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在托斯卡纳
阿尔伯蒂在1440年代撰写关于建筑的作品时,柏拉图在意大利很久以来并非是人人谈论的对象;这与亚里士多德的情况不一样——他在13世纪被重新发现,一直以来被看作“哲学家”。虽然拜占庭的知识分子们很早就讨论过柏拉图与亚里士多德谁更伟大、谁的哲学更为正确等问题,但对于逃亡到佛罗伦萨的希腊人来说,这不再是一个值得争论的问题。
阿尔伯蒂是较早的柏拉图追随者。作为罗马教皇使团的成员,他旁听了拜占庭的知识分子在佛罗伦萨公会议上的争论。其中最杰出的一位,我们可以在哥佐利的壁画上找到,他戴着蓝金相间的帽子,留着长长的胡子。他是希腊人格弥斯托士,被称作卜列东(约1360—1452)。卜列东曾经在米斯特拉(Mistra)生活过,这是伯罗奔尼撒平原斯巴达附近的要塞城市。作为哲学导师,他在那里建立了柏拉图和普罗提诺式的理想的生活共同体。大公会议后,卜列东在佛罗伦萨待了很长时间,带领这座城市的知识分子们研究柏拉图的思想。
中世纪晚期,柏拉图哲学的受重视程度远不如亚里士多德哲学,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人遗忘。柏拉图大多数的对话录没有被翻译为拉丁语。卜列东努力改变柏拉图哲学不受重视的趋势,他给佛罗伦萨的知识分子一遍遍地解释,柏拉图,而非亚里士多德,才是最重要的哲学家。【70】他以较强的神学方式来解释柏拉图学说,并将其视作一种元宗教。但可惜基督徒和穆斯林距这种宗教非常之远。
在这次解决东西两大教会分裂问题的大会上,卜列东是否曾经打算引入柏拉图的思想资源呢?就其现实化的解决方式来看,并非如此。另外还有一个绊脚石,即卜列东不会说拉丁语,而且几乎所有的佛罗伦萨人都不懂希腊语。但他的劲敌不受语言问题的困扰。卜列东在米斯特拉时,克里特岛人乔治·特拉布宗(Geogios Trapezuntios,1395—约1472)周游了威尼斯、帕多瓦、维琴察,给使用拉丁语的知识分子讲授希腊语课程。大公会议期间,他来到佛罗伦萨,与柏拉图主义者们论战。特拉布宗为基督教所引入的亚里士多德辩护,反对拜占庭人支持的柏拉图哲学,并批评了卜列东的无神论和异教信仰——但这无疑是一种愚蠢且不合历史的敌意抹黑。因为柏拉图所主张的是灵魂不朽与世界的纯粹精神性本原;相反,亚里士多德认为灵魂是可朽的。亚里士多德对世界的解释很大程度上是物理学式和唯物主义的,没有给超自然物和天体的事物留下什么空间。
卜列东和特拉布宗之间的争论,就如哥佐利画作中所表现的天堂般的和谐被恐惧、斗争和误解所撕裂。15世纪早期的基督教世界呈现出分裂和不稳定之势,这和哲学家们一样,他们很久不再谈论托马斯·阿奎那所有的井然有序的哲学。中世纪的首席意识形态家所构建的静态的世界,退位给一种不断改变和颠覆的动态化世界。没有什么是确定的、明确的和不可撼动的。在1439年的佛罗伦萨值得思考的半年中,卜列东和特拉布宗的争论绝非个别现象。【71】各式各样的思想在这座城市被讨论。无数哲学家、神学家、医生和法学家带着自己的著作在此碰面,这也孕育着西欧世界与拜占庭世界之间的思想交换。
在诸多从君士坦丁堡出发取道费拉拉前往佛罗伦萨的知识分子中,有卜列东一位36岁的学生,名叫巴希利乌斯·贝萨里翁(Basilius Bessarion,1403—1472)。此人来自黑海附近的特拉比松(Trapezunt,即今特拉布宗),他是拜占庭学界快速划过的一颗流星。在佛罗伦萨的公会议上,这位年轻的大主教代表东正教会谈判。他力争让东正教的教父们也认为圣灵不仅出自圣父,也出自圣子。东正教会的高层很不情愿地接受了这一天主教会的信条,这一争议曾使东西教会分裂达千余年之久。教会统一之路的阻碍清空了。
