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牙人(二)
“我父母都是残疾人,连我在内,生了三个孩子,除我以外都有问题。我从读中学开始,家里就没有一分钱能给我花了,我攒蝉蜕、替人背东西、深更半夜到山里摘野果,攒起来拿到镇上集市上卖……我什么都干过,就是为了能把书读下去,有一天出人头地。”
牙人说的是他初中的故事。
他到初三的时候,被班主任请过一次家长。因为老师发现他在课余时间跟同学做生意——那会学校的小超市十分拥挤,卖的东西又贵,他就利用周末去批发市场“进货”,拿回来以比超市稍低一点的价格卖给同学。他还帮晚起的同学代购早餐,每顿饭收几毛钱的代购费。同学们抱怨什么不方便,他听见了,就会想法设法解决,并以此赚钱。
老师本意是想让家长劝劝他,都快中考了,最好还是先专注学业,其他“兴趣爱好”留在将来发展。可实际造成的效果却是全班人都看着那个智障的父亲,只会傻笑说不出一句维护的话来。
“传开了之后,村里人就说我们是‘哑巴’一家。于是我就辍了学,当时我就一张脸皮,受不了。再之后我来到这里打工,第一次看到大海,也第一次赚到大钱,那些人才另眼相看,我家一度门庭若市,出来进去的,都是来推销自己家里那些村姑的蠢货。
可在我成年那年,弟弟出生了,是我父母梦寐以求的第二个男丁,结果生出来跟二妹一样,是个先天性聋哑的智力障碍儿,那是一场噩梦,从那以后,我们在村里人嘴里,又成了‘傻子一家’,这是遗传的,从那天起我意识到了,这血脉是种诅咒,只是我扛过去了。
我当时还有个女朋友,我很爱她。可那群阴沟里的耗子却在她面前胡说八道,说我有遗传病。”
牙人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跟谁打开话匣子了,即使脖子上贴着一把刀,余下的寿命也所剩无几,还是将语气尽量放得舒缓。
“楚姑娘,我认识你,在高级小区里都有很多人羡慕的小公主。所以你肯定不知道,一个人在外面、住在城西群租房的滋味,我从不敢跟同学出去玩,上学的时候拼命赚学费、进入社会的时候熔炼成了人渣,没日没夜地赚脏钱,就为了能多攒一点钱给家里——父母根本不知道我在外面过的什么日子,只会要钱。因为小弟的关系,他们甚至还想冒着高龄风险再要一个孩子丢给我养……
我的家,快把我的骨髓都吸干了,但我还是毫无怨恨,希望他们能在村里过得好一点,甚至专门请假回家帮着翻盖新房。谁知道我只不过是中途去了一趟县城,回来的时候,我家就因为一场意外烧成了一片废墟,父母、弟妹都没了,一个都没跑出来……我呆在那里,可是村里却在这时候传出谣言,说那场火是我放的!”
牙人的嘴角猛地收缩抿紧,但还是止不住那种一无所有的街头小子才会发出的,咬牙切齿的吼叫。
“我知道的。”楚子涵淡淡地说。她明白了,牙人将起居的小屋装修成接近透明,是想露出自己伤痕累累的心——没有人愿意倾听,所以他只有自己剖出去给别人看。
牙人实在料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他清楚自己是个人渣,没什么不敢承认的,因为在全家火化的那一天,虽然他不是凶手,但他犹且记得当时的感觉——我解放了。
“我也穷过,我也讨好过同学,但我当时很幸福,所以我知道的。”
楚子涵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什么感情,但鬼使神差的,牙人信了。
她今天是以访客的身份坐在这里的,却与这间玻璃小店里的一切不谋而合。
店里的装饰全部都是为了弥补牙人缺失的童年,窗明几净的房间、充满童趣的玩偶、清新的草本植物、有人来便会雀跃的风铃……但同时,学费只能交一把毛票的尴尬、拼命想用书包掩盖的破洞校服、村民的指指点点……都像疤痕一样盘踞在他身后,抽打着他,让他一直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
要让他们也同样痛苦才行!
墙上的童话钟滴滴答答,自从血脉觉醒后,这里的装饰就从未改变过,永远停留在他十八岁幻想的夏天。结果他在这里生活了五年,都没有像楚子涵这样与房子交相辉映过……
就仿佛从建成的那一天起,就等着她过来画上句号。
“也许,早一点遇见你的话,我不会死得太孤独。”牙人轻轻说,“在书桌最下面的抽屉里,有一本手抄书,一部分是我的笔记,还有一部分是别人的,我不能全看懂,但是我相信你可以……我决心要搞死邵八那天,遇见一个大叔,他留了我一命,代价是帮他保守一个秘密,
但我就快死了,带着秘密下地狱会把自己再憋死一次……”
牙人最后释放了一次言灵,冲着镜子里自己的脸——愿做一个死得安详的梦。
小鱼风铃幽幽地响,街道的尽头,光线是一种恍惚的明亮。
手抄书的纸张已经变硬泛黄,取出来的时候从书页中滑落下一片干枯的芍药花瓣。不知是谁夹在那里的,也不知是来自哪个春天,已经干得几乎透明。
黑猫挺拔的背影渐近,指间是那种烟蒂里有气泡的细香烟,已经灭了很久。
虽然这俩货都不是什么健谈的人。但按正常女生的思考模式,犯罪嫌疑人的东西都该交到大人手里面,至少黑猫是这么想的,所以他就搁那杵着,确保自己站在一个显眼的位置。
然而楚子涵没那么自觉,不过她的想法倒是和执行部的专员们不谋而合——得保守住龙族的秘密。
她真就顺着长长幽幽的青石小路,踩着地上的叶子发出的簌簌碎裂声,渐行渐远——由于黑猫站位的缘故,她路过时还低着头特意歪了一下,就像是那种被递情书又不想接,所以干脆无视的小女生。
两人擦肩而过,背对背。
黑猫从小到大第一次被女生无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你好,我叫源稚生,这个嫌疑人原定是由我接手的。”
结果还是楚子涵比他更耐得住性子。源稚生莫名感觉自己好像输了,幼稚得像是“比谁后眨眼”的干瞪眼游戏。
“日本人?”
“算是修业旅行到这的吧,别紧张,我只负责回收嫌疑人,不在乎他留的东西。”
“听起来有点渎职?”
“本来这也不是我份内的事,我是执法者,不管善后。”
“谢谢。”
“沿着这条小路走到尽头,有一间寺庙,祈愿古树上挂满了铃铛。你拿着的东西存在危险性,我听说中国人在决定做危险的事情之前,会看黄历或者烧香拜佛。”
“谢谢,你觉得那把火是不是他放的?”楚子涵话题转换的生硬程度能把人的腰闪到。
“不是,”源稚生看着手心里的祈愿铃铛,他买了两个,只挂了一个,“不会有人能一上来就有条有理、谋划得当地杀自己亲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