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谁是精神病
最初一片漆黑。
只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以及布料摩擦的窸窣轻响。
过了会儿,有人开始说话:
“呦!这不小秦吗?早啊。”
另一个声音随之响起,随和亲切,让人如沐春风:
“啊,张哥,你也早。”
“是去零号观察室?”
“对,张哥你也听说了?是所长给我的任务。”
“是听说了,零号观察室那几个样本对吧,要是我没猜错,所长给你的任务是去监视他们?”
“没错。”
“所长还真是……你不是刚恢复没多久嘛,”张哥咋舌,“生产队的驴也不是这个使唤法啊,咋回事,你得罪所长啦?”
“我想应该没有。”
“那她为啥要这么折腾你?”
“不知道。”
“唉……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女人都小心眼,就跟我老婆一样,我随口说句话她都能跟我急,我跟你说,就别跟她们一般见识,知道不。”
“好。”
“好个屁好!你这小子,哪儿都好,就这点不好,别人说什么你都听啊?听我一句话,等完成了所长给你的任务之后,赶紧申请调离零号观察室,那地方实在不是人待的。”
“行……谢谢你,张哥。”
“跟我客气啥,赶紧上你的班,零号观察室那群样本可不是好伺候的,你去晚了,他们不知道要怎么折腾你呢。”
“那我先过去了。”
“去吧去吧。”
两人间的对话就此结束。
静谧再度淹没一切。
直到脚步声被开门声打断,黑暗被一只手撕破。
那只手伸进了白大褂的口袋。
于是视角挪移,从口袋里被捉住,被安置到了新的地方。
房间的角落有座钢制的,摆满了各式文件的档案柜,在档案柜的第三层,不易被人留意的两份档案之间,在那只手佯装查找资料时,视角找到了新的容身之所。
在这儿,它能俯瞰整个房间。
离它最近的是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男人。
高、瘦、帅气干净,但却像大病初愈,头上还缠着绷带,遮住了一只眼睛。
他的胸前有工牌,上面写着他的名字:
秦鸦。
名为秦鸦的年轻男人小心翼翼地合拢两份文件,只留下一条用来观察外界的缝隙。
然后,他在房间中央的办公椅上坐了下来。
秦鸦刚坐下,就有穿着病号服的人冲进了房间。
是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的眼睛本来黯淡无光,可一见到秦鸦,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儿!”女人叫喊起来,“儿啊!是我!是妈!”
她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张开双臂,似乎是想抱住秦鸦。
秦鸦却平静地对她摇了摇头:
“我不是你儿子,林阿姨,你忘了吗?你儿子已经死了,我是秦鸦,你的主治医师秦鸦。”
女人像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她的身体颓然瘫坐在了原地,灵魂却还在往前,眼眶里重燃起的那点光熄灭了,只剩嘴里梦呓般的呢喃。
“儿啊……儿啊……”
女人的声音喑哑,声音又低,她吐出的每个字之间似乎都黏上了糨糊,这样听来,房间里好像凭空多出了一头“呃啊呃啊”叫着的驴。
秦鸦却似乎并不打算可怜她。
他的手边放着女人的病历,在病因分析那一栏,写着这样的结论:
“病人的儿子自杀后,病人认为是自己逼死了儿子,她的精神问题大多出自于此。”
注意到秦鸦来了的病人不止女人一个。
很快,不大的诊疗室里挤满了人。
有癔症了的民科:
身上的衣服补丁摞补丁,走路总缩着脖子,像只被丢到太阳底下的老鼠,十足的疑心病,总觉得有人要偷走他的研究成果。一见到秦鸦他就喜出望外,凑上来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对秦鸦说:
“领导领导!你知道吗?我发现这个世界不对劲!”
有把自己当玉皇大帝的:
进诊疗室时大摇大摆,还有几个捧他臭脚的病人前呼后拥,没见到秦鸦之前他大手一挥说朕今日就要回朕的凌霄宝殿,见到秦鸦之后他面如土色,连滚带爬就跑桌子底下了,嘴里高喊:“快去请如来佛祖!”
