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大师与精神障碍:21位中外巨匠的自我救赎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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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

弗兰兹·卡夫卡(Franz Kaf ka,1883—1924)被认为是现代派文学的开山鼻祖,他的代表作《变形记》的开头是史上最著名的小说开头之一:“一天清晨,格雷戈尔·萨姆沙从一串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一只硕大的虫子……”与其他多数把人生过得比小说还精彩的作家不一样,卡夫卡过着单调、刻板甚至有点卑微的人生——他终身未婚、孤僻离群,在家庭中没有什么地位,作为默默无闻的小职员终老,生前几乎没有发表作品,死前因为对作品不满意而要求好友将自己的全部手稿焚毁。他几乎不在小说中写自己的故事,但却有一种魅力,读者读他的小说会感觉自己像卡夫卡那样去感受到一个荒谬而高压的外部世界对人的异化和隔绝,会感觉自己也变成一只饥饿的总是进入不了城堡的等待审判的甲虫……

人们通常能注意到卡夫卡的古怪,但很少有人能把卡夫卡与精神障碍联系起来,可能是人们习惯于“扫地僧”的故事,觉得和他极具开创性的文学相匹配的必定有他性格某一方面的怪异。也就是说,大家觉得他应该怪,怪才是合理的。事实上,卡夫卡的特别的人格和心理可以用精神障碍来解释,并且以精神障碍作为切入点很好地洞察他的思想和写作。

研究卡夫卡有以下方法学意义:

(1)考虑可能的诊断是本研究领域少见的焦虑障碍;

(2)在书信和日记中表露了大量的主观感受、自我剖析和生活细节;

(3)人格特点鲜明,作品风格独特,且两者有强烈的对照关系。

病史

◎焦虑和恐惧

卡夫卡在书信中详细描述了自己在某些场景下的具体焦虑表现,这些描述相当地生动形象。例如,“……当我在上算术课时,看见老师在讲台上翻着他的笔记本,大概在找我的名字时,我就产生了一种愿望,那是恐慌和真实的体现,与我的知识一样不可捉摸,一样虚无。我由于恐惧而半梦半醒地希望,自己会像鬼魂般站起来,鬼魂般从板凳之间择路而逃,就像我的数学知识一样轻盈,从老师的身边飞过,不知怎么就出了门,到屋外才定下神来,自由自在地享受着美好的空气。这空气,在我认识的整个世界中,都不像在教室里那么紧张”[1]。他在日记中继续了一次演讲前的紧张表现:“我变得越来越神经过敏、虚弱无力,而且失去了一大部分前几年我引以为骄傲的宁静……我完全不顾无法控制的痉挛,小小的火焰是怎样沿着我身体的脉搏跳动的啊;我坐着,我的膝盖在桌下抽搐,我必须交替地压住双手。我要做一次好的演讲,这是肯定的,在这个晚上,上升到极端的不安自然要集中在我的身上,再不会有其他的不安的空间了。”[2]

1.泛化和持续的焦虑

他的一些描述,很鲜明地体现了广泛性焦虑的泛化、持续的特点。也就是一种没有担心对象的自由浮动、难以捉摸、被惴惴不安所笼罩的感觉,如“大约十年来,我愈来愈感到不十分健康,缺乏一种健康的舒服感,一种在各方面都听从使唤、无须时常加以注意和担忧而工作的体魄的舒服感。对于大多数人说来,这种舒服感能够不断产生出快感,尤其是落落大方。我缺乏,缺乏各种生命的表现形式。这一缺陷并非因为我曾患过什么特殊的疾病。恰恰相反,孩提时代患病后,我有些过分强调,因此才要躺在床上,其实根本无病,至少我已根本记不起自己曾患过何种疾病。然而,这一可悲的现状现在却显现了出来,并且几乎每时每刻都有表现。远处看去,它尚可容忍;与朋友临时相聚,他们并不予以理会;在家庭内部,因为对此讳莫如深而并不发作。相反,倘若最为密切地直接相处呢?这一状况妨碍我无拘无束地交谈,无拘无束地吃饭,无拘无束地睡觉,妨碍我在各种场合无拘无束。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什么东西面前不会如此恐惧……”“怀着忧虑和对捉摸不定的东西的一种完全捉摸不定的恐惧。之所以捉摸不定,是因为它远远超出了我的力量”“我坐在这儿,这般与世隔绝,这般远离尘嚣,心静如水,有些东西在我脑海中穿行而过:恐惧不安”[1],以及给勃罗德的信中:“我也许不能好好地做这事,因为在这里虽说过得很舒适,体重增加,只是像通常一样日夜忍受着焦虑魔鬼的折磨,可是要最准确地知道我的生活情形,却只有什么也不写才能办到”。

