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无论幸福还是不幸，一切都不会长久

没有人不爱惜生命，但很少人珍视他的时间。

——梁实秋

转瞬即逝，这是宇宙的常识。

One,two,three,four,five,six,seven,eight,nine,ten.

在瑜伽练习中，保持平衡体式时，我们对时间极其敏感。有时候老师会故意放慢口令速度，特别是终于从nine过渡到ten的时候，体式已经坚持了很久，哪怕间隔只多零点几秒，也让人抓狂。但多数时候，对于时光的流逝，人们不以为意。从前，家中的时钟会滴答作响，手表的秒针一刻不停地滑行，但现在，存在于手机和电子腕表上的指示，早已失去了白驹过隙的象征意义。

你会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吗？即使没有滴滴答答的秒针或者钟摆？在一个晴朗的午后，你和你的狗狗一起散步，此时，一只喜鹊从楼顶展翅，滑翔到旁边的银杏树，站定在一根枝条上，这个动作，只需要两三秒。当你们走过一栋房子，听见花园门口的铜质风铃正被风摇动，发出悠长的一声“叮”，尾音要四五秒钟才会消失，在这期间，你们刚好走到房子的转角。天上的白云聚拢又散开，往往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看出构图的变化，不过起风的时候，云彩就走得很快。珠颈斑鸠的叫声很有特点，一会儿呜呜咽咽，一会儿叽叽咕咕，无论是哪一种声调都好过一位每天练习的花腔女高音邻居。如果有时间，不妨数一数，一分钟它们会叫多少声，然后你会发现，一分钟竟然可以如此漫长而且悠闲。

但我猜你大概不会这样做，因而也就无从发现有些时间比其他时间更缓慢。那个被喜鹊和风铃标记的几秒钟，似乎远比其他同等长度的时间更明显，也更重要。虽然喜鹊滑行和风铃响动会经常出现，但每一次都不相同。而且，只有被你听到和看到的那一刻，才是特别悠长的。

养狗之后，生活和自然关联得更加紧密，这让我对时间的感觉也更灵敏。在一座四季分明的北方城市，一个负责任的狗主人需要结合季节和天气以及狗狗的体质通盘考量，随时修正外出活动的时间，以保护它们的身心健康。而作为狗主人，额外福利就是，你能更真切地感受到自然万物的脉搏。

三年前的秋天，午后微雨初歇，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我在离家不远的路口站着，身边是四个月大，顽皮异常，不肯回家的千菊丸君。忽然，我的右肩被谁轻轻拍打了一下，扭过头，见一片树叶就停在我的肩膀。深蓝的牛仔衣上，那片柿子树叶安稳地躺着，叶子并没有完全变黄，而是黄绿混合，还微微泛着些红。我拿起落叶，回望枝头：累累果实依然在缓慢成熟中，但这片叶子，死掉了。一秒钟之前，它还在树上，一秒钟之后，它离开了。和刚刚吹过的微风关系不大，只是它的时间到了。秋天来临，树叶离开树枝是自然现象，但是，哪个时刻该谁离开却充满了偶然，对这片叶子来说，刚才的一刻，意义重大。它不再感知这个世界的阳光、风和雨水，它也不再需要来自树根的营养，经历某个过程之后，它自己将化为滋养土地和树根的营养——一个巨大的转折就这样轻轻地发生了。

在清迈一家度假酒店的餐厅吃饭时，我曾见证另外一片树叶的死亡。它从树冠打着旋飘落时，我正在位于露台角落的餐桌前喝着橙汁，面对着清幽的山谷和极其高达挺拔的热带植物。我的目光追随它，足有好几秒，最终，它落在露台外面的花丛里——一场足够悠长和唯美的消逝。在郁郁葱葱仿佛永远不被打扰的时光里，我愣住：忽然想起所谓常绿树木，它们的叶子并非永远鲜活浓绿，生命的更迭在这里以更隐秘的方式发生着。

人类一向喜欢伤春悲秋，看到花谢了叶黄了，不免会联想到自己的生命进程。如果以树叶为单位，每天大概有数以亿计的死亡发生在我们周围，不过被看见的寥寥无几，而这些“看见”本身也充满偶然。我们不妨认为，这些“看见”其实是来自老天的善意提醒：时间在不断流逝，而你眼中稳定的世界其实每时每刻都不一样。正因为如此，快乐不会持久，悲伤也不是永恒。下一刻，一切都会改变。

这个道理最早由一位朋友讲给我听，当时我们正沿颐和园西堤散心——散心的主要是我，他负责陪伴。事到如今，我早已忘了忧伤的理由，也不记得他现身说法循循善诱的故事，只对一段对答印象深刻。

我说：如果是你，怎么办？

他说：最难过的时候，我什么都不干，就等着太阳咕咚落下去，然后跟自己说，太好了一天过完了，然后蒙头大睡。等睡醒就是新的一天了。

我问：但如果新的一天还是很难过呢？

他说：那就再等着太阳咕咚掉下去，继续蒙头大睡。以我的经验，顶多一个星期，那件事儿就没那么重要了。

我笑了一下，忘了问他太阳落下去为什么还要“咕咚”一声，最后我们以一顿快餐结束了散心之旅。那是个北京深秋的下午，风很大，天很冷。我记得岸边的垂柳还绿着，那些在风中摇摆的柔软枝条和会发出“咕咚”声响的太阳一直在我记忆深处熠熠放光。

