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收拾妥当
老郑头清了清嗓子说:“刚刚我又仔细看了你的记录,着实是详尽……”
“看出什么来了?”贾川扭头问。
“死者不知有人来犯,死得仓促。”
贾川点点头,又问:“你怎地不戴上面巾?”
“这地方没什么味儿了,戴着憋气,你可有娶亲?”
贾川摇头,看向正卖力气挖坑的高云天说:“高捕头……颇具才能。”
“嗨,他舅与崔知县关系极好,平日里他便多了几分气势,但办差却是极认真的。”
高云天像是知道有人在说他,突然停了手中的活儿,抬头四处看了看,而后对贾川高声道:“你写好多少了?可能认得谁是谁?已经挖好十几个,先埋一些吧。”
贾川点头,但是没动,他倒是想站起来指挥一下子,奈何腹中空空多时,实属心有余而力不足。
“劳烦郑仵作跟高捕头说一声,我与顺子从昨晚便没有进食,眼下都是强撑,高声说话都是不能,让他命人抬尸过来,我与顺子一同辨认。”
老郑头赶紧高声回了话,然后又去将顺子搀扶过来,顺子从昨晚开始,已经哭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董树本能两眼一闭被抬走,顺子却不敢,他怕没人管他,醒来时还在这里,所以他一直强撑着。
这会儿他双眼红肿,身体虚弱,他以为自己就剩一口气了,可看到贾川写好的木牌,还是控制不住的想要呜呜两声,被贾川及时安抚住了。
“一会儿有你哭的,现在先歇歇。”
……
贾川以为做了担架,搬运尸体的事便能容易些,哪知等了半天也不见抬来,他回头看了好几次,几名衙役站在一起,始终相互谦让着。
老郑头等不及了,高声朝高云天喊道:“你找个胆大的与我一起抬尸!”
高云天这才发现衙役们聚在一起没一个上前的,他顿时怒了,扔下手中工具,向前冲了几步高喊道:“吓尿裤的都给我过来,莫站在哪里丢人!”
“你去?!”贾川使出全力问了一句。
高云天假装没听到,回头找了个膀大腰圆的说:“大白天的,有啥好怕的?你去跟老郑头抬尸,他黄土埋到脖子了都不怕,你正值壮年,阳气重,怕啥?”
老郑头冷哼了一声,与那人一起走了。
……
一共做得两副担架,轮流上前,老郑头和那人负责往担架上抬尸,另外两名衙役负责抬走,贾川和顺子负责认尸,埋好之后在坟前竖起写好名字的木板。
认尸的过程并不顺利,膨胀腐烂的脸,有不少光着膀子,披散着头发,也没穿鞋的尸体,贾川和顺子能够找到的参照物也只有身高和直觉。
顺子又是一顿哭,他这才知道贾川说的先歇歇,一会儿有的哭是真的,好在辨认破费精力,他哭了几回便哭不出来了。
高云天胆子是小了点,但活儿干的利索,这边埋着,那边挖着,不用挖深坑,方便将来迁坟,也就容易些,等天色暗下来,四十几具尸体全部入土为安了。
眼下只剩柴房里那些‘活口’了。
高云天已力竭,顶着日头干了一下午,汗水早就将身上的衣衫浸透,他瘫坐在坟旁喘着粗气对贾川说:“那些人,不如就扔到山涧中,给野兽添餐。”
贾川很想问‘谁去扔?’屋中那几人因在屋中腐烂的更严重,抬上担架都费劲,眼下谁不累?谁还有劲儿?谁还有胆?
天可就要黑了。
贾川喝了口郑老头递过来的水,轻声说:“老郑,陪我再去查验一下最后死的那人。”
“好!”
老郑头答应的干脆,高云天却不高兴了。
“查验啥?我觉得没有必要,将他们扔到山涧中,咱们趁天没有黑透,尽快赶回县衙!”