2.无以言喻的恐惧

他的一些描述生动地体现了焦虑的“被更大更强的事物压迫”的感觉,如“只有一点,密伦娜,没有你的帮助,我承受不了‘恐惧’。和它作对我太弱了,这些庞然大物我连俯瞰一下都不能,是它们夹带着我漂游而去的”“我对什么都不像对这些不可捉摸的势力这样害怕”[1],在给勃罗德的信中则说:“我的脚下是黑沉沉的一片,那捉摸不透的强大势力随心所欲地从中出来,置我那结结巴巴的话语于不顾,摧毁了我的生活”。他的《致父亲》(又译为《致父亲的信》)中还大量列举面对威严暴躁的父亲时的胆战心惊、软弱无助的感受。

3.窒息的恐惧感

他的一些描述写出了焦虑患者常有的无处可逃、被紧紧攥住的感觉,有些临床患者会说“在屋子里待不住,要到外面透口气”。卡夫卡的这些话比如“你看我什么人也没有,这里一个人也没有,只有恐惧,它和我死死地缠在一起,一夜又一夜地滚来滚去。围绕着这恐惧,事情在某些方面变得十分严重”“结尾总是给我以一种莫名的惊恐,那么,密伦娜,我真的开始发抖了,就像在警钟下那样。我不能读啊,但读还是要读的,就像一头渴得半死的牲畜在饮水,恐惧阵阵加剧。我寻找一件能让我钻进去的家什。我毫无知觉地躲在角落里,颤抖着祈祷,希望在这封信中呼啸着闯进来的你重新从窗子里飞出去,我不能将暴风留在屋子里呀……而盘在我的头上的一定是更加凶险的恐惧之蛇”[1]

4.疲惫感

他把焦虑症患者被长期焦虑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特点写了出来,如在某封信中将自己作为第二人称写道:“你三十八岁,已如此疲倦,这怎么可能是年龄造成的呢。或者说得更准确些:你根本不是疲倦,而是不安,是在这随处有失足之虞的地球上害怕迈出哪怕是小小的一步,因而你总是双脚同时悬于空中;你不是疲倦,而是唯恐在这巨大的不安后面将有巨大的疲倦跟随而来(你是犹太人啊,知道什么是恐惧)。”[1]

5.其他关于焦虑的描述

除了以上4个特点,另外一些他对焦虑的描写也颇有传神之处:“我所担心的、瞪大眼睛担心着的、使我莫名其妙地坠入恐惧深渊中的(假如我能像沉入恐惧之中那样入睡,我也许早就死了),仅仅是那种内心深处对我反叛的力量。”写出了焦虑症患者的不踏实、担心坠落的感受。“幸福只是在一定意义上是真实的,而安宁永远是不真实的。”卡夫卡觉得安宁是不真实的,是自己所想象不来、把握不到的。“我自己也不理解,我只是在爆发的火山下面颤抖,折磨得自己快要发疯,可是上面发生了什么,远方行将如何,我都不知道。只知道近处所要的是:安静、黑暗、藏匿。这我知道,而且必须遵从,舍此别无他途”,他在焦虑之下想要寻求“安静、黑暗、藏匿”,让精神科医生容易联想到广场恐怖症。“我自己也不理解,我只是在爆发的火山下面颤抖,折磨得自己快要发疯……这是一次爆发,会过去的,而且一部分已经过去了,可是那引起爆发的力量还始终在我心中震颤”[1],如果卡夫卡确实是焦虑障碍患者的话,那么这段话很可能是在描写某次惊恐发作。

