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暴露
清晨,龙城警备司令严家齐悠闲地坐在起居室的桌前喝着咖啡,手里翻阅着刚刚送到的龙城日报,他虽已年近六十,却保养得体,身材没有明显的发福,短寸的花白头发保持着军人特有的精干。
管家老方一声不响地走了进来,把公文包放在了椅子上。严司令放下报纸,随口问了一句:“那个臭小子呢?昨晚是不是又是一夜未归?”
老方低头不语,等于是默认了司令的判断。
“他去哪里了?你知道吗?”
老方嗫喏道,“老爷,小少爷能去哪里您还不知道吗?”
严司令怒从心头起,一把把报纸摔在了地上,“孽障!孽障啊!早晚有一天,你看着,老方,不是我死在他手上,就是他死在我手上……”
老方急忙喝住了自己的主人,“老爷,这话可不能乱讲的啊,尤其对小少爷,您忘了,小少爷怎么来的这个家?”
严司令一下子怔在了那里,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长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老方退下,就在老方走到门口,忽然身后又传来严家齐低沉的声音,“老方,我让你找的那个山本你找到了吗?该传的话都说到了吧?”
老方转身应道,“司令,您尽可放心,这个小日本很精明,嘴严的很,心里也很清楚,龙城这个地界,守住了秘密也就等于守住了他的命。”
龙城的城北监狱是一座灰色的建筑物,坐落在城北发电厂的旁边。从外面看,总会让人误以为是城里哪个大户人家的度假别墅,然而走进一看,才会发现周围院落中密布的厚重的铁丝网与障碍物。这一天,一辆从城里飞驰而来的军车打破了这里的沉寂。
军车通过早已放行的关卡,一个急刹车停在灰色建筑物前,一群全副武装的国民党宪兵训练有素地依次跳下车来,很快便对着后院高大的围墙站成了一个包围圈。
“快!快!快,把二号牢房里所有犯人都提出来!”李剑雄从车上“砰”地跳了下来,大声命令着手下士兵。
很快,一群被殴打得衣衫褴褛的犯人从楼口被押解的士兵推推搡搡地走出来,这群人有男有女,也有孩子和老人。他们互相搀扶着走到了持枪宪兵包围圈的对面,背对围墙站好。
两边人群在紧张对峙中,同来的一只猎犬伏在地上呜呜地低嚎,似乎闻到了空气中很快将要弥漫的血腥。
李剑雄面无表情地扫视了一眼对面的人群,“我知道你们中间大多数人都很无辜,但是很遗憾,你们在我给出的期限中没有交出我要的人,我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只要在一分钟之内那个代号‘金丝雀’的共党特工自己站出来,我就放了你们剩余的人,不然的话,我保证,你们今天谁都不会活着迈出这个大门!”
一分钟在难言的沉默中悄然而过,所有人都感到杀气在一点点地蒸腾、逼近。
李剑雄突然长叹了一口气:“唉,这真的是怨不得我了。马副官,动手!”
旁边的马副官走到人群中,随意拉出了一个壮汉,壮汉面容黝黑皮肤粗糙,很显然是个庄稼汉,他一边往后拼命地退缩着,一边大声地叫着:“冤枉啊,长官!冤枉啊,真不是我啊!我就是个种地的……”还没容他说完,马副官手起枪落,子弹直穿壮汉的后脑,壮汉双眼惊恐地睁着,直立立地像一根立柱一样倒了下去。
李剑雄摇摇头,好像对眼前残忍的一幕很不以为然,他转身坐在了宪兵包围圈后一张藤椅上,跷起了二郎腿,熟练地掸了掸了裤腿上刚刚墙皮上刮蹭的一点灰尘。
马副官用征询的目光看了看上司,李剑雄不满地呵斥道:“我叫你停了吗?马副官?”
“是!”马副官再次冲向对面瑟瑟寒噤的人群,这一次拉出了一个暮年的老者,老者胡须花白,老泪纵横,却没有像刚才的壮汉一样大喊大叫,马副官从背后踹了老者一脚,老者身子瘫软下来,跪在了刚才壮汉的尸体旁边,悲怆中挤出了一句临终之言:“你们会有报应的!”马副官在他身后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毫不犹豫地向老者胸口开了一枪。老者在地上挣扎了半天,血流了一地。
李剑雄摇了摇头,似乎很不满意马副官的这种工作效率,他“霍”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大踏步地从人群中提拉出了一个躲在妈妈身后的半大小子,男孩子十四五岁的年纪,蓬头垢面,穿着乡间常见的连襟灰棉袄,被拖拽着往前滑行,吓得哇哇大哭,“妈妈,妈妈”的喊声撕心裂肺,男孩的妈妈发了疯一样踉跄着冲出人群要去抢前面的孩子,被几个士兵用枪架住狠狠地推回了人群。
“不要,不要呀,让我死,让我来替我的孩子死!”半大小子的妈妈不顾一切地哭喊着,身子一软,几乎晕倒,被旁边的难友左右一把搀扶住。
人群偏后一个镇定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你们住手吧,放开那孩子!”