高云天说的毋庸置疑,且身体力行,一努劲站起来了。
老郑头扶着贾川,二人没人理高云天,径直朝两排房子最边上,独立的一间走去。
这间屋子是柴房,抓来的人住在这里再合适不过了。
贾川想的是这个人之所以会被留下,肯定有原因,比如这个人的身份是个与汉王朱高煦很近,知道很多内情的人,他想找到些能佐证这个人身份的东西,若是能找到,一方面确定当晚土地庙确实是汉王的人追杀太子,另一方面也能确定前来屠巡检司的人不是汉王的人,汉王的人就算是要灭口也是悄悄地,打枪的不要,怎会这般大张旗鼓,一副怕进不了史书的做派。
史书?贾川摇了摇头,闲的没事的时候他都想不起来什么,这时候他连自己姓什么都得反应一下,还是别费劲搜索了。
昨晚贾川查验的匆忙,看到死亡时间有异,伤势不足以致命便去查验下一具了。
当时贾川还在想:这个人若是活到我们回来,即便是个嘴不严的,能招供他们是汉王的人,坐实汉王想要谋杀储君,可当晚屠杀的那些人是谁?朱瞻基不可能不查。
且屠杀之人的幕后主使若是只为了让朱瞻基尽快处置汉王,多留几名活口不是更佳?费了一夜的工夫,只为了留下一个带死不活的人吗?
贾川想不通,怎么看都是为了屠了巡检司,可巡检司碍着谁了?
老郑头的想法很简单,他眼下怎么看贾川都顺眼,不过是叫他去验尸,他巴不得看看贾川还有哪些本事。
高云天眼见贾川和老郑头无视他,还是当着所有衙役的面,顿时觉得失了面子,竟是拖着发颤的双腿追了上去,口中也没闲着,大声质问:“我说的话你们敢当耳旁风?”
一名衙役追上来低声提醒:“县尊走时可是嘱咐高捕头一切听命那个叫贾川的。”
高云天站住了,他想起来了,这个人背后有太子。
高云天皱了皱眉头,嘟囔道:“莫不是太子误信了人?不行,我得盯着点。”
此时贾川和老郑头都已进了那间屋子,屋子里的气味已经不是人能适应的了,哪怕他们二人戴了好几层的面巾,已然做到局部地区空气不流通了,但仍是受不了,更何况遍地蛆虫。
于是,二人将尸体抬了出来。
高云天原本站在屋外正在给自己壮胆,见二人抬尸出来,不由得连连后退。
“还得再抬出来一具,做个比较。”
“好!”
高云天又退了两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经看不到金边了,太阳应该已经落山了,这天色可是说黑便会黑了,天黑后,到点该出来的自然会出来,这荒郊野岭的,藏哪?
“他们都穿着黑衣,只是里衣料子不同。”老郑头说。
“嗯,靴子的式样也略有不同。”
“他们都带了网巾。”
“这人头发要比早死这人干净。”
老郑头问:“这能说明啥?”
“说明至少这人有随时沐浴的待遇。”
老郑头点点头,而后陷入片刻沉思,像是在想自己上一次沐浴是何时?
贾川也陷入沉思,那一晚有人给董树本看过腰牌,可现下却不见腰牌,应是打斗捆绑的时候掉落了,若这些人中只有一个腰牌,还是在这人手中,便可证明此人便是这次行动的首领,可说是双重保险,为何会没有腰牌呢?
贾川又想:留下他的命可见那些屠杀之人对汉王府这些人的了解,却又解释不通为何要多此一举,都留下不是更好吗?一人口供怎比众人口供?
在贾川看来,这是脱裤子放屁的事,但他忘了这里的人与他对致命伤的理解是不一样的。
“高铺头,你带人跟着顺子去前面土地庙附近找找腰牌,找到了,别叫唤,拿过来给我便可。”
高云天双眉一挑,在东照县县衙,敢这般命令他做事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且眼下都不在……
“若是再晚些,怕是要举着火把趴地上找了,若是找到断臂残肢,免不得又要吓一跳。”
高云天一听立刻召唤几人搀着顺子走向土地庙,他心疼自己,没有动。
贾川继续想:土地庙那晚后面赶来的人他是见过的,穿着与这些人没法比,更是穿了草鞋,所以他坚持自己的推断,第一拨人是汉王府的,他们各种原因不敢亲手杀了朱瞻基,寄希望于后面江湖上的人,那一刻在汉王府的人看来,朱瞻基是瓮中的鳖。
可见汉王朱高煦那些手下虽说是亲信,却绝不是忠仆,有人叛变的几率还是有的,只看是谁找的,许了什么好处罢了。
而将巡检司屠了的那拨人,只看靴子留下的印记便不比汉王府这些人的靴子差,可见幕后之人的身份,财力都不见得比汉王差多少,他们带了弓兵,但射出去的箭都被收回了,这是怕通过箭矢确认身份?