卡夫卡在书信中较高频率地使用“恐惧”字眼,并较多和“痛苦、担忧、不安、忧虑”等词一起出现。这似乎不能用作家喜欢对自身情绪作夸张描写来解释,因为他描述自己其他情绪的词汇的种类和频次都相对较少。如给勃洛赫写的信:“对这种写信的渴望只能是担忧和恐惧。在这方面您是正确的。然而,新的担忧和恐惧却不断产生。它们往往占据着我的全部心灵”“我想(你也这么想),倘若给你父亲写信,事情可能会变得平静一些。事实恰恰相反。更强的袭击无限地加大了担忧和恐惧的力度”“只有我内心充满忧虑与恐惧,它们像蛇一样活生生的;只有我不停地观察它们,唯有我知道它们的状况”“不是事实阻止我,而是恐惧,一种不可战胜的恐惧,害怕得到幸福”“但这些责难并非只是对你来信的个别内容的批评,它来源于我内心深处的恐惧。”[3]

值得注意的是,有一些情况下卡夫卡使用“恐惧”这个词更多是在描述一种热切期待下的悸动,如“我要到你身边去的愿望是多么强烈。但同样强烈的却还有恐惧,而且出于各种不同的原因”“但是,远远超出这个担心的巨大恐惧,却更有道理,那就是如果我们不立即相聚,我就会垮掉”“就是那如此频繁地谈到的、但已蔓延到一切方面的恐惧,对最大事物和对最小事物的恐惧,由于说出一句话而令人痉挛的恐惧。当然,这种恐惧也许不仅仅是恐惧,而且也是对某种东西的渴望,这东西比一切引起恐惧的因素还要可怕”[1]。与这种悸动相联系又更进一步的,是卡夫卡的有些叙述中将焦虑和“超越性”联系起来,见下文分析。

与他较多提及恐惧相联系的是,他对自己的“恐惧”有相当的自知力,并用一种严肃的态度来考察自己的焦虑,认为这是自己人性的固有部分、是自己的特点:“你信中最美的是那些承认我的‘恐惧’具有合法地位,同时又试图向我进行解释的话。这大可不必。因为我虽然有时看上去像受了自己的‘恐惧’贿赂的卫士,但我内心深处好像确实承认它的合法地位。其实,我就是恐惧组成的。它也许是我身上最好的东西”“此外我的本质是:恐惧”[1]。他甚至认为焦虑状态是他的生存的方式,可以说焦虑深刻塑造了卡夫卡看待自身和世界的视角:“可以说,我的生命、我的存在就是由这种地下的威胁构成的,一旦这种威胁终止,我也就终结了。这是我参与生活的方式,它一旦停止了,我也就放弃了我的生命,那么轻松自然,就像合上眼睑一样。”[1]

◎对孤独的矛盾态度,被囚禁感

卡夫卡描述了许多因为和别人交往时感到紧张因而选择独处的场景,如“我一直怕见人,其实不是害怕其本身,而是担心他们侵入我虚弱的本性。即使最亲密的朋友进入我的房间,也会使我吓一跳。这不只是这种恐惧的一种象征”“一个陌生人或者即使是一个朋友到我的房间里来,一直使我感到尴尬或至少不安。而你不管怎样喜欢与人相处,可能还喜欢聚会,但我却只能以极大的努力,甚至痛苦才能在我的——我斗胆用我们的这个词——住宅里接待亲戚或即使朋友。在布拉格居住,根本不见我的亲戚,对我来说最轻松”[3];他在日记中写道“我恨一切与文学无关的东西,我厌烦与人交谈,厌烦串门拜访……”;给密伦娜的情书中写道“我的恐惧与日俱增,它意味着在世俗面前的退避,而世俗的压力却因此而增强”;给勃罗德的信中有“这种向往人群的要求我是有的,但它变成了恐惧”。这些表现出了一种广泛的社交回避的交往模式。瓦根巴赫对卡夫卡的这段话作了详细分析:“在梦境里,我看见教授先生们云集一堂,不禁胆战心惊……对我是怎样神不知鬼不觉地爬上这个班级来评头论足。由于普遍的注意力眼下都转移到我的身上,这个班级便自然迫不及待地要唾弃我。”事实上,在公共场合发言时感觉“普遍的注意力眼下都转移到我的身上”[4]72,正是许多社交焦虑患者的真实感受。

