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重逢
龙城慈和医院。
外科主治医师易欣疲惫地走进更衣室,刚刚值了一宿的夜班,此刻的她只想着回到自己那温暖的小阁楼里睡觉。她是个容颜清秀的女孩,虽素面照天却掩饰不住的天生丽质,她脱下白大褂,换上了自己合体的素色旗袍,又拿起衣柜里一个造型古朴的红木手镯,仔细地擦拭了下上面篆刻的一只仪态万方的“凤凰”,笑笑,小心翼翼地戴到右腕上,这才从容地走出医院。
下班的甬路上人来人往,易欣一路上和同事们打着招呼,她是个好人缘的姑娘,心地善良,技术又好,上至院长下至普通护工都很喜欢她,天空晴朗,空气清新,一切都和平时一样,那么寻常。但很快她觉察出有点不对劲,路过医院的门口烟摊前,一高一矮两个戴着毡帽的“灰马褂”悄无声息地跟上了自己。
易欣察觉出了背后的异常,她快走几步猛然停下转过身去,两个“灰马褂”也停了下来,扭头装作专心致志地观看街面路灯柱上的“美人牌”香烟广告。
易欣无奈地叹口气转过身去,仔细琢磨了一下,她确认并不认识这两个人,这已经是一个月以来的第三次自己被莫名其妙地跟踪,但还好每次都是跟到一半路上就没了踪影,自己就是一个深居简出的普通外科女医生,行为小心,举止谨慎,跟踪自己的这又是什么人呢?易欣的大脑在飞速地思考着,不像是两个好色的小流氓,难道是……?一丝不安涌上心头,还好现在是白天,就算是对方想对自己有什么不利,自己也有办法脱身。
从医院到车站必经一个狭窄的巷道,易欣加快了脚步,想在这里甩掉身后的“尾巴”,哪知身后的“灰马褂”也加快了脚步,易欣心里突然充满了恐惧,脚步随之也慌乱起来。在巷道的拐弯处,一个穿着大褂戴着墨镜的黑影挡住了去路,易欣心里连叫不好,该不是这个人和身后的两个人是一伙的!哪知到了跟前,这个人却轻轻闪身放过了易欣,转而向身后的两个“灰马褂”奔过去,两个小子见势不妙,转身想跑的时候,身后的利掌却也如飓风般从天而降。
易欣听到身后“咚咚”两声,她下意识地回过头去,两个“灰马褂”倒在了地上,“墨镜男”正拔腿追向自己。
远处一辆叮当车就要进站,易欣慌不择路,紧走两步,想赶着上去,就在这个时候,身后的那个戴着墨镜的黑影猛地冲了过来,不由分说拽住易欣的手臂,然后裹挟着一起登上了车,易欣吃惊地张大了嘴,她刚想脱口喊出声来,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地咽了回去,因为与此同时,她终于看清了面前摘掉墨镜后一张熟悉的脸,自两年多前不告而别之后,这张脸她朝思暮想了很长时间,几度梦里相逢,终于,终于,在这样一个出乎意料的时间里,一个万分危急的场合下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是你,你回来了!”易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语气中有压抑不住的激动与兴奋。
“嗯。又见面了,这些年,你好吗?”刘雪卿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顺手压低了自己的礼帽帽檐,早班车上车厢里拥挤不堪,没有人注意这对隐在车厢角落里的普通男女。
“你,你怎么?……”易欣显得多少有些语无伦次,她关切地看着面前的男人,自己有太多的牵挂要向对方倾诉,也有太多的疑问要印证答案,如果说两年前这个男人的不辞而别曾经令她不解、埋怨、甚至恼羞成怒,但是两年多来那逐渐汇集成江潮的思念之情早已将这些杂念轻而易举地湮灭无息,剩下的便只有漫长无期的殷殷期待。但此时的她纵有千言万语的却又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说起,而且此时此刻似乎也不是说话的地方。
“别出声,去你哪儿。”
易欣看看左右,点点头,两片羞涩的红云漫上脸颊。
易欣和刘雪卿从当当车上一前一后地下了车,易欣在前面漫不经心地走着,隔着十几步的样子,刘雪卿装作不认识的路人随意地跟着。易欣到底还是担心后面的人能不能跟上,她很想回头看看,刘雪卿在后面急忙用一声轻微的咳嗽制止了她。
易欣低着头思忖了一下,略略加快了脚步,一切如常地走进二楼自己的公寓宿舍,随后把一盆君子兰端到了窗台上,这是和刘雪卿事先的约定,表示周围一切正常。
刘雪卿慢条斯理地顺着公寓楼下的甬路兜了两个圈子,确认无人跟踪,这才在门口一个急转身,像幽灵一样飘了进去。
两个被打晕的“灰马褂”满脸挂花,沮丧地走进了军统徐公略的办公室。“先生,慈和医院那个女的被我们……”
“被你们怎么了?”
