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西语课(4)
和煦的阳光把他的思绪从回忆中拉了回来。窗外的街道既宽阔又安静。西斜街入口的文化馆门外正在张挂礼品公司的广告招牌。馆内的展室和画廊都已租赁出去做了商业用途。大天地歌舞厅已经改造成会员制的现代化豪华舞厅。
他默默站在窗前,看着那些流光溢彩的装饰,突然间一阵口干舌燥,能感觉到体内的水分正迅速流失。他转过身,在椅子上坐下,闭上眼,不愿再想下去。
靠窗的书柜上放着一本馨香相册。他在BJ的家里也有一本,据说是每个家庭的必备之物——每个家庭都需要满天星和红色郁金香,需要深沉的思念和热烈的爱。
出于好奇心,他拿起来看了。首页是两张结婚照,一张是若干穿黑白礼服的青年男女陆续走进礼堂,另一张是二十来对新人站在一座大型冰雕前面。拍摄时间都是一九八二年二月。那时他人还在BJ。他隐约记得那时劳动人民文化宫前排起的长龙。那场在元宵节举办的万人集体婚礼是他对这座城市为数不多的记忆之一。在那五千对新婚爱侣当中,一些人一起去了北戴河海滨度蜜月,并且参加了纪录片《甜蜜的旅游》的拍摄,帕帕和高清夫妇就在其中。
结婚照的反面是两张阿根廷天主教大学的毕业合影。时间是在七十年代初,那时帕帕还不到三十岁,留着卡尼吉亚式的金色长发,脸上洋溢着一贯的笑容,嘴角故意挑出两条满是戏谑意味的弧线,好像是对摄影师的无声挑衅。他看着那张脸,能想象出老教授对他出示这张照片时五指掠过灰白鬓发的习惯性动作,对岁月留痕的从容应对仿佛青春年华依然停驻其间。
再往后就是夫妻两人的旅行照片。在他们的风华正茂之年,他们曾立誓走遍中华大地,最终他们也确实践行了这一誓言,他们在蓬莱岛、布达拉宫、天涯海角和乌苏里浅滩都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当然也留下了照片。每年冬天,无论闲忙,他们都会抽出时间去一趟北戴河,在碧螺塔,在山海关,在黄金海岸,两人畅游冰雪世界,尽享冬日温情。
最后是几张他们在红舞馨舞厅跳舞的照片。他们组织了一个探戈社团,名字就叫首都探戈社。社员大都是文化界的名流,其中也包括他母亲。他把照片拿远又凑近,看着光从她的脸上滑下去又爬上来,看着一个人在平面上的影像变得虚幻又回到真实。她还是老样子,还是不苟言笑,脸上永远带着那种冷静得近乎冷漠的端庄。对此他并不意外,因为那就是她,她就是那样的,探戈也无法唤醒的激情之下是年月也无法融化的冰层。
照片中是四个人,她和金教授两人站在中间,帕帕夫妇站在两边,从亲切程度上不难看出他们的深情厚谊。他从没想过他们会认识彼此,发现后又并不感到惊讶,反而觉得那是在情理之中。她是爱国华裔,著名考古学家的夫人,在国内西语界的名声很大,不仅教学出色,更是探戈专家——世界上没有博尔赫斯和皮亚佐拉不能牵系起来的友谊。
每年的中秋和春节,他们都会通一次电话,算是一种惯例。通常都是她打给他,其它时候几乎没有联系。他考来BJ的事也没告诉她,她也从没问过,对他学业上的事只字不提,不过他想她应该是知情的,但也只是知情而已。他们保持着血缘上的关系,但已经没有任何义务可言,而义务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感情。感情……谈感情是太奢侈了,早在很久以前,年轻人就已经掐断了那个念想。
他把相册合上,放回原处,心里空落落的,好像连心也消失了,身体里回荡着一种遥远的声音,整个人久久地呆立在原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又是为何而来。一些猜测让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离开,一些理智又不断地说服他留下。离开是应该的,而留下是必要的。怎么办?没有办法。自从他省事以来,家人在他生活中就扮演着若即若离的的角色,但在潜意识里他又认定自己是外交官和大学教授的孩子,并没有完全把血脉的连结断绝开来。他在过去所做的诸多选择或多或少都受到了那种潜意识的影响,尽管他自己并不承认。而现在,他知道影响他的远不止如此。客观努力只是一种可能性,另外他也可能是一个被关怀的对象——这种可能性在他看来已然是不争的现实,也就意味着他的功课也许并不像他想的那样好,甚至可能糟糕得多。的确,他精通两种文字,能在两者之间畅行无碍,游刃有余,但在根本上他并不具备成为翻译家的天赋——他只是幻想自己具备那种天赋罢了。从来就不是那回事。从来就是虚妄的沉浸。一切都是自我感觉。年轻等于愚蠢么?不然,年轻只是年轻,愚蠢也只是愚蠢罢了。
阳光缓缓从窗台上滑下去。房间顿时暗了下来。当一切可能性都随着光线消失之后,他的心又安静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钢笔,给帕帕留了一张字条,写明自己要赶回岛城——他认为探亲的名义是能说得过去的。写完之后,他把牛皮袋放在书桌上,披上大衣出门,关门的动作之轻好像房间里还有人在。
气温还在下降,原本宽阔的胡同因为拥挤的行人变得狭窄起来,他注意到自己的视觉也跟着发生了变化,会莫名地过滤掉远处的事物,好像整个世界在失去它的层次,在某种重压之下趋向平面化,而现实的中心正辐射出无数多种未知的可能性。
直觉让他找到了返校的路。回到宿舍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半。他匆匆收拾了行李,片刻也没耽搁,就坐车往火车站赶了。
农历腊月十四,正是春运的高峰期。售票厅和候车室都挤满了人。登车的乘客像壳类动物一样朝着绿色海洋缓慢蠕动着,没有丝毫秩序,时不时就会传出几句催促声和咒骂声。为了保险起见,他不得不把行李箱抱起来,在人群的簇拥下一步步往前移动,其间头上不知挨了多少次撞击,等到上车之后,只觉脑海里一片嗡嗡声,所有的杂念都已消失不见了。
车厢里充斥着热气、噪音、汗水和各种食物混合的气味,好像一个巨大的万花筒在他周围爆炸开来。站票有站票的好处,不必与陌生人交流。他安静地站在过道的角落里,眼睛望着窗外,感觉指缝间流过灼热的风,而他正身处于某个遥远的对跖点上,面向蓝色海洋,忧伤的琴声在干净的天空中徐徐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