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8章 戏偶
又是一个午后,斑驳的日光透过繁枝密叶,洒下片片碎金。
白荣面上添了几分倦色,慢步循着小径归家,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本是八人无端失踪,生死未卜,如今却仅归来二人,怎不叫人喟叹。
他如今已经五十岁出头,在田间地头过的人,身上落下了不少毛病,平素里最是见不得那悲戚的丧事,瞧不得人间离散、亲友长别。
回来路上,他已往那几家走了一遭。到有些人家,他问了安,顺手搭了把手;而有些人家,门外素缟高悬,哀声隐隐,叫他连踏入的勇气也无。
“有些冷了…以前操心多了,闲不下来啊。”
秋日冷风骤起,寒意砭骨,老人瑟缩着抖了抖身子,抬起那双枯皱老手,在袖间艰难地摩挲取暖。
“桦儿,回来了。”
白荣便迎着那料峭凉风,行至门前,整了整衣上褶皱,拭去水渍,换上一副笑意,方才踏入。
“可算回来了,先把这碗粥喝了罢,今日特地添了肉,熬得也浓稠。”
秋芸倚着绣架慵懒地扭了扭身,身下的矮凳吱呀吱呀地叫了一阵,轻眨了下眼,透过细密的针脚瞧见绢布上绽放出一朵娇妍的牡丹。
这朵牡丹居于刺绣中央,花瓣色彩艳丽,层层舒展,只是在花蕊旁,有一处不经意间滴上的血渍,无端添了几分凄然。
白荣应了一声,步到石桌旁,取了碗勺,将勺搁在一旁,大口吞咽起来。饮罢,他舔了舔嘴唇,开口说道:
“瞧你这慌里慌张的,心里不踏实就先别绣了,别累着自己。”
秋芸轻轻摇首,目光又落于那血渍之畔,指尖银针再度穿梭,轻声道:
“坐着也是坐着……”
白荣又啜了一口粥,随即将碗搁在桌上,抬眸问道:
“桦儿去哪里了?”
这几日,他为寻人忙得脚不沾地,领着一众猎户,在各处来回搜寻了好些圈,却依旧一无所获,也鲜少归家。
倒是村里的一个后生寻来,告知他们已找到了两个人。
林居山便又领着众人,前去将其余人的骨头一一捡回,又垒土做坟,这般忙碌,直到此刻才得闲。
秋芸停下手中刺绣的动作,抬手指向身后的石砖房子,说道:
“在后院砍那些仙人让种的稻秆,也忙活好一阵儿了。”
白荣愣了一下,苦笑一声,说道:
“前些天忙着劈柴,这些天又去砍稻秆,可真是一刻不得闲呐……”
仙人让种的那稻谷,足有四五尺高,这米粒个头出奇,都快抵得上小颗花生粒,稻杆硬如铁,非得用锯子才能收割。
种下的时候,大家个个把这稻谷视作心尖尖,拜了又拜,满心虔诚,可真到了收割时,才发现累人得很。
好在那些仙人给的银钱比正常种田所得足足多出了十多倍,重赏之下,乡民们铆足了劲,这才得以按时完成任务。
白荣挺了挺已然微弯的腰背,刚打算往后院走去,却听得一阵脚步声从屋内传来。
“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白桦大步迈进院子,身上溅满稻屑,手臂被稻叶划出几道红痕,随手将磨得发烫的斧子猛地扔到地上。
“没事,就是看看你…”
白荣因为不想让白桦徒增烦恼,便未将少人的事告知于他,可如今他也该知晓自己究竟在忙些什么了。
他本就受不了离别,如今与白桦三年未见,白桦才回来待了一两天,自己就忙里忙外的,自然是想的紧,多看看也好。
白荣从头到脚打量了白桦一番,目光掠过他手上的伤口,原本略显朦胧的双眼瞬间清晰锐利,焦点集中,低声道:
“你去灶房取些吃食过来,随后到屋里找我。”
白桦微微皱起眉头,一丝疑惑爬上心头,正欲开口,白荣便忙不迭地连声说道:
“快些……”
白桦心下只觉此事蹊跷,面上的疑惑顿时淡去,默不作声地看了白荣一眼,没再多言,转身径直去了灶房。
灶房独此一间,毗邻住房,里面垒筑着一座泥灶,仅设单眼灶口,稳稳架着一口硕大的铁锅。
‘许是去拿什么物件了…’
白桦想起往昔生辰,那时年纪尚小,白桦亲手为他削制木剑作为寿礼,用的也正是这般托辞。
虽明知这不过是个托辞,白桦却也未多言,只是寻了些饼子,从木橱中取出一个碟子盛了,端进住房。
住房内质朴整洁,并无隔断,仅以一架竹帘将其分为两处,入门一侧作起居之用,摆有方桌与藤椅。
“爹,拿来了!”
白荣见白桦坐于藤椅,怀中抱着个盒子,瞥了一眼,那盒子表面凝着细碎冰花,每朵皆呈规整的六角星形。
白荣从方桌底下取出酒壶与酒杯,莹白瓷质,斟满两杯酒,说道:
“桦儿,你于山中修行,可曾饮过这酒?”
“不曾。”
白桦接过白荣递来的酒杯,眸光微顿,稍作迟疑后,终是仰头饮下。
酒液入口辛涩,过喉似灼,鼻腔间却满是麦香,待酒意散于胸腹,喉头回甘,胃中暖意升腾,浑身都透着股熨帖。
“你爷爷曾对我讲过,只有大人方可饮这酒。”
白荣饮了几口酒,随即将杯子放下,说道:
“实不相瞒,按你爷爷传下来的规矩,这物件需等到后辈成家之时,才能够传下去。”
白桦目光凝于那盒子之上,不禁问道:
“既如此,那为何此刻便将它取出来了?”
“因为你现在可以将它打开了。”
白荣双手稳置盒在方桌中心,左手拢于袖间,右手探入怀内,取出枚玉佩,郑重放在盒上,说道:
“我白家祖上是真的有仙人,此盒便是仙人所遗,已传数代,那仙人说过若是看向子翤,能使玉佩泛起寒意,便可凭此玉佩开启此盒。”
“我原以为开启这盒子需有些灵窍才行。幼时我瞧向你,你并未成功,那时我还以为是你无仙缘…”
白桦定睛一望,刚伸手触及那玉佩,手上伤口处的血痂竟蓦地裂开,流出带着冰渣的鲜血来。
那玉佩竟自中部生缝裂开,渐成碎块,白桦见状欲抽回手,却惊觉盒盖似可挪动,心念电转间,他反手发力猛地一推。
打开盖覆,入目便是一具戏偶。
这戏偶身长逾一尺,身宽约五寸,生就一头褐棕长发,面容之处墨色浑然,不见五官,身着一袭以叶织就的衣衫。
头饰为凤冠,看上去像灵凤栖偶首,凤翼轻展搭于鬓畔,矫首昂然前探,几近脸庞之外,凤尾舒展垂于脑后,曲颈挺姿,作奋翼将飞之态,鲜妍明丽的翎羽自凤冠垂下,披拂过半肩头。
“是叫…维吗?”
白桦将那戏偶执在手中,反复端详,并未觉出什么异样,目光落向盒底,只见其上仅有一个以霜书写的“维”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