票据与信件往来

钱币的发明标志着古代文明的开始；现代文明则以纸币的出现为标志。尽管这听起来有点夸大其词，但很多事情能支持这一点。若没有纸币，资本主义不可能在15世纪从意大利发展并传播开来。同时，虚拟的货币流也激发了新的发现与发明。它们以抽象概念、象征价值及虚拟世界的思维模式改变了社会的交往方式。长此以往，它们从宗教转向了经济，为另一个领域而离开传统的领域。这便给教会外的哲学及世界观打开了一扇大门。

早在中世纪，意大利的商人们就已经使用“本票”（lettere di cambio）来支付。人们制作的信用凭证可作为支付的一种保证。【58】它们必须在一定时间内被赎回。通过这种方式，商人们在商品交易会或市场上结算债务，远道而来的商贩们不需要再带着重重的巨额钱币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本票的使用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本票上的利息附加费远没有硬币那么显眼，也更容易被接受。此外，人们还制作了精良的图表用于货币的折算。但这同时增加了外汇业务的风险溢价。货币兑换商的职业迄今为止是一种边缘现象，在此时成为一种极其有利可图的商业模式。信用凭证也可以从一个所有者转移到另一个所有者，这造成了证券交易的繁荣。最初基于个人信任的业务成为普遍接受的做法。如果债务人没有付款，债权人可以向法院起诉，要求偿还债务。后来推出的银行票据、纸币，其实并没有什么新意，只是延续了抽象的货币交易路线。

有价证券的使用和交换，乃是抽象逻辑发展的新阶段。在物质层面毫无价值的事物，获得了巨大的价值。金钱在物质方面的价值不再起任何作用。支付方式不再有界限。虚拟价值由此诞生，虚拟资本得以积累。它们的价值是由一系列复杂的协议、合同与签字署名所赋予。15世纪以来，金钱的流通没有任何界限，这意味着对使用金钱的人而言也没有了界限。【59】当钱成了天使，人类就不再是从天而降、采用人之外观的天使了，正如同时代的詹诺佐·马内蒂所追求的那样。

告别了教会在精神上的专制，精神上的相对主义大门打开了。“利润”与“利益”等概念成为人类可以合法追求的目的。教会没有指责这些新的观点，原因就在于教会也欠着佛罗伦萨及其他各处银行的债务。美第奇家族最大的债务人就是教皇！15世纪的前三分之一时间，热那亚和佛罗伦萨的银行家们用数学的方式将他们的利润系统化。这是“复式簿记”（doppelten Buchführung）的开始。1451年，商人本尼迪托·科特鲁利（Benedetto Cotrugli）将他的实践记录了下来。40年后，方济各修士卢卡·帕西奥利（Luca Pacioli）找到了这些记录，在他的《算术、几何、比及比例概要》（Summa de Arithmetica, Geometria,Proportioni et Proportionalità）中有所提及。

“价值”取决于使用，而不取决于上帝的意志或法令，这一观念也对当时人们的世界观产生了影响。在意大利的商业大都市，一种新的生活和共同生活的态度正在形成。在中世纪世界，“公共性”意味着教会。它们是最重要的社交场所，提供教育的场所，并确保宗教法规的实施。意大利的文艺复兴打开了这个视域。广场作为城市的中心，变成了古代传统里的交换场所，成了比以前更不受约束地会面的地方。想想佛罗伦萨的普雷托利亚广场（Piazza della Signoria），米开朗琪罗（Michelangelo）的作品《大卫》（David）自1504年起就一直竖立在那里——一个政治—共和的象征。

以前通过教士或封地的等级关系来确定的人与人之间的界限，正在削弱。库萨在《绿宝石》中引用的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的名言——“人是万物的尺度”（omnium rerum homo mensura est），再次流行起来。【60】在商人的世界里，人与人之间在质上的差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量的差别。人的价值由拥有金钱多少来衡量，而不是由出身决定。

与当时的德意志不同，一个全新的哲学家的职业形象在意大利已经形成。中世纪的哲学家们都是为教团和教会服务的神学家。在阿尔卑斯山以南，教会之外出现了公共知识分子的角色。他们往往是政治家、政府咨询人员、翻译家、图书馆员、教育家、社会改革家、乌托邦者、宣传家还有监察员。为了执行这些任务，人们不再愿意只在索邦大学学习神学，而愿意前往帕维亚（Pavia）接受通识教育，或在博洛尼亚，或是当时帕多瓦最重要的大学学习法律。除了法律，医学同样在这里兴盛起来。萨莱诺（Salerno）医药大学早就不再占据领先地位了。

对大多数公共知识分子而言，“人文主义”这个概念随后建立了起来。这个词比较含混。在今天的德国，人文主义这个词容易让人联想到人性，或德国的人文高中。实际上，我们今天对“人文主义”这个词的理解可追溯到19世纪。在意大利，人文主义在15世纪末仅只有实践的应用。比如说，如果某人担任了某所大学古典语言的讲习教授，他便被称作人文主义者。现如今，我们如果在盎格鲁—美洲的语言区里说起“人文”（Humanities）或人文学科，也是类似的情况。

然而，哲学上所说的“人文主义”并非如此。它所指的是由诗人、古典学家、历史学家弗朗切斯科·彼特拉克（Francesco Petrarca，1304—1374）及他的诗友乔万尼·薄伽丘（Giovanni Boccaccio，1313—1375）共同开创的传统。人们重新发现了罗马和希腊的文化传统，学习他们的语言，模仿他们的风格，并追忆他们的辉煌成就。15世纪的人文主义者都是古语言的研究者。【61】但是，他们从现实中来的愿望和意愿是非常不同的。有的是博学静默的人文主义，有的是狂热的乌托邦式人文主义，有的是激进的政治人文主义。他们共同塑造了一个后来被称为“文艺复兴”的时代——承接希腊—罗马传统的欧洲文化的现代化。

为了传播他们的观点，文艺复兴的思想家们选择了互通书信的方式。他们除了在大学、市政厅及广场面对面地讨论政治社会问题，也喜欢用书信的方式交流思想。1451年印刷术发明后，很快就传到了意大利。现在，书籍的获取和发行更加快捷，大大增加了能够发表意见的人的数量。当时最受欢迎的读物是名人之间的书信集。除了作者，读者和引用它们的人也属于文学的公众，这被称作文学共和国（res publica literaria）。人文主义的信件在语气上是信任和私人化的，但并非对私密事项的亲密交流，而是在受过教育的公众面前作有学识的自我表达。信件不仅连接了意大利内外的人文主义者，也提高了这些人的知名度和思想家的声望，尤其是当他们找到有名的笔友时。此后，这些信件会被印刷出来——尽管很少不经过进一步的修改和美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