他还表露了许多向往、珍惜、捍卫独处的意思,“小时候我经常孤独,但那多半是被迫的,很少是自己等来的快乐。而现在,我投入孤独的怀抱,如河水流入大海”[3]。对孤独的捍卫主要是为了保持写作状态:“我经常想,我最理想的生活方式是带着纸笔和一盏灯待在一个宽敞的、闭门塞户的地窖最里面的一间里。饭由人送来,放在离我这间最近的、地窖的第一道门后。穿着睡衣,穿过地窖所有的房间去取饭将是我唯一的散步。然后我又回到我的桌边,深思着细嚼慢咽,紧接着马上又开始写作。那样我将写出什么样子的作品啊!我将会从怎样的深处把它挖掘出来啊”“我与写作的关系和我与人的关系是不可改变的,它们建立在我的本质中,而不是暂时状况。为了我的写作我需要孤独。”[3]

但卡夫卡同时又害怕孤独,1913年7月21日在日记中考虑结婚时写道“没有能力单独承担生活的担子……没有能力单独承担一切……与F.的联系会赋予我的生存以更大的抵抗力”,并称“极度的孤独使我恐惧”。勃罗德指出卡夫卡的这种矛盾“在卡夫卡的内心,两种截然不同的倾向为争夺优势展开了搏斗:对孤独的企求,以及与世人交往的意愿”[5]

怎么解释卡夫卡这种矛盾心理?关键要把令卡夫卡感到孤独的对象区分开来。卡夫卡在他的原生家庭和工作中,感觉到巨大的责任、不适应和误解,这些人际关系压力使得卡夫卡渴望独处。他对写作的捍卫其实也是对个人空间的捍卫。然而,他同时也是一个对环境敏感、对人生有许多思考、渴望精神交流的人,给密友和情人写信是他梳理内心、寻求安全感和情感联系的方式,当他在家庭工作中受挫而不能及时得到抚慰时,就表现为害怕孤独。他这种害怕孤独令精神科医生想到一些焦虑症病人会因为担心不能及时得到医生的帮助而不愿出院。

卡夫卡多次表达一种被囚禁的感觉,雅努赫在《谈话录》中提到卡夫卡曾说“不仅仅在这里的办公室,而是到处都是笼子……我身上始终背着铁栅栏”,还有“一切都是虚幻,家庭、办公室、朋友、街道、女人,或远或近,一切都是虚幻;但最接近真实的仅仅是:他的头撞在无门又无窗的牢房的墙壁上”[6]。这种囚禁感可能能用社交焦虑来解释,从他的另一段话“而在黑夜里,我总能清醒地觉察到我被孤独囚禁的处境”中看出,他是因为害怕社交而不得不独处,继而感到这种孤独状态的压迫。

◎回避和亲密并存的交往模式

使卡夫卡感到焦虑和回避的环境有三个方面:以父亲为主的原生家庭、枯燥的工作和工厂管理责任、和未婚妻在考虑结婚场景时的相处。后两方面也都与父亲有关:选择法律专业和保险工作是为了迎合父亲的期待;参与石棉工厂管理是为了避免投资失败被父亲指责;想要步入婚姻也是为了成家立业,在脱离原生家庭的同时成为像父亲一样的人。这三方面都有共同的内在机制:面对一个更强的外在实体的期待和压力。在刚追求菲莉斯时卡夫卡也有如痴如狂、幸福满满的时候,而在临近结婚时他的日记和书信中出现越来越多担忧、犹豫、愁苦的情绪。

