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约瑟芬的复国大计
哥哥举起长袍给她看。“真漂亮,你摸摸,没关系,你瞧瞧这料子。”
约瑟芬摸了摸,衣料柔软如水,流过她的手指,她从没穿过这么柔软的衣服。她突然害怕了起来,连忙抽回手。“这真是给我的么?”
“这是伊利里欧总督送的礼物,”韦赛里斯微笑道。哥哥今晚心情很好。“袍子的颜色刚好衬出你紫罗兰色的眼睛。你还要配戴金饰,以及各式各样的珠宝玉石,今晚你看起来必须有个公主的样子。”
有个公主的样子,约瑟芬想着。她早已忘记那是什么样子了,也许她根本就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她问,“他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好处?”过去近半年来,他们吃住都靠这位总督,在他的仆佣伺候下恃宠而骄。约瑟芬今年二十三岁,已经懂得这种优渥的待遇不会凭空而来,尤其是在马赛这样的自由贸易港口。
“伊利里欧可不笨,”韦赛里斯回答,他是个削瘦的年轻人,双手局促不安,泛白的淡紫色眼瞳里有种狂热的神色。“他知道有朝一日当我重登王位,不会忘记曾经雪中送炭的朋友。”
约瑟芬没有答话。伊利里欧总督是个商人,专做香料、宝石和军火买卖,还有其他见不得人的勾当。据说他交游广泛,不仅遍布地中海各个贸易城邦,更远至东方的大清国,以及太平洋沿岸的传奇之地。又有人说,只要开得出价钱,任何朋友他都乐于出卖。这些话约瑟芬都静静地听了进去,但她知道最好不要在兄长编织迷梦时戳破他。韦赛里斯一旦生气起来非常骇人,他称之为“唤醒巨象之怒”。
哥哥把袍子挂在门边。“伊利里欧会派奴隶前来伺候你沐浴,记得把身上的马臊味洗掉。博阿内尔虽有千百良驹,但他下个月要骑的可是另一种马。”他仔细端详着她,“你还是弯腰驼背的老样子,要抬头挺胸。”他伸手把她的肩膀往后挺。“让他们知道你已经有女人的形态了。”他的手指微微掠扫过她那光滑的手臂,捏住一只手臂道。“到时候你不许给我出丑,若是出了差错,以后可有你受的!你不想唤醒巨象之怒吧?”他的手指越捏越紧,隔着粗料外衣她也疼痛难忍。“想不想?”他重复。
“不想。”约瑟芬怯弱地回答。
哥哥笑了,“很好,”他爱怜地轻抚她的秀发,“将来史家为我立传时,会说我的统治始自今夜。”
他离开后,约瑟芬走到窗边,思慕地望着海湾。这里的方砖高塔是斜阳残照里的黑色剪影,约瑟芬可以听见僧侣点燃夜火时的诵唱祝祷,以及高墙外孩童玩耍的笑闹喧哗。就在那一刹那,她好希望自己能在外面和他们一起赤足嬉戏,穿着破烂衣裳喘着粗气:没有过去,没有未来,也不用参加博阿内尔的宅邸晚宴。
也许巨象记得罢,只是约瑟芬却记不得。那块位于大洋对岸,哥哥信誓旦旦属于他们的土地,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些他口中的名字:瓦坎大、斯图贝巴、高庭和鹰巢谷,多恩领与千面屿等,对她来说不过是文字的拼凑罢了。当年他们躲避节节进逼的“篡夺者”军队,被迫逃离瓦坎大时,韦赛里斯还是个八岁大的男孩,而约瑟芬只不过是母亲子宫里胎动的血肉。
然而哥哥的故事听得多了,约瑟芬有时还是会在脑海里自行拼凑出过往的光景:母后他们就着船影黑帆,在当空皓月下夜奔椰林岛;她的长兄雷加在染血的三叉戟河上与篡夺者作殊死决斗,为他心爱的女人丧命;高斯特和卡塔克家族的部众,那些被韦赛里斯称做篡夺者走狗的队伍,洗劫瓦坎大;多恩的伊莉亚公主苦苦哀求,却眼睁睁看着她和雷加的亲生骨肉、那个还在她胸脯上吸吮母奶的婴儿,被硬生生夺走,血淋淋地惨死;那些悬挂于王座大厅后方高墙上,猛犸巨象的亮磨头骨,用瞎盲的空洞眼窟看着“弑君者”提起金色宝剑,切开父王的喉咙。
母后逃亡之后九个月,她降生于椰林岛,时值夏季暴风来袭,仿佛要把城堡撕成碎片。据说那场暴风雨骇人无比,停泊在军港的王家舰队被摧毁殆尽,巨石自城垛上崩落,朝狭海疯狂翻涌的潮水腾滚而去。她的母亲难产而死,为此韦赛里斯始终没有原谅她。
然而她也不记得椰林岛。就在“篡夺者”弟弟的舰队初成、率众来伐的前夕,他们继续亡命天涯。当时原本属于他们的王国之中,只剩下他们历史悠久的家族堡垒椰林岛尚未落入敌手。而就连这样的情形也维持不了多久,城中守军早已暗中计划把他们出卖给“篡夺者”。
但某天夜里,威廉•戴瑞爵士带着四位死士杀进育婴房,把他们连同奶妈一起带走,在夜幕掩护下纵帆驶往地中海的海岸。
她只依稀记得威廉•戴瑞爵士,他是个魁梧的灰胡壮汉,纵使后来眼睛半盲,还能从病榻上高声怒吼、发号施令。仆人们很怕他,但他待约瑟芬始终亲切慈蔼,唤她作“小公主”,有时则是“我的小姐”;他的双手犹如皮革般柔软。然而他始终没有离开病床,日夜被疾病的气息所缠绕,那是种湿热而恶心的甜味。当时他们住在大马士革一栋有着红漆大门的房子里,约瑟芬有自己的房间,寝室窗外还有棵柠檬树。威廉爵士死后,仆人们把仅剩的一点钱全给偷走,没过多久他们便被逐出那栋宽敞红屋。当红漆大门为他们永远关闭时,约瑟芬再也止不住眼泪。
从那之后,他们开始了流浪的岁月,从大马士革到耶路撒冷,从耶路撒冷到特拉维夫,后来又到过也门、伊斯坦布尔和马其顿,漂泊无依,未曾在一处落脚扎根。哥哥不肯定居下来,他总说“篡夺者”派来的杀手紧追在后,然而约瑟芬却连半个刺客也没见着。
起初统治各国、城邦的总督、大君和商界巨贾很乐于接待他们,但随着日子渐渐过去,“篡夺者”在王座上越坐越稳,原本为他们敞开的门便一扇扇关了起来,他们的日子也日益艰苦。几年来,他们当掉了所有的珠宝。到如今,连贩卖母亲的王冠所得的钱币也全部花光。在马赛的酒馆和巷弄里,人们给哥哥取了个外号叫“乞丐王”,约瑟芬不敢想象他们怎么称呼她。为此,她不得不暗地里干上了强盗的勾当。抢劫拿破仑是她干的第一件勾当。
“只要到时候有钱了,就能资助哥哥开始他的复国大计。拿破仑,土伦战役你可千万要赢啊。”约瑟芬看着手里的欠条,喃喃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