“被我们跟丢了。”
徐公略漫不经心地把手上正读着的《龙城日报》翻过了一页,冷笑连连,“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你们都能跟丢了,我看你们俩这差事也快当到头了。”
高个子壮着胆子继续说道,“也不是一点收获都没有,您让我们调查的事我们问出一点儿头绪。”
“哦?怎么说?”
“这个易欣的确是个私生女,户籍登记上父亲的名字是空白的。她母亲易方莲民国二十九年被日本人以私通抗匪名义枪杀在城北监狱,她小时候住的饮马场街的周围邻居也没人见过她的父亲,医院的人也从未听她说起过,我们以病人家属的名义询问过慈和医院的院长,易欣从三年前龙城医学院毕业后就一直在慈和医院工作,平时同事人缘很好,医术也相当不错……”
“我关心的不是这些,我是问她平时,平时生活得怎么样,交往哪些朋友,有什么爱好?这些,这些你们都调查出来了吗?”徐公略突然有些失态,声调也高了很多。
矮个子嗫嚅道:“这个,这个还没来得及调查,不过照今天这个事情看,这个女人真的很可疑,她竟然有个出手凶狠的同伙儿,在跟踪的路上把兄弟们给撂在巷子了,我觉得这个女人十有八九是共产党,先生,您的感觉很准啊!……”
“放你个大头屁!你们两个蠢货,谁说我让你们跟踪调查的人就一定是共产党啊?!你们的脑子是让猪吃了吗?”徐公略突然勃然大怒,一把把手上的报纸摔在一边,站了起来。
两个“灰马褂”素闻徐狐狸杀人如麻的恶名,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同时后退了一步。
徐公略看着俩人的怂样,摇摇头,背起手,站起身在屋里踱了两步,缓了缓口气,“好啦,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们两个今天起不用再跟踪这个女人了,重新回行动队听王胖子调遣吧。”
高矮个“灰马褂”如同得到大赦一般,转身要走。徐公略又想起什么从背后叫住了他们。
“等下,回来!要是以后有人问起这个女人的事情,一律不许说,也绝对不许和任何人说起我让你们两个调查过她,明白吗?”
两个手下不明就已,一头雾水,面面相觑。
徐公略把眼睛一瞪,凶神恶煞地命令道,“听明白没有?要是被我知道你们两个谁走漏了风声,你们知道后果的。”
“明白,明白!”两个特务连连应诺,冒着冷汗退出了徐公略的办公室。
徐公略掀开窗帘,望着窗外,一墙之隔的小学校里一群孩子正在球场上快乐地玩耍,恍惚间,十八年前的一幕幕又都浮现眼前。
“爸爸!”还是小女孩的易欣在家门口快乐地伸开稚嫩的如藕节样的手臂奔向他,心爱的女人易方莲还是那么年轻漂亮,如同做梦一样,可这一切的一切——和美的亲情、温暖的家庭又是如何破裂的呢?
“同伙儿?”徐公略下意识地自言自语道,他内心反复琢磨着刚才两个特务的所提到的这个细节,与这个女儿近二十年没有见过面了,难道她真的已经加入了老共的什么秘密组织?
徐公略郁郁寡欢地拉上了窗帘,屋子里陷入了令人压抑的灰暗。很多年了,他喜欢在这种沉寂的环境中思索、静默、发呆,自从那天在西郊墓地发现共党的老对手“火龙”没死,那种不安的情绪就如同丝藤一样悄然缠绕住他原本冷静睿智的思维。火龙,他竟然还活着!这怎么可能!早在几个月前,他刚回龙城,便接连起获龙城多个共党地下联络站,就迫不及待地向南京方面请功,高调宣布龙城共党地下组织已经崩溃瓦解,然而现在不幸的事实击碎了他的狂妄!火龙还活着,这就意味着“龙城已无赤匪活动”的“功勋业绩”会成为一个同事们饭后谈资的一个笑话!徐公略眼前仿佛看见侦缉处李疯子那帮人嘲笑的嘴脸,这几乎令他疯狂!
他活着,这个自己在龙城的谍报生涯中视为最强大对手也是唯一对手的火龙竟然还活着!不,自己要找到他,掘地三尺也要找到他!只有亲眼看见这个人在自己面前死去,肉体消失,才能让他彻底心安!徐公略吹了吹手中的烟蒂,然后用拇指一点点将火星碾灭。
王胖子轻手轻脚地敲敲门,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先生!”
“这么快就回来了?怎么样,发现什么可疑分子了吗?”