而在远离他父亲影响、不需承担责任、可以自由选择交往方式的情况下,卡夫卡就有着良好和愉悦的交往,如以下三方面:

1.爱情

除了谈婚论嫁之外的男女感情,包括两次旅途中的艳遇、两次追求菲莉斯、一次追求尤利并订婚、追求菲莉斯的闺蜜布洛赫并有了孩子、和有夫之妇密伦娜长达一年的恋爱和密切书信往来、晚年与年轻的犹太姑娘多拉相知相爱。考虑到他的寿命和时代风气,这样的情感经历可以说是情场老手了。从他大量的书信能看出,卡夫卡不仅有强烈的和人建立情感连接的欲望、倾诉和精神交流的欲望,而且情感细腻丰富、婉转幽深、有时候也有热烈直白的爱意流露,读者如果只看他的信就会以为他是骚话王子。卡夫卡给密伦娜的信中写道“因为我爱你(我爱你啊,你这死心眼的人,有如大海爱它海底的一颗小石子,我对你的爱就像海水淹没着你一样——而我在这里却又像一颗小石子,假如上天允许的话)。假如说我爱整个世界,那么也包括你的左肩,不,首先是你的右肩,我因此而在想吻它的时候便吻它(而你是多么够意思,把你的衬衣往一边拉开),还有左肩,更有在树林里你贴在我上身的脸蛋和你埋在我身底下的脸蛋,还有我贴在你几乎裸露的胸脯上的脸。因此,你说我们已合而为一是有道理的”。叶廷芳在《卡夫卡生平和作品中的爱情关系》中整理了卡夫卡的情感经历并提道,“勃罗德说,卡夫卡从维也纳密伦娜那里回来时,容光焕发,俨然像换了一个人。他在密伦娜身边时甚至能够摆脱一直紧紧地缠着他的恐惧情绪,他们俩还一起嘲笑这种心情”。

2.友情

他虽然朋友不多,但保持着真挚深厚的友谊,和小妹妹感情尤深。勃罗德准确指出卡夫卡的紧张拘谨是因为其所处的压力环境“卡夫卡说他曾结结巴巴地说话,只能与他同其父亲的交往联系在一起,在其他场合,只要他愿意开口,打破沉默,他的谈吐是自由、轻松、高雅,而且富有奇思妙想,具有摄人的力量,而这经常是以开玩笑的形式表现出来的,且又总是自然得令人吃惊,与‘结结巴巴’毫无相通之处”。他在考虑结婚的日记中这样写:“我在我的妹妹面前经常表现为与在其他人面前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人:无所畏惧、坦率直爽、强大有力、令人吃惊、爱动感情。如果通过找妻子的中介作用我在所有人面前都能成为这么一个人就好了。”而且,卡夫卡还有颇强的亲和力,通达人情事理、能帮助朋友解决难题,勃罗德回忆他道,“事实恰恰相反,在他身旁会感到舒服。他思想之充实(他表达思想多半用开朗的声调),就最低限度而言,使他成了我遇见过的人中最容易与之交谈的人之一……因为他的话总是内容充实,命中要害。在与亲朋好友交谈时,他的舌头有时灵活得令人惊讶,他能够激越亢奋,直至忘我,这时风趣的话语和开怀的笑声简直是无休无止。真的,他喜欢笑,笑得欢畅,也懂得如何让朋友们笑。这还不止,在困难的情况下人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心地信赖于他的明达事理、他的策略、他的几乎没有失误的见解。作为朋友,他能奇妙地给人以帮助”。

3.社团组织

卡夫卡会根据自己的思想兴趣和政治倾向主动去结交社团中的朋友,包括前期参加社会主义小组,后期参加犹太复国主义的东方犹太教社团活动,和这些家庭工作圈子之外的人交往时他并无紧张表现。

