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宝不翼而飞
梁公乃贞固,勋烈垂竹帛。
昌言太后朝,潜运储君策。
待贤开相府,共理登方伯。
至今青云人,犹是门下客。
——高适《三君咏·狄梁公(仁杰)》
喧闹了一天的长安渐入梦境。
长安的白天有多繁华,夜晚就有多寂静。这是因为,长安执行宵禁制度,入夜后没有特殊情况,谁也不能离开里坊外出。不过张九龄和高力士身份特殊,自然例外。他们二人各骑一匹快马,向着大明宫的建福门疾驰而去。快到时,张九龄估摸此时已经到正丑时[1]了。
到了门外,二人下马,迎面遇上巡街的两队金吾卫。金吾卫负责宫中及长安城内白天和晚上的巡查警卫,此时剑戟森严,步履整齐,正在严查是否有人犯禁夜行。看到两个身影在大明宫门口晃动,金吾卫们赶了过去,临近才发现是中书令和高将军,连忙退到一旁礼让通过。
高力士是右监门卫将军,大明宫里把守宫门、查验鱼符、核对身份的将士都是他的手下,这就省却了烦琐的入宫程序,他带着张九龄迅速进宫。高力士进去通报,很快返回给张九龄引路,说:“圣人在温室殿等候右相。”
温室殿,顾名思义就是皇帝在秋冬季取暖的宫殿。一进入温室殿主殿,秋夜的凉意就渐渐退去了。张九龄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衣服已经被夜露浸湿。但他顾不上这些,连忙向坐在殿中打盹的皇帝行礼,并轻轻喊了一声“陛下”。
“是中书令吗?”皇帝马上醒了过来,缓缓说道,“就在今夜,两个时辰以前,我朝的神宝不见了。”
“啊?”张九龄失声惊讶,“这可是国之大事!神宝是大唐拥有天命的信物,万一流到叛贼手中,将引发天大的灾难!”
“是的,不必说神宝失窃,单是这个消息流传出去,恐怕也将引来惊天巨浪。正因此,为了防止节外生枝,朕没有让大理寺和刑部查这个案子,而是请爱卿连夜赶来,准备暗中查访,方为稳妥。”
张九龄起身行礼,表示接下了这项重任。
皇帝又问:“爱卿是我朝栋梁,可否记得朕的祖母则天太后时的宰相狄公?”
“陛下是说狄仁杰狄公?臣当然记得。臣少年时,曾在长安见过狄公办案,他神机妙算,风姿俊逸,令人钦佩。有诗云:‘待贤开相府,共理登方伯。至今青云人,犹是门下客’,就是赞叹朝廷上的达官显宦有许多是狄公的门生。可惜,等臣登进士第的时候,狄公已经谢世了。”
“狄公是大唐名相,朕希望爱卿也能如狄公一样,尽快助朕破了这个大案,也成就我朝名相的英名!”
“请陛下宽心!十天之内,臣必将神宝奉至御前!”张九龄朗声说道。
听到张九龄这句承诺,皇帝这才露出笑容,对高力士说:“朕每见九龄,精神顿生。”[2]他转头对张九龄说:“对了,朕还给你找了个得力帮手,助你断案。”
话音刚落,宫人来报:“陛下,卢嘉佑觐见。”
张九龄心想:卢嘉佑?莫非是那个老朋友?
正想着,一个身材高瘦、不苟言笑的官员疾步上前,向皇帝、张九龄和高力士先后行礼,口中道:“臣卢嘉佑拜见陛下。”
皇帝对张九龄说道:“此人是卢嘉佑,当过许多年地方官,可以说遍历州县,政绩卓著,尤其善于断案。朕把他召到长安,原本是要他辅佐朕的,没想到刚到就发生了这个案子,索性令他助你一臂之力。朕有意让卢嘉佑出任中书舍人,爱卿以为如何?”
张九龄施礼说道:“遵旨!陛下有所不知,臣与卢十四早就认识了!”
“卢十四?”皇帝和高力士面面相觑。
卢嘉佑一怔,显出神秘的微笑,却不言语。
张九龄说:“十几年前臣在岭南归养[3],与卢嘉佑见过一面。虽只见过一面,却引为知己。因他在兄弟间排行十四,故而臣称他为卢十四[4]。这些年来我们虽也有过几次书信往来,却再未谋面,如果不是今天在御前相见,我是绝对认不出他来的。”
卢嘉佑一听此言,仿佛如梦初醒,连忙向张九龄作揖,说:“此生能再见右相,实乃卢某造化!”
张九龄则大度地说:“大案当前,你我不必拘礼。对了,长安地贵,为了办案方便,这几日你就住到我家里吧,那可是陛下亲赐的宅子。”
皇帝见到这个场景,哈哈大笑,说道:“两位爱卿原来是故交,如此甚好!快到上朝的时辰[5]了,朕先去歇息片刻。爱卿别忘了与朕的约定——十天之内破案,这是军令状!”
“遵旨!”张九龄施礼道,并转向高力士,“请高将军带路,领我等去查案吧!”
