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失语
大魏南境，菀坪。
入夜时，一道闷雷在菀坪城上方炸裂，天幕像是被撕开一条口子，电光如同巨大蜿蜒的银链一闪而过。短暂安静后，街道两旁的乌瓦上传来几声水珠爆栗的脆响，霎时间，大雨如同断了线的玉珠，嘈嘈切切散落而来。
天地间雾茫茫一片，无边雨幕中，一辆红顶双辕马车在长街上疾驰而过，相隔不远处有一群白衣银甲的将士纵马追来，风电雷雨的轰隆声混杂着马蹄疾踏的闷响，震得整个大地仿佛都晃动起来。
伊昭听着身后如雷的马蹄声，面上没有一丝表情。
玥璃掀开车帘探头向后瞥了一眼，语速飞快：“伊昭，为今之计，只有你假扮青城才能摆脱掉这些云中骑了！”
见伊昭似有犹豫，玥璃又道，“邬桓灭国，在外人看来，你这个公主早已葬身火海，我所救之人是恰巧去邬桓做客的青城郡主。如今青城意外过世，其他人并不知情，你可以假扮成她，这样你我皆可脱身！”
多年来，大魏与邻国邬桓交好，伊昭、青城和玥璃三人因此结缘，义结金兰。
数日前，大魏的瑄王前往邬桓境内的夕雾峰狩猎，返回途中遭遇一伙黑衣人的伏杀，这伙人将此事嫁祸给伊昭公主，魏帝受到蒙蔽，在未查明真相的情况下派珩王带云中骑攻入邬桓。在围困京都白城两日后，魏军攻入城池，邬桓灭国。玥璃趁乱潜入皇宫，冒死救出伊昭，但不久便遭到珩王的追踪。
“青城自小患有哮症，出入皆带着面纱，没有外人见过她的真容，你扮成她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法子了……”
玥璃从车厢内的褡裢中翻出一条面纱，正要给青城戴上时，被她拦下。
“珩王心思深沉难测，他知道我们三人交好，定是起了疑心，才会带兵追来。若是他让我摘下面纱，那待如何？”
玥璃秀眉蹙起，整个人无力地倚在车璧上，气息渐促，她故作镇定：“前面就是平凉王府，等到了王府你就装晕，珩王总不能真的动手扯开你的面纱……”
马蹄声越来越近，伊昭甚至能听到士卒喝令她们停下的叫嚷声。
她轻声道：“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邬桓皇室有项易容秘术，技艺高超，毫无破绽……”
伊昭还未说完，玥璃眼底一亮，满脸欣喜：“你是邬桓长公主，定会此易容秘术，对吧？”
伊昭嘴唇翕动，欲言又止，在玥璃满怀期待的殷切目光中坚定摇头。
玥璃满眼绝望悲悯，欲哭无泪，可当她看到伊昭将手探向耳后，徐徐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姝丽绝色的陌生面庞时，玥璃忍不住喜极而泣，热泪盈满眼眶。
此时马车已赶至平凉王府门前，珩王一行人也追了上来，士卒们如潮水般涌上前，将马车团团围住。
雨势减缓，珩王骑马徐徐上前，在马车前停下，未及开口，马车车帷掀起，玥璃和伊昭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珩王抬眸，两道锐利的目光凝定在戴着面纱的伊昭身上。
玥璃上前一步，挡住珩王略带审视的目光，微微一笑：“见过珩王殿下，不知殿下到此，所为何事？”
珩王还礼，语气淡然：“听闻玥璃县主从邬桓皇宫中救出青城郡主，本王有些事要问郡主，故而前来，叨扰了。”
玥璃无奈退开一步，珩王盯着伊昭，缓缓道：“本王寻遍了整个皇宫，并未发现伊昭公主的尸身，郡主可知其下落？”
伊昭眼眸半垂，低声道：“珩王殿下恕罪，臣女旧疾复发，昏了过去，并不知情。”
珩王双眼半眯，手指轻轻转动戴在拇指上的白玉扳指，沉声道：“请郡主摘下面纱。”
伊昭轻声应是，取下面纱，抬起眼眸，迎着珩王探究的目光回视过去。
四目相对，珩王眉目无波，缓缓移开视线，伊昭眼波微转，目光不经意落在他的白玉扳指上。
忽然间，她眸光剧烈震动，一路上强行按捺的记忆汹涌而来。她眼前漫过一片血色，耳畔响起厮杀吼叫声，整个人仿若置身于熊熊大火中，火舌乱窜，滚滚热浪熯天炽向她袭来。
喉间一股腥甜传来，伊昭蓦地呕出一口鲜血。
众人大惊，很快将伊昭抬进府中，一阵忙乱后，玥璃来向珩王禀报。
她面色凝重，眼尾一抹薄红：“郎中说，青城郡主因目睹太多杀戮，惊骇之下气机逆乱，得了失语之症，她如今口不能言，无法再回答殿下任何问题，还望殿下恕罪。”
珩王眼底掠过一抹讶然，但很快面色如常：“既如此，本王就不打扰郡主养病了。”
他带着一众将士走出平凉王府，翻身上马，披风被风吹起，衣袍猎猎，斜风裹着雨滴打在袍角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珩王抬眸瞥了一眼平凉王府的描金门匾，语气肃然：“青城郡主是邬桓宫中唯一幸存之人，派人盯紧平凉王府，一旦青城郡主可以开口说话，即刻来报。”
他身后诸人躬身抱拳，齐声应是。
此时一声闷雷炸裂，大雨倾盆而下。
……
三年后，菀坪城外，稽山。
一夜春雨过后，山间晨雾缭绕，云海翻滚，树木愈发停僮葱翠，深深浅浅的绿意散落在奇峰怪石间。
伊昭和玥璃骑着马，行走在山道上。
两人皆着骑装，身背箭篓，手持紫衫弓，形色从容，时不时巡睃着山间的猎物。
“伊昭，你真的已经想好，要我将你病愈的消息发往京城？如今平凉王府仅你一人主事，陛下一旦知晓，定会召你入京，到那时，你便再无退路。”
“三年前，我取下面纱的那刻起，就已无退路了。”
玥璃喉间溢出一声绵长的叹息：“私心地说，我希望你远离纷争，畅意随心地活着……可你的灭国之仇，总是要报的。”
“而如果要报仇，青城郡主是目前最好的身份。”
一阵清啸声传来，几只大雁当空飞过，伊昭拉弓瞄准，松弦时箭簇稍偏，射掉为首大雁的一支羽毛。
两人骑到一处山顶，朝阳洒金，云海在溶溶金光中翻涌成浪。
玥璃忽然警觉，低声道：“有狼！”
说话间，已是弓弦满张。
青城循目望去，忽地伸手格开她的箭矢，“母狼，怀孕了。”
人狼无声对峙了一阵，母狼呲着牙跑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