◎其他神经质特点

1.自卑

卡夫卡是一个自卑的人,他认为自己没有任何能力、怀疑自己学习成绩不好、担心通不过考试,虽然身材高挑却觉得在父亲面前自己的身体过于瘦弱。这种自卑甚至达到过于绝对化的极度否定自己的程度,如勃罗德提及“有一次卡夫卡说:‘巴尔扎克的手杖上写着:我在摧毁一切障碍;而我的手杖上宁可写的是:一切障碍都在摧毁我’”[7]。以下例子表明卡夫卡的自卑和焦虑之间的关系:“从照片看,我想象中的你母亲本来是另外一种样子,但这与我害怕她无关。除了冷漠,恐惧其实是我对他人的基本情感。对你全家,我也充满恐惧(可能你的妹妹艾尔娜除外)。我直言不讳并不感到羞耻,因为这既真实又可笑,认真说来,我其实几乎对自己的父母也感到害怕,对我的父亲毫无疑问……我特别害怕他,我想我永远也摆脱不了他。而另一方面,我害怕你家没有人对我满意,我做的事在他们看来无一是处。害怕我的第一封信就不符合他们的意图,害怕我作为未婚夫他们认为并不称职……”[3]

2.注意细节和强迫特质

勃罗德称他“是他那精益求精到令人难以想象程度的认真……艺术上与他的认真细致精神相对应的是他的描写的详尽性。这一点在他每一个作品中都可读到。他爱细节……这就是为什么卡夫卡对每一个细节、对现实的每一个细小皱褶都深感兴趣的原因之所在”。他对于工作深感厌恶却兢兢业业完成工作,其工作态度深受上司和同事认可。晚年因为身体疾病开始素食和节制饮食、烟酒不沾。

3.负罪感

见下文分析。

4.受虐倾向

卡夫卡在家庭中深感压抑,但却一直没有脱离家庭自立、仅在战争期间短暂到外租房。和菲莉斯两次订婚又毁约的5年时间内,尽管书信中有大量犹豫愁苦的情绪,但对结婚却久拖不决。小说《判决》描写父亲判决儿子立即溺死,儿子便飞快地跑去河边,投河前儿子轻声叫道:“亲爱的父亲母亲,我可是一直爱你们的呀!”

◎躯体症状

人文学科研究者已充分注意到卡夫卡的躯体症状,包括头痛、背痛、皮炎、脱发、胸痛[8],而且在描述中这些常和焦虑、疑病一起出现。关于头痛,他在日记中写道,“特别是因为从所有的预兆来看(失眠、头疼、心衰),我的能力不会延续太久”“在可怕的下午之前,头疼不断,使我不得不将手不停地抚摸自己的脑袋(在阿尔科咖啡馆的状况)。躺在家中长沙发上,心口疼痛”“正处于痛苦的头疼之中,我有这样的头痛毛病已经整整一星期了”“我再也摆脱不了头疼病,我确实和自己一起变成了沙漠”;给菲莉斯的情书中写道,“上床睡觉时经常感到有些心痛和腹肌抽搐地疼”“不过也许这更多的不是头痛,而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紧张”;给勃罗德的信中道,“我将在这间房间里试着熬过这个假期,已开始进行至今尚未完全见效的对付头疼的斗争”。可以看出,他频繁提及头痛,并且深感困扰。“这使恐惧的冷汗渗满我的额头;至于你的罪责,密伦娜,那是无从说起的话。会使我夜不能寐”[1]

他的朋友们注意到卡夫卡对自己身体状况过分敏感,总是怀疑自己生病。勃罗德称:“卡夫卡对任何健康受损状况都很敏感——身体的任何不完美感都能折磨着他,比如头皮屑或便秘或一个未曾完善发育的脚趾都会令他深感不适……卡夫卡一生都伴随着头痛、失眠和神经衰弱”“1917年以后,卡夫卡就非常担忧自己的身体健康,并和疾患有了不解之缘,这些疾患大多是他自己想象出的。他非常偏执于自己消瘦的身材和脆弱的神经,而他的父亲却健壮无比”“剧烈的头痛和失眠使他痛苦不堪”,雅努斯称卡夫卡患有失眠症。提起失眠,他说:“在失眠背后,也许只隐藏着对死亡的巨大恐惧。我也许害怕,灵魂在睡眠时离开我就再也回不来了。也许失眠只是对罪恶的清醒意识,害怕迅速受审判的可能性。”[9]

