进院中。自来越是专业性强的领域，排外性越强。他当初在西宁王府中面对那群京城名医时就领教过了，这些大同医官自也差不多。
元春正在后院练剑，见他回来便迎上来替他摘去厚重的狐裘。
“春儿，这几日便要出征了。”
元春一怔，明眸中掠过一丝迟疑，咬住嘴唇欲言又止。
陆鹏笑道：“你自是与我在一起，只是要到战场上去，你怕么？”
他可不会将元春独自留在大同，别说其他，便是王子腾也不放心。王子腾北宫遇等人要是说半个不字，他立刻带着元春离开。
元春俏脸上满是笑容，欢喜道：“有大哥在身边，我什么也不怕！”
她心里只觉有陆鹏相伴，别说共沐烽火，就是一起去刀山火海也毫不迟疑。
两人相视一笑，只觉心意相通，本在院边啃着干草的灰骡却打了个寒噤，嘴里噜噜地叫着，像是在直唤肉麻一般。
陆鹏瞪了这家伙一眼，一回头见廖擒虎走到门边，便转身问道：“怎么样？”
“陆先生，那些厮……全都是学徒娃子！这些卫所全不拿王将军的军令当回事！待我去报过北宫将军！”廖擒虎气呼呼地道。
陆鹏笑道：“罢了，学徒就学徒吧。”
王子腾身为客将，各卫所不卖账本就是正常的，他也毫不在意。
这日下午，愈伤司的大院中，新来的十人收拾着晾晒的药材，一边窃窃私语：
“听说这人是京城的大户人家公子……”
“说是连梁节度都敢顶撞，王节度上赶着帮着说好话，乖乖，这来头得多大？”
“怪了！这等来头，来做医官是为甚？”
“谁知道呢！想是公子哥儿的怪癖吧？俺听闻前朝还有皇帝好做木工的呢！”
廖擒虎走过来，大喝一声：“嘀嘀咕咕做什么呢？”
声若巨雷，唬得众人忙不迭低头。
厅中，元春煮了一碗银耳汤，正要递给陆鹏，被这喝声唬得手一颤，汤碗失手摔落。
陆鹏手疾眼快接住，但已泼了半碗。两人对望一眼，都不由无语，元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三天后，一个彤云低垂的阴天，集结至大同府的数万大军先后开拔，赶赴平虏城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