“查了,嘿嘿,您别说,还真有收获,查到两个走私黄金的,还有三个铁路惯偷,最绝的是还有一个卖烟土的小K,被龙城警察局通缉很久了,这次竟然也落网了……”
外面一阵喧哗吵闹,间杂有枪械碰撞和杂乱的脚步声。
徐狐狸皱了皱眉,灰暗中,王胖子并未察觉中他的不快神色。
“你的人?”
“嘿嘿,是,他们在清点收缴上来的违禁品,我叫他们小点声。”
黑暗中徐公略眉头皱得更深了,走廊上肆无忌惮的聒噪叫他脸色铁青,他一把拉开了屋门,王胖子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楼道里一片嘈杂,几个小特务搬着东西来来回回地晃在楼梯口。
徐公略粗粗看了一眼,猛然视线就注意到了走在中间一个小特务手上抱着的半旧皮箱,那正是老木鱼遗留在车厢里的行李。
徐公略伸出了手,“等一下,这也是你们收缴上来的?”
被拦住的小特务用征询的眼光看了看王胖子,王胖子差点激出一身冷汗,他心说幸亏早就把里面的钱拿到了手,不然的话还真是麻烦了。
“这件是在车厢里发现的无人认领的行李,估计是哪个粗心旅客留下来的,我已经搜查过了,除了点换洗衣服没发现什么违禁品,下午我会派人把它送回车站的失物招领处。”
徐公略走近了一步,仔细看了看旧皮箱,突然一把抢着拎了过来,拿箱子的小特务猝不及防,险些摔倒。
徐公略仔细掂了掂手上的皮箱,脸色一变,一言不发,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王胖子突然感觉后脊梁骨发凉,他冲着手下小特务们一使眼色,一行人慌里慌张地退出了楼道,然后他自己急忙跟了进去。
“关门,别让其他人进来!”
箱子已经打开,摊放在办公桌上,一边的徐公略头都没抬,淡淡地命令着刚进门的王胖子。
王胖子诚惶诚恐地凑了上来。
易欣的公寓。
易欣洗净了双手,拿着一个药盒,像是下了很大决心,咬了咬嘴唇,推开了卧室的门,走了进去。
刘雪卿倚在窗边,双臂交握在胸前,殷殷一笑,望了一眼易欣手里的药盒,“我说欣大夫,算了吧,你还非要看?”
“当然。到我这里就得听我的,我的地盘我做主。”
“没商量?”
“你说呢?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病人,那年在医院,伤口都没有完全愈合,就偷偷跑掉,连个招呼都不打。你真以为你的命只是你自己的吗?”易欣的微微提高了音调,脸上也开始挂霜。
刘雪卿略略停顿了一下,“好长时间了,伤口早就愈合了。再说那个时候,我如果不走会连累到你。”
易欣回想起当初刘雪卿病房附近的走廊里不断出现的陌生人的“鬼影”,忽然对眼前人的身份有了个七八分的猜度。
“我不懂,从我们相识那天,我就觉察出你这个人一直在躲,告诉我,你究竟在躲什么?”
“欣大夫,如果我没记错,两年多前你在我的病床前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回答过你的。”
“你说你借了帮会的高利贷还不起,所以处处被人追杀?!哼,你真的以为我是小孩子,相信你这套编出来的鬼话!换了是你,你会相信吗?”
刘雪卿沉默了,他盯住了易欣的眼睛,这个女孩子清澈如泉的眼底中只有单纯与真诚。
“我要说我身上背负了二十多条人命,你信吗?”
易欣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你?!”但只在一瞬间,她又果断地摇摇头,“还是不信。”
“为什么?”
“你根本就不像是杀人犯。”
“欣大夫你太单纯了,这年头儿坏人从来不把坏字写自己个脸上。”
“感觉。我相信自己的感觉。女人的第六感很灵的。”
刘雪卿苦笑,“那我真的有必要提醒你,感觉这种东西往往也是最不靠谱的,尤其是女人的感觉。你干吗非要知道真相?我可能……并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
“那你倒说说看,我把你想成了哪种人?”
“这个……”刘雪卿一时语塞,面前的女孩子,不止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和她在一起,刘雪卿用灵魂都能够触摸到那份炽热的真情,但是问题是于他是否有能力可以接受,是否有资格可以接受呢?
“好吧,我不管你以前是什么,做过什么。”易欣叹了口气,把手上的药盒放到了床边的小桌上。“从现在开始,你只是我的一个病人,你不觉得我们之间的这种无聊闲扯耽误了太长的时间吗?还是先做正事吧,脱衣服,上床。我要看一下你伤口的愈合情况。”
刘雪卿没有再推辞,无奈地叹了口气,乖乖地褪去了上衣,露出了伤痕累累的身体,趴到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