教皇表达了感谢:贝萨里翁将被任命为罗马—天主教会的红衣主教。他的协商伙伴——教皇的代表——是人文主义者及翻译家嘉玛道理会士安布罗吉奥(Ambrogio Traversari,1386—1439),他于10月逝世,但给佛罗伦萨的知识界留下了他翻译的托名伪狄奥尼索斯的著作。这使得意大利知识界对基督教新柏拉图主义更为熟悉。15世纪初,这些翻译给了如同巴比伦那般混乱的知识分子界如此高的灵感,以便将基督教与哲学联合在一起。年迈的布鲁尼将柏拉图追溯到旧约的经文。同时,他也为哲学爱好者翻译了亚里士多德和柏拉图的作品。1453年,君士坦丁堡陷落,大量会说希腊语的知识分子逃亡到意大利。【72】不少人在意大利建立起学园,为佛罗伦萨或其他地方出身高贵的后起之秀教授希腊语。
当阿尔伯蒂用柏拉图的理念学说为他的艺术理论服务时,来自菲利内的马西利乌斯(Marsilius),人称马尔西利奥·费奇诺(Marsilio Ficino,1433—1499)还是一个年轻人。他从小就被古代的伟大哲学家吸引。在他的父亲迪奥特菲齐(Diotefeci)——科西莫·德·美第奇的私人医生——的建议下,费奇诺学习了医学。23岁时,他发表了第一部有关柏拉图的著作。一年后,他发表了第二部,与古代的“欲望”有关的与众不同的注释。
为了更好地理解柏拉图,费奇诺学习了古希腊语。在当时的佛罗伦萨,以古希腊语为母语的读者为数不多。这位年轻人从一开始就得到了有力的支持。美第奇家族长时间在暗处统治着这个城市,让共和国的大臣明面上面对公众。15世纪中叶,美第奇家族自己就是灯光(就如哥佐利在同时期的壁画上所创作的那样),将它们的阴影投到普雷托利亚广场和旧宫(Palazzo Vecchio)。费奇诺早早地就得到他们的恩宠。长者科西莫支持这位年轻的柏拉图研究者的理由非常充足。如同当时的金主一样,他想看到信仰、非理性的情感以及他的道德保存下来。如果每个人都像商人一般思考,我们将去往何处?在一个事事都讲求最大利益的社会里,价值在哪里呢?
1463年,费奇诺30岁之时,长者科西莫让他接管了他以前的住所——佛罗伦萨市郊的卡瑞基別墅(Villa Careggi)。老美第奇给费奇诺的任务就是收集所有柏拉图的著作并翻译成拉丁语。这位年轻人不仅翻译了柏拉图的作品,而且使用了柏拉图的哲学。他想要填补基督教信仰的旧世界与商人、医学和自然科学的新世界之间的巨大鸿沟。【73】佛罗伦萨、热那亚和威尼斯的商人失去了钱以外的任何信仰,帕多瓦和博洛尼亚的医学家也没有在人的身体中发现灵魂,但这正是费奇诺借助柏拉图的著作想要改正的地方。
这位年轻的柏拉图狂热爱好者极为努力。1468年,所有柏拉图的著作都被他重新翻译,并于1484年出版。柏拉图全集得以再次问世!费奇诺翻译的风格简单而灵活,同时贴近原文。费奇诺做了大量评注,比如对《会饮篇》的评注。他完成的《论爱》(De amore)是哲学史上重要的著作,在其中他区分了欲爱(amor)和仁爱(caritas)、尘世之爱与天堂之爱。很多知识分子都曾到过卡瑞基別墅,包括阿尔伯蒂、人文主义者克里斯托弗罗·兰迪诺(Cristoforo Landino)以及年轻诗人安其罗·波利齐亚诺(Angelo Poliziano)。那里的人自称是柏拉图学园意义上的学者,尽管他们的教学活动并非如此。费奇诺非常勤奋。他翻译了赫尔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Hermes Trismegistos)的著作——这是长者科西莫为他的图书馆淘到的。这些著作被视为摩西时代一位智者的遗物。除了各种戏谑外,它们也认为所有宗教的基础都来自同一源头。就像同时代的其他人一样,费奇诺也认为它非常古老。后来,它被证明并非出自摩西时代,而是出自大约公元2世纪。此外,费奇诺也研究了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和基督教新柏拉图主义者伪狄奥尼索斯。