高力士一边走一边向张九龄和卢嘉佑道明事情的原委:“右相自然不必我说。卢舍人需知,本朝的玉玺(也叫御宝)一共有八枚,其中最重要的是神宝,素来称作传国玉玺,平日较少用到。昨日圣人有要事,特意令符宝郎携带了神宝。说到符宝郎,在门下省有四人,昨日随行的只是其中之一,此人多年来小心当值,从未出过差池,但这次却让神宝不翼而飞。我已经下令将他拘押,等候审讯。”
在宫内一个偏殿里,张九龄等人见到了符宝郎。此人一见张九龄就立刻跪下,大呼“冤枉啊,求右相还我清白”。张九龄安抚了他一会儿,让符宝郎从头到尾讲述了神宝失窃的经过……
符宝郎说:“昨天,圣人在‘南内’[6]处理政事,到了晚上大概正亥时[7],圣人说要回‘东内’。为避免惊扰百姓,圣人从‘南内’到‘东内’从不穿城而过,而是走东城墙和夹城墙之间宽敞的夹道。听说圣人要回宫,我就亲自把神宝封存于匣子里,跟着圣人自夹道回宫,路上也就不到半个时辰[8]吧。此时城内宵禁,万籁俱寂,我没听到可疑的声音。回到‘东内’,正好听到宫外街上打更,我留心听了一下,是子时[9]。圣人准备安歇,就让随行的两位大臣出宫回家,只让高将军跟随,其他随从包括我在内返回宫内。我还没有将神宝放回原处,忽然被圣人传召,说有要事处理,要用神宝,于是我马上带着金匣面圣。这期间金匣一直在我手里。但等我面圣时,却发现金匣里并没有神宝,只有一块石头!再仔细一看,这个金匣也不是原来那个,而是被人替换过了!”
符宝郎感到委屈,继续说:“是我亲手把神宝装进金匣,回宫的路上也是我全程手捧金匣的,而且当晚月明星稀,路上亮堂堂的,根本不会有贼人,我记得圣人还说了一句,‘这么好的月色,都不必打灯笼’。天知道金匣怎么就被人替换了!”
“你发现神宝失窃,是在什么时辰?”张九龄询问。
“噢,我想想,大概是正子时[10]。”符宝郎答道。
张九龄点点头,挥挥手让人把符宝郎带下去,转而和卢嘉佑、高力士谈了起来。
卢嘉佑说:“如果符宝郎的供述是真实的,那么不论他是不是监守自盗,盗贼一定是内鬼,因此应该立刻把昨晚所有随行人员都传唤拘押,以避免串供。”
张九龄连忙说“不妥不妥”。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高力士,对卢嘉佑说:“你刚从州县到长安,不了解情况。高将军昨晚也在随行人员中,难道你也要把高将军拘押起来吗?”
卢嘉佑这才发现刚才一着急说错了话,不安地看了一眼高力士。高力士很生气地瞅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张九龄继续打圆场,分析说:“神宝怎么会不翼而飞呢?目前来看,如果符宝郎不是监守自盗,那么从他回到‘东内’到发现神宝失窃,在此期间,他始终是一个人和神宝在一起,所以我估计神宝是在他到‘东内’之前被替换的,时间在正亥时到子时之间[11],约半个时辰之内。从常理推断,随行队列里和符宝郎挨得比较近的人存在作案的可能。所以,像在圣人身边随行的高将军、大臣、千牛卫大将军,以及离符宝郎较远的千牛卫、宫女、宦者们,基本可以排除嫌疑。只有离符宝郎较近的人嫌疑较大。”
高力士、卢嘉佑点头称是,随即又把符宝郎提出来审问。据符宝郎交代,当时圣上的随行队伍大致是这样的:最前面是圣上的仪仗,中间是圣上的銮驾,后面的随从有三列。符宝郎前面有三名千牛卫,他走在倒数第二排最中间一列,左边是一个宫女,右边是一个宦者,身后一排有三个人,从左到右分别是一个掌灯宦者,一个千牛卫,及另一个宦者。
听了符宝郎的话,张九龄沉思了片刻,说:“请高将军把符宝郎前面、左边和后面的人,加上符宝郎一共九人,暂时关押起来,对其他人则严密封锁消息,避免引起惊慌。如何?”
高力士点了点头。
卢嘉佑似乎想起了什么,提醒道:“高将军,对这些有嫌疑的人务必要分别关押,以避免串供!特别是符宝郎,他的嫌疑最大,还有可能被灭口!”
[1] 正丑时指凌晨两点。
[2] “明皇每朝政有阙,则虚怀纳谏,大开士路。早朝百辟趋班,帝见张九龄风威秀整,异于众僚,谓左右曰:‘朕每见九龄,使我精神顿生。’”(《开元天宝遗事》)
[3] 张九龄曾被贬到岭南,但臣子在皇帝面前不能说“贬”,只能以其他词语代替,因为对大臣来说,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4] 我们在唐代文学里常能见到一些以排行称呼的人,如“张水部十八员外”(张籍)、“刘二十八使君”(刘禹锡)等,其中的数字表示其在整个家族同辈之间的位次。
[5] 唐代早朝的时间大概相当于现在的凌晨五点。
[6] 唐玄宗时期,大明宫又称“东内”,太极宫又称“西内”,兴庆宫又称“南内”。
[7] 正亥时为晚上十点左右。
[8] 古代半个时辰相当于现在一个小时。
[9] 子时打更为夜里十一点。
[10] 正子时指零点。
[11] 正亥时到子时之间,相当于现在的二十二时至二十三时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