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死了。
死在了昭和四年,那个无比寒冷的冬季。
出乎预料的是,三年后,我竟然又活了过来。
等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竟然成了一名婴儿。
我四处看了看,眼前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我竭力扭动着,试图伸出双手,去摸索周围的一切。然而新生的手脚过于稚嫩柔软,我连黛蓝色的襁褓都挣脱不开。
我无力地放弃了挣扎,任由一名年轻的妇人将我抱起,轻轻拍打着我的脊背。
我不明白,我分明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能活?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成了一名刚出生不久的婴儿?
我只知道我是怀着满腔的怨愤、不甘和痛苦死去的。
毒药一点一点地侵入我的五脏六腑,痛楚如影随形,像火撩,又像针扎,随着四肢百骸不断地游走。
我痛极了,拼命想挣扎,想嘶吼,想活下去……
可最终,我却只能发出微弱的、时长时短的呻~吟~声。
在漫长而极端的痛苦中,我的意识缓缓消散,随后彻底跌进黑暗之中。
我的孩子在临死之前,是否也经历过这样的痛苦呢?
死,是多么绝望和无奈的一种选择。
我已经死过一回了,上天既然给了我重来一次的机会,便是要我亲手为自己、为孩子复仇。
从那个年轻妇人的言谈中,我知道了年轻妇人是我这具身体的娘亲。
她自言姓柳,原本是沧州凤鸣院里的一名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
有一日,沧州城谢家的家主谢珉怀醉酒之下,强行幸了她一回。两个月之后,她被诊出怀上了身孕,也因此被谢珉怀收为外室。
世家子弟,大多薄情寡幸,贪图新鲜,没两日就将这个尚怀着自己孩子的女人抛到了九霄云外。
等知道娘亲生下了我这个女儿后,他更是连面都不露了。
院里的仆人原本都是临时买来的,俱是拜高踩低的主。见主子不得宠,越发肆无忌惮。
偏偏我那娘亲又是个任人拿捏的软性子,是以日子渐渐变得很艰难。
很长一段时间之内,我们只能依靠母亲和她身边的房嬷嬷做些刺绣来度日。
四岁那年,娘亲大病了一场,家里的仆人见状,卷走了家里仅余的一些值钱的物件跑了。
那天晚上,我窝在她的怀里,听着她艰难的喘息声。
我开始意识到,很多事,必须要靠自己去争取!
半个月之后,那个一直活在娘亲口中的“父亲”终于来了一次。
我试着去讨好他。
我走到他的面前,偷偷瞥了他两眼,小心翼翼地问他:“父亲,你喜欢糖吗?”
他不明就里,大约以为我只是随口一问,便敷衍着点了点头。
我立刻表现出欢欣雀跃的模样,一溜烟跑回了房里,从床下捧来一只圆圆的瓷罐,搁在他面前。
在他诧异的目光中,我打开了瓷罐的盖子,摸出一把糖,递到他的手上。
我扬着脸,一脸的天真无邪,道:“给你。”
那些糖,我刻意放在火炉外炙烤过,有不少糖已经开始软化,沾了他一手。
他蹙着眉,看着沾在手心里的糖,似乎有些恼,转而又有些动容。
“这些糖,你是不是攒了很久,为什么要给我?你想同父亲要些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忽又点了点头。
我走到他跟前,伸手拽着他的衣袖,晃了晃。
“阿蛮希望父亲能陪我和娘亲吃顿饭。隔壁家的婶婶说,只有一块吃饭了,才算是一家人。父亲从来没有……”
我越说,声调就越小。
说到最后,甚至带了点委屈的鼻音。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一句话都没说,但他当晚还是留了下来。
世家子弟多薄情,那是因为他们自小就被框在规矩当中,同父母兄长都不亲近。
而我这份渴慕父爱的模样,自然会让父亲感到新奇、陌生,勾出他一丝骨肉亲情。
从那天开始,父亲隔一段时间便会来看看我们。
有的时候也会留宿在娘亲房里。
八岁那年,娘亲生下了一个弟弟,取名叫谢桓。
父亲重视儿子,我们的日子更好过了些。
那日午后,父亲照例来探望我们。
他坐在黄梨木的书案前,正凝神看着书。
屋子里燃起了红零炭,炭炉之上,茶壶沸起了腾腾的白烟,呜呜地鸣响。
我提起茶壶,默默重复着早已烂透于胸的步骤。
温盏、投茶、注水、出汤……
等杯中梗青的茶叶,在水流中缓缓舞动,我方双手捧起茶盏,奉到了书案前。
父亲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满意地点了点头。
见他心情不错,我忙从袖中掏出一张精致的请柬,递了过去。
“父亲,黄家姐姐邀我三日后去她家赴一场私宴,不知道……”
我住了口,仔细观察着他的神色。
这是一场不大不小的试探,也是我迫切要走出的重要一步。
我是外室所生的子女,按规矩是入不了宗谱的,也不算是真正的谢家人。
如果父亲允许我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赴这场宴会,那也就意味着他承认了我的身份。那么接下去,提起将我们纳入宗谱的事,就好办许多了。
我提着一口气,静静等着他的回复。
我以为这些年,在我刻意的讨好下,他对我还是有些疼爱的。
没想到,他接过帖子,只看了一眼,淡淡地说道:“你弟弟近来身子不好,你就好好在家照顾他吧,别出门了。”
顿了顿,他又嘱咐道:“好好回人家,万不能搏了黄家小姐的面子。”
我颔首,暗暗攥紧双手,答了一声“是。”
他或许对我确实是有些疼爱的,在顾全大局的前提下,他也愿意满足我一些无关痛痒的请求。
可是一旦我的请求要伤及到他的体面,伤及到谢家的体面,他便不会再理会了。
毕竟,我的娘亲出身于青楼楚馆,这样低贱的出身,只会脏了谢家的门楣,怎么配进谢家的大门?