费奇诺在受到这些思想启发后,发展出他自己的哲学。他于1474年完成了《柏拉图神学》(Theologia Platonica)这部著作,并于1482年出版。正如很多发明了自己的柏拉图的新柏拉图主义者,这位住在卡瑞基别墅的美第奇家族的宠儿同样相信,他是唯一可以正确理解真正的柏拉图精神的人。【74】尽管人们总是讨论柏拉图在《理想国》和《法律篇》里所讨论的国家形式,费奇诺认为这些著作不是政治性的。费奇诺关注的是其他方面。正如普罗提诺和卜列东那样,他关心的是柏拉图思想中的精神性方面。当其他医学家放弃属灵性的心灵概念时,费奇诺却仍相信“世界灵魂”。它是阴性的,自我滋养,并形成了有机整体。人就是这个大的有机体中的小有机体。万物以同样的方式彼此关联:人类身体与世界身体。
和库萨一样,在费奇诺看来,世界—有机体由相反的事物构成。费奇诺通过他的朋友皮埃尔利奥内·莱奥尼(Pierleone Leoni)而熟知这位已经逝去的教皇代言人的著作。他也知道库萨极具影响力的视角转换:人类并非生活在客观的宇宙之中。人类本身就是宇宙,这是通过表象和思考的方式来实现的。我的理性灵魂就是我的世界和世界的中心。因为所有存在的事物自其且在其中模仿且充满着(von ihr und in ihr abgebildet und durchdrungen)。我的灵魂将不朽性——神性的领域——和尘世的生命联结在一起。我的精神“创造了真理”,正如费奇诺在《柏拉图神学》里写下的那样。因为我们的知识能力区分事物,安排事物,并阐明事物。
在费奇诺看来,具备了这样的能力的灵魂和精神是不朽的。这两者是属天的力量。他想为灵魂不朽辩护!他把这看作古代著作最为重要的部分。也可以在圣经中、在赫尔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的著作中,以及奥尔弗斯教及毕达哥拉斯学派、柏拉图、普罗提诺、扬布里克(Iamblichos)、波爱修(Boethius)、伪狄奥尼索斯及奥古斯丁(Augustinus)那里找到。【75】费奇诺想要解释这个“原初的知识”,并让其重新焕发光彩。他的基督教是精神性的,充满了魔力和原初的智慧。魔法和占星术在其中也有一席之地,这在文艺复兴时期并不少见。他没有开始对教会的教义、原则和仪式加以研究。对他而言,这都是属人的工作,受到时代和境遇而非上帝的影响。在这一点上,费奇诺与库萨很接近。
费奇诺的“神智学”(Theosophie)风格文雅、富有美感,且使用了光的比喻。他的著作读起来更像文学而非哲学。直到今日这些作品都意义重大,尤其是因为它们对人类的高度赞扬。他把人看作宇宙的中心,且是内外世界的塑型者。被“爱”——最高的精神性的瑰宝——充满的人能够实现其伟大。他们就是艺术家,思想的建筑师,宇宙节奏的节拍器,无限世界的建造者。
所有这些想法都与中世纪无关。这是新时代的思想,即便它有着非常庄重的着装。另一方面,费奇诺的哲学和新柏拉图主义者普罗提诺一样没有政治性。虽然这位卡瑞基別墅的主人努力把柏拉图的自然哲学和政治哲学结合在一起。如同他的榜样一样,费奇诺也把宇宙类比为城邦。柏拉图认为,世界的建筑师“造物主”(Demiurg)所设计的“善的”宇宙是所有可变事物中“最美的”。柏拉图理想的城邦也是如此。人们在社会中实现善,从善之中获得美,也即正义。费奇诺在这之中看到了人类的使命,也就是实现善、美和正义。所有这些本应该为人文主义者所喜爱。但他却没有提供太多人文主义政治实践的建议。费奇诺的哲学没有关于权力划分和政府改革的学说。【76】他的思想几乎都停留在理论的层面,缺乏实践性。这位美第奇家族的宠儿享有一定的特权,他的思想对佛罗伦萨社会却没有太多的影响。这与跟他一同被写进哲学史的那些光辉的同时代人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