卡夫卡患肺结核是真的,但有意思的是他对疾病赋予了别的一些意义,比如将肺结核当作躲避社交压力的挡箭牌:“这个坏的我现在有了肺结核作掩护,就像一个小孩子藏在妈妈宽大的裙褶里”,还有将肺结核当作自身精神危机的隐喻“我暗地里认为这种病根本不是什么肺结核,或者说,至少首先不能把它看作肺结核,而是整个我的崩溃”[3]“我不想到维也纳去,因为我受不住那种精神上的极度紧张。我的精神处于病态,肺病不过是精神疾患‘漫过堤坝’而已”[1]。肺结核由感染造成,并不是一个被认为心身交互很密切的疾病,但卡夫卡对他的病的丰富敏感的考虑可以成为研究心身疾病的有价值材料。

◎睡眠障碍

卡夫卡的睡眠较差,除了长期夜间写作的习惯的原因外,和他易于紧张、容易激动的心理特点也有关,如在日记中记载演讲前梦到自己在读歌德的句子,演讲成功后激动得一夜无眠:“我梦见旋律一般的高潮和低落,我读歌德的句子,就好像用整个身体走遍了那些重读音节的地方……激动:由于演讲,一夜辗转反侧,热得睡不着。”有几次提到睡眠差是因为焦虑,如“你也许已发觉,我有几个夜晚不得安睡了。简单说来是‘恐惧’在作怪。这东西真弄得我失去了自己的意志,眼看它围着我抛来抛去。我不再知道上下左右……”[1]在给马克斯·勃洛德的信中写道:“那是恐惧变化,恐惧由于一个超脱我的状况的大的行为会把众上帝的注意力吸引到我的身上。当我今天彻夜不眠,灼痛的太阳穴间辗转反复地思量着一切时”“每逢夜深人静,恐惧袭来,使我不能入睡时,我经历的就是这一种”。

他在给经理的信中自我分析道,“作为肺疾的先导和伴生现象,我已失眠多年,但迄今多是阵发性的、不甚严峻的,况且均有一定的诱发原因。然而,如今的失眠并无诱因,且持续不断,安眠药亦几乎无效。数月来的状况已濒临难以忍受之程度,并对肺病起到恶化作用”。他的失眠和肺结核关系密切,可从侧面看出失眠时间长且严重。

除了入睡困难,卡夫卡还饱受眠浅易惊醒的困扰。他在给勃罗德的信中写道,“最近又有动乱不安的浪潮向我袭来,最小的噪声也使我失眠、痛苦,在空无一物的空中硬是产生噪声。关于这一点我真是一言难尽。白天夜晚被弄得精疲力竭,像今天夜晚一样,一小群魔鬼聚集一处,夜半之时在我房前快快活活地谈话”;勃罗德在《卡夫卡传》中写道,“卡夫卡试着下午睡觉,夜间写作。每一次这种尝试总能持续一段时间,然而却不能睡得充足(弗兰茨深受睡不安稳和对噪声特别敏感之苦),于是出现了精疲力竭的状态”,并提到他在一战期间在外租房时多次因为周围的噪声而换房。

精神病理分析

◎诊断

卡夫卡在使他感到紧张的社交环境中,具有“回避型人格障碍”的特点,这是一种社交抑制、能力不足感和对负性评价极其敏感的普遍心理行为模式,其症状条目如下:

(1)因为害怕批评、否定或排斥而回避涉及人际接触较多的职业活动;

(2)不愿与人打交道,除非确定能被喜欢;

(3)因为害羞或怕被嘲弄而在亲密关系中表现拘谨;

