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拂牖分龙影
李世民见李明达消了气,呼吸顺畅了,小声说了一句:“其实魏征那人不坏的,他也是为耶耶好。”
“嗯,宫人也都说郑国公是大唐忠直之臣,可是听说他病了,耶耶派太医去为他看病好不好?”李明达乞求道。
“......”李世民心中复杂极了,方才强忍着的眼泪一瞬间有喷涌而出的趋势。他赶紧转过身去,背对几人,不让人看到他的表情。
“观音婢,你看到了吗,明达像极了你。”李世民心中悲痛。
“兕子真是天下最是心善的人,对内劝谏耶耶时时自省,对外劝谏耶耶爱护朝臣。”李世民偷偷擦去眼泪,调整好了情绪,转过身来,笑着道:“有兕子看着耶耶,耶耶想不做明君也不成啊。”
“耶耶”李明达表情扭捏,有些害羞。
“嗯,耶耶允了晋阳的请,这便派太医去为魏征诊疾。”李世民沉声道,拿出了帝王的架势。
口称李明达的封号,便表示当做正事来办。
虽然李世民早已知晓魏征病重,为他派去了太医,但为了让女儿高兴,还是当做刚刚得知。
只是......李世民有些悲观,太医传来的消息不太好。
“晋阳谢过陛下。”李明达行了个福礼,郑重谢道。
李治与李欣也俱躬身行礼。
“都快起来。”李世民笑道。
阴云终于散去,笑容重新爬上他的脸庞,他今日不处理政事,特意陪一双小儿女与最喜欢的孙儿练习书法,不该被打搅了才是。
正要让人撤去毁掉的宣纸,铺上新的。
李明达忽然皱起了眉头,一动不动了。
这让李世民心里咯噔一下,面色大变:“兕子,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太医,快宣太医。”李世民大吼。
“兕子”李治浑身颤抖。
“姑姑”李欣惊慌大叫。
“耶耶与哥哥,欣儿勿要担心,兕子没有不适。”李明达回过神来,见众人满是担忧,小声解释道:“兕子只是想起一事,耶耶......李象输了,耶耶不要收他的赌注好不好?”
她表情突然有些难过:“兕子听人说了,他......过的不好,他没钱的。”
“......”李世民。
“......”李欣。
李世民心里破口大骂,那逆孙没钱?
他空手套白狼,骗了西市署官吏们整整一千万钱。
收下钱不说,还让人亲手将罪证奉上。
西市三署啊,大小官吏几十人一个都没跑掉。若不是他于心不忍,千万的金额,几十个人头落地了。
那笔钱现在还没下落呢,但到了谁手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若不是他压着不让查,一心秉公执法的孙伏伽岂能善罢甘休?
只是,此事他不能说。
李欣也在心里冷哼,李象怎会没钱?他阿耶可刚给李象送去了一千段帛,不,不是送,是被骗。
阿耶回去后,气得破口大骂,言说被那小儿骗了。那小儿装的人畜无害,实则老奸巨猾,根本不是省油的灯。
他把所有人都给骗过去了。
只是他也不能说。
唯有李治不明就里,看看那个,看看这个,时而走神。李象居于东宫,他对李象没什么印象,也不亲近。
没什么好说的。
“好,耶耶便答应你,不收他的赌注便是。”李世民面上笑着,暗地里咬着牙道。
“嗯,这样做最好了。兕子听人说,十赌九输,赌桌上形势变换比战场还快,前一刻还大胜,下一刻便是大输。”李明达认真道:“耶耶小心输哦。”
“是是,兕子说的太对了。”李世民表面不住点头,暗地里撇嘴。
笑话,他会输?
那小儿已经去咸阳县衙赴任了,终究是没有博弈过他。
当然,没有人知道李世民其实惊出了一身冷汗。
就在他为那小儿派去八名护卫,名为护卫安危,实则兼顾监视职责,以防那小儿哪天一个不乐意,偷偷跑去当隐士。
可是,就在他派去的当天。到了晚上,护卫便传来消息,李象消失了。
这一消失,便是数日时间。
直到方才,李象入了咸阳县衙,李世民才重新得知他的消息。
当真是把李世民暗地里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他虽是在笑李象没能博弈过他,终是输了,乖乖去上任了。又未尝没有李象没有消失去做隐士的庆幸。
“哼,不管怎么说,终是朕赢了。”李世民偷偷得意。
任那小儿聪慧无人能及,八斗的才华,现在不还是“马上上任”了。
拈起毛笔,李世民在重新铺好的宣纸上书写起来。
“贞条障曲砌,翠叶贯寒霜。拂牖分龙影,临池待凤翔。”
这是李世民的一首诗《赋得临池竹》,颇为契合此时情境,遂一挥而就。
逆孙,你隐藏身形于竹林,朕如今分清了龙影,更在咸阳种下一片竹林,等待你这只雏凤栖息,飞翔。
“呀,耶耶书的真好,字竟有跃然纸上之意。”李明达拍着一双小手,抿嘴笑道。
“阿耶的飞白体越发的臻至圆满之境了。”李治也佩服道。
“大父要把字写飞了。”李欣揉揉眼睛,一副不可思议模样,惊叫道。
“哈哈,一群小马屁精。”李世民大笑,又忍不住掐腰。
气氛彷佛又回到了最初欢快,融洽的时刻。
李世民满意无比,正要写下自己的名跋,再盖上印章,可封裱传世。
“陛下,东安郡王入咸阳县衙一时三刻,又......扶棺而出。”内侍瑟缩着身子,战战兢兢禀道。
“......”李世民笔一划,整副飞白书法,毁于一旦。
李世民胸膛起伏,瞅着先前还让他得意非凡的作品,此刻感觉却像是在嘲讽自己。
李世民真切的感受到了造化弄人,抑或冥冥中自有天意。
当年他写这首《赋得临池竹》,为了押韵,写错了一字。将“贞条障曲砌,翠叶贯寒霜。”写成了“贞条障曲砌,翠叶贯春霜”。
春天怎会有霜呢?
此错误被虞世南发现了,他写了一首诗相和,《赋得临池竹应制》:“葱翠梢云质,垂彩映清池。波泛含风影,流摇防露枝。龙鳞漾嶰谷,凤翅拂涟漪。欲识凌冬性,唯有岁寒知。”
最后两句“欲识凌冬性,唯有岁寒知”。
隐晦的提醒他,用错了字,只有到冬天才能谈竹子的耐寒。他遂将“春”改成“寒”,即“翠叶贯寒霜。”
如今看来,难道真的冥冥中自有天意吗?
虞世南语句中,“欲识凌冬性,唯有岁寒知”,难道早已暗示了今日的一切?
他以为看清了此儿欲藏身于竹林,遂为他栽好了竹林,供他栖身,并耐心等待他飞翔的一日。
殊不知,对其本性,自己到头来根本一无所知。
难道真的要到“凌冬”,才能看清他的本性吗?
面色阴沉不定良久,李世民突然狠狠一丢毛笔,咬牙吐出两字:“逆孙。”
“你究竟意欲何为?”
“‘岁寒’就是你所求么?”李世民冷声道。
帝王一怒,噤若寒蝉。
殿中众人一时都不敢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