贾川咬了咬牙,说:“这具尸体和旁边这具尸体身上的衣衫需要带回去,高捕头!你们来时可有马车?”
“问他没用,他只记得自己骑的是马还是驴,来时确有马车,但现下怕是没了。”
“那便将他裹个严实与我同乘一骑,屋里应还有未用的被褥,高捕头!命人将这间屋子烧了。”贾川头都没回,下手将那具尸体身上的衣衫扒了下来,哪怕不完整也是证物。
“你说烧便烧?不是用钞银建的?再说尸体也是证物……”
“里面蛆虫遍地,尸臭难闻,尸体腐烂严重,再等两日便更不能细瞧了,等轮到做证物的时候,更是只剩白骨……”
贾川叹了口气,若是可以他也想留下尸体,可条件不允许啊,若是留在此处不管,下次来勘察现场,别管谁来,都无法安心工作。
“与其挖坑埋了,不如一把火烧了,没多大区别,若不然,你派人进去一个个抬出来?再趁着夜色将尸体抬进山林……”
“你!好!来人,将这间屋子烧了,不得引火山林!”
……
天色终于还是黑了下来。
这季节暑气正浓,又刚下过暴雨,林子里湿气正重,但目标是柴房,还是很容易的,只是控制火情确实将众衙役累的够呛。
这冲天的火光,除了照亮了周围,更像是能烧掉心中的恐惧,高云天的腰身挺的很直。
但是派去找腰牌的人却是无功而返。
贾川更想不通了,留下活口是为了定罪,可能定罪的证物却不翼而飞了,这人即便是活到了他们赶回来,一个字不说,岂不是白留了?
老郑头像是知道贾川在想什么,映着火光,他笑呵呵的说:“或许此人活着便是活招牌,认识他的人看样子不少。”
贾川眉头一展,留下这个活口留的不是口而是这张脸皮!
朱瞻基命贾川找实证的时候,贾川便预感到这事没那么容易,即便有活口在手,他们若是如传说中死士一般的人物,莫说问出点什么来,能时刻看好防止他们不自戕都不容易,更何况汉王的人不会等着这些人招供,必然会出手灭口。
那时贾川想的还是后面审讯极为艰难,哪会想到回来一看,直接见到了艰难的祖宗!
如今被老郑头一提醒,贾川觉得貌似有点想头了,可还是隐隐约约看不清全貌。
……
火光持续到半夜才彻底灭了,一行人艰难的走出山林,踉踉跄跄的上马上驴,贾川还需要带着一具即将呈现巨人观的尸体同行,除了老郑头和顺子,没人愿意靠近他。
那五名兵士,甚为着急,眼瞅着另外五人迟迟没有带着卫所的人来,他们也不知是该回霸州还是留下来等。
贾川现在的脑子已经木了,除了想着尽快到县衙将尸体冷藏起来,再无别的想法。
据老郑头夸耀,县衙的殓房夏冷冬冻,若是再能多找几块冰来,总还是能争取到一两日时间让贾川再从尸体上想想,这个人的用处到底是什么?
高云天一直认为所有人归他统领,所以见五名兵士并没有上马,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便开口道:“你们暂且跟我们回去,等明日天亮了,你们再定夺是去是留,待在这里小心被恶鬼带走。”
贾川听到这话,忙回头说:“跟我们走吧,你们的人应该也在县衙。”
高云天说话不好使,但贾川的话这五人是听的,也不问是为何,直接上了马。
一行人刚要启程,所有人都听到一阵马蹄声,黑暗中,这种声音天然带一种压迫感,让本就惊魂未定的人不由得有种窒息感。
所以,他们像是被定住了一般,齐齐望着黑暗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