有看小说看魔怔了的:
张口闭口自己是人族大帝,视秦鸦为域外天魔,常说纵使我身负拘束服,偶尔还要挨一针镇定剂,亦无敌于世间!至于他为什么沦落到这等境地,问就是红尘炼心,是成就天帝前必经的磨难。
每个病人的病症各不相同,表现也大相径庭。
他们几乎把秦鸦围了起来,像暗流涌动的漩涡,绕着岿然不动,礁石似的秦鸦,这群精神病载歌载舞。
秦鸦却丝毫不打算对他们手软。
他的任务就是作为研究员观察这群样本,这群试验品,这群小白鼠。
可要是小白鼠想咬人,他当然也不会客气。
该话疗的话疗,话疗还治不了的就上拘束服,实在不行他还有镇定剂。
民科老实,玉帝懦,只有人族大帝誓死不屈,不过再倔的人族大帝都顶不住拘束服和镇定剂的联手镇压。
在一声声“啊!我的无漏金身!”“不!我的护体罡气!”的惨嚎声中,人族大帝终于还是成了域外天魔的俘虏,板板正正地躺在了床上。
收拾完最棘手的人族大帝,给其他妖魔鬼怪开完今天的药,域外天魔金盆洗手,回到了诊疗室里,开始写报告。
疯妈还坐在墙边;民科正抱着厚厚一沓草稿算着什么东西;被猴子占了宝座的玉皇大帝只能窝在桌子底下时不时探出头,翘首以盼着属于他的如来佛祖;遭镇压的人族大帝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蛰伏,活出第二世。
秦鸦坐在这群精神病之中,一直等到墙上的时钟指向下午六点,终于落笔:
“所有样本状态良好,并无异常。”
该下班了。
坐了几乎一整天的秦鸦起身,不知何时来到门外偷窥的玉皇大帝立马喜上眉梢。
秦鸦没理会他。
而民科却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小心翼翼地收起了那本草稿,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试探着问:
“领导您要下班了?”
秦鸦转过头,用没被绷带蒙着的那只眼睛盯着他:
“是啊,怎么了,你还有事?”
民科连忙摇头:
“没有没有……其实也有一点,可是我不急。领导!等明天吧,等明天您来了,我再给您讲我的发现!那可是绝对能颠覆世界的伟大发现!”
唯有在谈到他的伟大发现时,这个身材矮小,面有菜色,活得像只老鼠一样的男人才会昂首挺胸,像半截生出了嫩芽的老树桩一样迸发出些微生机。
秦鸦盯着他看了会儿,点头,说“好”。
然后,秦鸦走出了诊疗室。
他甚至没关上诊疗室的门,只关了灯,来的时候他什么没带来,走的时候也什么没带走……
不对,他确实忘记了点什么。
在钢制档案柜上,在那两份文件之中,有什么东西被留了下来,替他窥视着诊疗室。
最初一切正常。
可渐渐的,似乎是察觉到了秦鸦已经下班离开,就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监管者不在,精神病们便逐步开始活跃起来。
从病房里,从活动室里,从观察室的各个角落,他们不约而同地聚集在了诊疗室门外。
领头的正是玉皇大帝。
猴子不在,他重振威风,率领他的天兵天将君临凌霄宝殿。
不大的诊疗室几乎要被精神病们挤满了。
不过他们这次并未趁医生不在小疯一会儿,随即开始群魔乱舞,相反,他们都沉默地站立在那里。
精神病们像都痊愈了。
他们变回了正常人。
而他们的首领,玉皇大帝坐在了秦鸦先前的位置。
他翻开了秦鸦写的报告。
当他的目光落在报告最后的总结,那句“所有样本状态良好,并无异常”时,他笑了。
然后,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他不慌不忙地从病号服的口袋里取出了个小本子。
在精神病们的注视下,玉皇大帝也写起了报告。
从秦鸦踏入诊疗室开始,一直到秦鸦离开诊疗室结束。
在玉帝的指挥下,精神病们挨个上前来,谁能贡献出情报谁就能得到颗糖。
拿到糖的精神病欢天喜地,没拿到糖的精神病郁郁寡欢。
根据每位精神病的汇报,在这期间秦鸦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一切都被记录在了那个小本子上。
而在报告的最后,效仿着秦鸦的手笔,玉皇大帝微笑着写下了几乎完全相同的一句话:
“试验品状态良好,并无异常。”
做完这一切,玉皇大帝遣散了精神病们。
在细心地将椅子归位,以防秦鸦发现后,玉皇大帝合上本子,重新把它揣进兜里,也离开了诊疗室。
他的动作分外熟练。
似乎,在过去的三个月里,他每天都要这样做。
——就像每天都要写报告向领导汇报工作的秦鸦。
精神病们离开后,诊疗室重归黑暗和寂静。
直到墙壁上的时钟指针转动过半圈,直到晨昏更迭,第二天到来。
秦鸦再度踏进了诊疗室。
把泡了枸杞的保温杯放在办公桌上后,就像过去三个月里的每一天一样,他来到了档案柜前,背对着诊疗室里的监控摄像头,开始整理文件和档案。
在档案柜的第三层,那两份文件之间,他顺利地找到了昨天他亲手放在那儿的小玩意儿——
一颗眼球。
一颗尾部还残留着部分神经的,血淋淋的眼球。
然后,装作在揉眼的样子,秦鸦动作轻巧地扒开了遮住左眼的绷带,把这颗眼球塞进了它本来该待的位置,他的左眼眼眶里。
做成这一切后,他的心情似乎变得很好。
就像在观看什么很有意思的电影或是电视剧,身穿白大褂的秦鸦一边整理档案柜,一边哼起了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