而我自然也不配被记入宗谱。
刘昭在几年前下了诏书,每隔三年,就会从各地的世家女中选出合适的,入宫侍奉。
我已经十三岁了,很快便要及髻。女子一旦及髻,很快便要嫁人了。
到那个时候,我再难有进宫的机会了。
如果没法进宫,我的孩子便白死了吗?我的仇,还能报吗?
我不甘心!
我知道,只有进入到谢家的宗谱,成为真正的世家女,我才有机会被选入宫中。
我给茶盏中又添了一盏茶,状似无意地指了指书案上的一本《谢氏启蒙》,笑道:“昨日弟弟还因为这本书,同王家小公子闹了一场呢!”
父亲抬头看了一眼,将书本搁下,似乎对这个话题来了兴致。
“哦?怎么回事?”
我掩唇笑了笑,将那本《谢氏启蒙》抽出来,指了指书页上的一块皱痕。
“瞧,这块痕迹就是王家那小公子留下的。昨个儿我领着弟弟去买些书墨回来,谁知道恰好遇见了王家的那个小公子。王家小公子偏要抢这本书,弟弟不肯,俩人就闹上来。话说回来,都是五六岁的孩子,弟弟成日抱着书本钻研,那王家小公子可就……”
我摇了摇头,但笑不语。
父亲沉吟了一会儿,又问了一句:“你弟弟很爱读书?”
“自然。”
我将那本《谢氏启蒙》翻开,半旧的书页有淡淡的墨香散开。
“这本书弟弟都翻看多遍了,还跟宝贝似的。他还说了,以后要学咱们谢家的先祖,光耀门楣呢。听闻王家的小公子要请青鱼街的苏先生教授课业,想来那苏先生一定极有学问了。”
说罢,我便低头继续煮茶。
谢家式微,隐隐被新崛起的王家压了一头,而父亲的几个嫡子庶子又都是不成器的。
我断定他在得知自己还有这么一个胸怀大志,又比王家小公子优秀的儿子之后一定会重视起来。
既然我不足以令他改变想法,将我们记入宗谱,那么弟弟呢?
如果谢家有一个聪颖的、可能会振兴家族的儿子,我不信他还不肯!
果然,几天之后,父亲就着人送来了一名授业启蒙的先生过来。
一问才知道,他正是青鱼街姓苏的那名先生。
弟弟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对于他的聪慧,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所以苏先生来了之后,对弟弟也是多有夸赞。
苏先生曾说,弟弟和他的一位朋友一样,都是少时便极惠。
弟弟的争气,让父亲十分满意。
我知道,他已经开始有些动摇了。
可是,还不足以让他改变主意。
我还需要去打动一个足以让他改变主意的人。
七月初一,我带着弟弟去了一趟松山寺。
松山寺位于沧州的最北边,出了城门之后,驾马车需要半个时辰才到。
谢家的老夫人,我名义上的祖母,将会在今日来到松山寺上香。
我领着弟弟,悄悄候在一旁,等合适的时机,我便领着弟弟去请安。
谢老夫人年少丧夫,一手将几个子嗣拉扯大。也凭着自己的一己之力,将一个衰弱的家族振兴至今日。
在这样的人眼里,家族的繁荣和兴旺才是最重要的。
如果能够得到谢老夫人的青眼,入宗谱一事应该理应不难。
我没想到的是,还没等我们去拜访谢老夫人,她就已经着人来请我们了。
她闭着眼睛,跪在佛像前,手指不断转动着一串青绿色的珠串,嘴里念念有词。
半晌,她站起来,转身,冷冷看了我一眼。
“一个小小的外室女,也敢打听我的行踪?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