正大步向前的李剑雄停住了脚步,面带得意地转过了身,随即松开了一直紧拽的半大小子的胳膊,人群中自动闪出了一条路,一个穿着肮脏、其貌不扬的“女乞丐”出现在了众人的视线中。
李剑雄心里略略有点吃惊,他曾经对“金丝雀”的形象有过多种的假设,但是真的当一直寻找的对手以这种面目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他几步走到女乞丐的面前,上下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人,这乞丐虽然浑身恶臭、破衣烂衫、衣不遮体,但目光中却有一种别样的镇静与淡然。
“金丝雀,我们终于见面了!你早站出来,刚才那两个人也不会死。你们共产党人都讲为民牺牲,就凭这,你就已经背叛你们的组织了!”
女乞丐面无表情,并不再开口,视线却游离着,关切地看着前面刚刚逃离魔爪的孩子。
李剑雄捂着鼻子轻轻冲后面一挥手:“带走!”
旁边几个宪兵冲上来,不由分说抓了女人的肩膀,推搡着押上了停在前院的军车。
马副官悄悄贴了上来:“处座,那,这些人……怎么办?”
中年上校慵懒着打了一个哈欠,用一种无可奈何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得旁边的马副官忐忑不安,“马副官,难怪你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只是个上尉副官,这么点善后的小事都要长官操心,我看你这辈子很难再有什么升迁的机会了!难不起你还想让军统徐狐狸手下那帮臭小子顺藤摸瓜找到咱们侦缉处呀?”说罢扬长而去,径直登上了前院的军车。
马副官先是一脸的困惑不解,随即恍然大悟,“啪”的冲着中年上校的背影一个立正:“属下明白!”
马副官走到宪兵包围圈身后轻声命令道:“开枪!一个不留!”密集的如暴风骤雨般的枪声随即恐怖地响起,整个后院在一片哀号悲鸣声中瞬间变成了比屠宰场还要可怕的人间地狱。
枪声过后,四周一片寂静,猛然间一声凄厉的孩子哭声打破了沉寂,刚刚被拖拽出来的那个男孩在几具尸体的缝隙间爬了出来,蹒跚地跑向已经倒在血泊中的妈妈……
军车呼啸着驶离了灰色建筑物。
车子在摇摇晃晃中返回城南的警备司令部,马副官熟练地给自己的上司点燃了一支雪茄:“处座,我还是有点不明白,我们要抓的是火龙,抓个乞丐女人有什么用?”
李剑雄得意地吐出一口浓厚的烟圈,“你小子还是太嫩了,会打麻将吧,牌桌上打麻将不看你的底牌有多大,多大都没用,看的是你抓的牌能不能听胡,我们现在手里的这样一张能听胡的幺鸡啊!共党最擅伪装,你不会真的以为她就是个穿着邋遢恶臭无比的叫花子吧?!”
“难道说这只幺鸡就是那个传说中的火龙……”马副官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李剑雄不满地白了他一眼,他不喜欢属下在他得意扬扬炫耀情报的时候打断他。
“民国三十三年以前,日寇横行龙城,火龙是当时懋财商行的总经理,可你知道你面前这个女人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小马已是一脸的迫不及待。
李剑雄像是一个终于揭开最后结局的说书高手,拍了拍小马的肩膀,“她是懋财商行的老板娘,当年的美貌在龙城的商圈尽人皆知,可你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也只是在以前CC的旧档案里见过她一张学生时代的照片,说实话,和眼前的这位,判若两人哪!”说话间,李剑雄那色眯眯的眼睛流露出一丝遗憾的神情。
“我明白了,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处座高啊,实在是高!现在咱们要想抓住那个神出鬼没的大仙火龙,这是咱们手上唯一的线索啊,只能从她身上设法打开缺口!”
李剑雄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一个起身,看了看车后沉默不语的手下和犯人,笑容一下凝固了在脸上,这个样子吓了身边马副官一跳,“处座,你?!”