我觉得他是个心理大师，情绪疏导时直中要害。他并没帮助我解决眼前的问题，但他告诉了我更重要的事实，问题自然会被消解。世上的一切始终处于变化之中，欢乐和痛苦首尾相连接续不断。无论是幸福还是不幸，一切都不会长久。转瞬即逝，这是宇宙的常识。

大自然每天都在向我们昭示简单的道理：时候到了，太阳自然出现，时候到了，太阳自然消失。星系的王者尚且如此，何况是我们人类，以及人类的烦恼呢？但没有人听见。慌乱的现代人大概连太阳是什么时候升起和落下的都浑然不觉，大家深陷于自己的人生规划以及由此而来的迫近焦虑中，无暇他顾。

古人礼佛讲究“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早晨和黄昏的光影变幻最为显著，让我们更容易觉察时间的流逝，也更容易生出对天地造化的敬畏之心。相比之下，我更偏爱黄昏，这大约和夜猫子型的作息有关，但又不仅仅如此：日出固然绚烂，但白天的大光明往往会模糊了黎明的印象。而日落就不同了，苍茫时分，暮色四合，一切正好让浑圆的夕阳和嫣红的晚霞完美显影。

黄昏最美的时刻通常只有不到十分钟。自然的光影调和到极致，人间的灯火刚刚点亮，这个时刻大概在每个季节都不一样，因为要随日落的时刻而微调。落日有时金黄，有时通红，这要看当天的天气和大气透明度。但除非阴沉到不见天日，这个时刻总是绚烂无比，令人难忘的。

拍摄晚霞的习惯是在2019年冬天养成的。几乎每个下午，我和千菊丸都会出发去郊野，然后赶在天黑之前折返。每天黄昏，我都行驶在乡村公路上，两边尽是旷野，视野极开阔，一边橙红色，一边淡粉色。橙红是落日的余韵，淡粉则是月亮的背景。从后视镜看过去，凑在车窗前的千菊丸毛茸茸的剪影被镀上一层金色。我更加紧迫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当看到浑圆的落日边缘接近树丛时，必须马上找地方停车才能拍到它最红最美的样子。几分钟之后，太阳完全没入地平线，只剩下天边低云上残留的一团光晕。天完全暗下来，我们闯入黑夜的领地。

如果你能意识到时间正在流逝，自然就能明了很多答案。或者，更明确的说法是，正在消逝的并非时间，而是我们自己。每时每刻，我们都在消逝，而你毫无觉察。

有个二十六七岁的男生曾写信给我，说他最近在思索两个问题：好马真的不能吃回头草吗？一段只有感动没有激情的感情可以进入到婚姻吗？

他说自己是江西人，大学期间跟同班一个青海姑娘恋爱，姑娘家在农村，人非常贤惠。毕业后，他们在同个单位异地工作。第二年春节前，两人一起回了男方家，男方父母也挺喜欢这姑娘。原本计划暑期再去女方家见父母，可刚到夏天，姑娘突然说家里要她回老家考事业单位。接下来姑娘辞职离开江西，男生也没过多挽留，大概因为预感到女生这次一走就要“永别”。果然，她的分手短信来了。

当然，男生后悔当时没有丢下工作挽留女生，失去了才觉得她是最爱。后来男生也曾尝试和其他人交往，但完全不在状态。

信的重点在于两个月前的一场变故。男生的父亲突然查出肿瘤晚期，虽然做了手术，但医生说最理想的结果也只还有三到五年的时间。男生说自己的婚事成了父亲的一块心病。他想尽快结婚，但又心乱如麻。

乍一看，他的窘境来自父亲罹患重病这个突发事件，父亲希望他尽早成婚，了却心愿，而他是个孝顺儿子，于是把自己不甚理想的恋情摊开来，希冀从中找出较为满意的选项。人生中的关键事件好像虫洞，让时间弯曲，把人逼到墙角。似乎必须牺牲自己的幸福，才能让别人不留遗憾。

来信中不乏类似的悲剧事件：挚爱亲人在你未曾料想的时刻迎来人生终点，而在死神阴影笼罩下的父母亲仍对子女的人生充满期待和不放心——这是他们人生不舍的一部分。但一个经常被忽略的事实是：在父母人生流逝的同时，你的人生也在流逝，以相同的速度。每个生命都有自己独特的重要性排序，有自己心中的任务清单。牺牲自己的人生去填补别人的期待，这种想法是非常疯狂的。真正的幸福从来无须靠牺牲别人的幸福得来，这是常识。作为至爱亲朋，他们更不会需要你付出如此大的代价，假若他们知道那对于你意味着什么，我打赌，他们绝不会要求你那么做。

如果你必须为他们做些什么，我想，没有比陪伴更好的了。共同感受时间的流逝，让这段时间内彼此生命的流逝交织成共同的体验和回忆，这难道不比一个虚妄而危险的承诺更有价值吗？在可以把握的时间里，尽量幸福地在一起，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更好的方法吗？

如果每一天都如是珍惜，人生就会省却很多遗憾吧。该去挽回心爱的姑娘就从江西追到青海，该去回家陪伴父母就向公司请假，想要安静独处就回绝你不喜欢的邀约，此外，在任何时候坚决不谈没有心动感觉的恋爱……每个遵从内心的决定都在帮你珍惜时间，也就是珍惜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