“马副官!”
“您说?”
“今天抓到的这个女人你一定给我看好了,千万不能再让军统徐狐狸那帮人抢了去!我要亲自审问她!”
军车在颠簸不平的淮河大街上肆无忌惮地一闪而过,刚下雨的街道湿滑泥泞、水洼密布,溅起的泥点惹得匆匆赶路的几个行人骂声喋喋,这中间只有一个穿着青布长褂教书先生模样的人一声未吭,他静静地闪在了一边,放下了手边的行李箱子,习惯地摘下眼镜,撩起大褂的一角,仔细地擦净了刚刚溅上了泥点,随即抬眼仰望着几步之遥的建筑外挂的醒目招牌:大新旅店。
“教书先生”戴上了眼镜,摘下了头上的礼帽,表情若有所思,像凝固了一般,一阵风起,前额的乌发零散地覆在苍白的面颊上,使得整个人透出一股深邃的沧桑与悲凉。他警觉地看了看左右,重又把礼帽戴到头上,习惯地压了压本已很低矮的帽檐,低头顺势走进了旅店。
门口一个戴着黑色蝴蝶结年轻领班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先生,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暮色西沉,已经交班的“蝴蝶结”漫不经心地撑着伞走在雨里,拐过了几个街区,确认身后没有尾巴以后,悄然无声地走进了一家位于府佑街街角的“玛丽咖啡馆”。
正是抗战胜利后的经济萧条时期,咖啡馆里坐着寥寥无几的客人,西装革履的老板躲在柜台后无精打采地打着瞌睡,见有熟客进来,调了一杯卡布基诺端了过去。
“蝴蝶结”随手把伞斜靠在门口的墙上,“昨晚城西北的交通站也被敌人端了,我们……又折了几个弟兄。”
老板面色沉寂,“我已经知道了。我们内部出了叛徒,不止一个。”
玛丽咖啡馆老板陆文理,代号“车”,平时大家都习惯地称他为“老陆”。
小伙计在老板转身离去的一瞬间再次轻声自言自语:“老家来人了,但没接上头。”
“什么?怎么会这样?”老陆疑惑地转过身来,盯住了小伙计。
“暗号对,人不对。谨慎起见,我岔开了暗语,没和他接头。”小伙计下意识地看了看周围桌边围坐的零星的顾客,讪讪地说道。
“他是谁?你看到了什么?”
“怎么说呢,老陆,我,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死人’。”
“嘘!”老陆果断阻止小伙计继续往下说,指了指后面,小伙计会意起身,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咖啡店后面的配餐间。
“到底怎么回事?”
“说不好,来人很像原来懋财商行的一个人。”
“谁?!”
“火龙。我其实不应该认识他的,41年,就是那次龙城几个行动小组联合在城南樱花俱乐部雷霆除奸的那次行动中,我远远地见过他一面,所以才知道他。”
“不可能啊!懋财商行44年遭到日本特工突袭,所有同志无一幸免,全部当场壮烈牺牲,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实,是老木鱼亲自处理的后事,从来没有听说他们当中有谁幸存下来了啊?”
“奇怪,难道说我大白天见到鬼了?”
“不好说,这里面一定有蹊跷,对了,后来他人呢?”
“他见我没有对接暗号,很警觉,转身便走了,头都没抬。”
“哦?你看他往哪里走了?”
“我犹豫了一下,没有追出去看。”
“这样啊……”老陆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老陆,我是不是太鲁莽了?如果真是我们的同志……”代号是“马”的小伙计看着老陆不吭声,多少有些沉不住气。
“不,恰恰相反,你做的是对的,非常时期,谨慎就是我们工作的命根子。在没有弄清他的真实身份之前,贸然接头可能会把玛丽咖啡馆变成第二个懋财商行。”
“那,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小伙子试探地问道。
“按照约定,老木鱼同志也会于近期到达龙城,我先设法联系上他,探明这个活死人的真实身份再说!”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担心‘金丝雀’出事了。”
“怎么了,她不是已经被派去虎县了吗?”
“是,按照约定,她应该在三天前就到虎县棋盘镇中学以新任训导主任的身份报到了,但是我们那里负责接应的交通员始终没有接到她,今天在那边用电话隐语通知了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啊?!”老陆脸色沉重了起来,望着窗外瓢泼的大雨肆无忌惮地冲刷着天幕,焦虑和和不安在心底如同河草一样纠结起来,慢慢浮上了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