(4)具有在社交场合被批评或被拒绝的先占观念;

(5)因为能力不足感而在新的人际关系情况下受抑制;

(6)认为自己在社交方面笨拙、缺乏个人吸引力或低人一等;

(7)因为可能令人困窘,非常不情愿冒个人风险参加任何新的活动。

但显然,卡夫卡的精神状况严重程度超过了人格障碍的程度,他的焦虑症状不仅明显影响了他的社交、职业表现、家庭关系和婚恋等社会功能,还长期、严重、广泛地将他困扰。他不仅在私人记录中留下了大量对于焦虑的主观痛苦描述,还出现若干和焦虑相关的躯体症状。鉴于他焦虑的特点如此明显,“广泛性焦虑障碍”最适合用来描述他的精神状况。该障碍的描述是,在至少6个月的多数日子里,对于诸多事件或活动(如工作或学校表现)中表现出过分的焦虑和担心(焦虑性期待)。个体难以控制这种担心。这种焦虑和担心与下列6种症状中至少3种有关(至少其中一些在过去6个月中的多数日子存在)。

(1)坐立不安或感到激动或紧张——符合;

(2)容易疲倦——符合;

(3)注意力难以集中或头脑一片空白——缺省;

(4)易怒——不符合;

(5)肌肉紧张——少量提及,另有若干和焦虑有关的躯体症状;

(6)睡眠障碍(难以入睡或保持睡眠状态,或休息不充分、质量不高)——符合。

虽然缺乏更详细的某段时间内出现症状频率的资料,但总的来讲,焦虑伴随了卡夫卡的一生。差不多从童年起,他就对父亲有极大的恐惧,一生在某些社交方面一直是一种战战兢兢、自卑敏感、担忧回避的模式。

鉴于卡夫卡焦虑的严重程度,他有着多种焦虑表现,要想在他身上找到惊恐发作或社交场合的焦虑表现等并非难事。也许卡夫卡在人生的某个时候去就诊,会被认为是典型的惊恐发作或社交焦虑障碍患者,如下文所鉴别的。不过,计较卡夫卡属于焦虑障碍下的哪一种意义不大,关键是要把握“焦虑”这一特点。

◎鉴别诊断

1.惊恐发作

根据卡夫卡的一些关于“爆发”的描述,在某些情况下他的焦虑水平达到急性焦虑发作的程度。他大量提到“恐惧”并称深受困扰,推测中间可能有些时候超出了广泛性焦虑障碍的程度。但卡夫卡在多数时候和多数场合有着泛化的焦虑情绪,还是更适合用广泛性焦虑障碍来描述。

2.社交焦虑障碍

卡夫卡总体上不愿见陌生人,尤其不喜欢别人进入自己的卧室,面对父亲感到非常紧张,需要鉴别社交焦虑障碍。但卡夫卡在非社交场合也有许多焦虑情绪和焦虑相关的躯体症状;他在和小妹以及少数好朋友的交往中就轻松且亲密;他的父亲作为严厉且强势的人,使得他和父亲相处时的紧张程度不算很过度。

3.双相情感障碍

卡夫卡的写作具有波动的模式,有时数月内几乎没有作品,有时短时间内大量创作。有若干短篇小说是在数天内完成的,其中可能有与情绪相关的精力变化的因素。卡夫卡长期较为自卑、自我评价过低,在男女情感之外的生活单调、缺乏乐趣;同时又有追求女性的热情、在书信中表现出极大的倾诉欲,常常持续写作至凌晨。综上,需要考虑双相情感障碍,但他情绪波动的特点并不明显,情绪高涨和低落的直接证据并不多,其情绪性质的强度远远不及焦虑的强度,故不考虑。

4.孤独症谱系障碍

卡夫卡在某些社交方面交往良好、有较强的交往意愿。他和密友或情人在一起时谈吐幽默流畅、书信中表现强烈的倾诉欲、热爱写作,证明了他语言功能良好。他的书面语言的艰涩、干巴巴、给人带来异陌感的特点,据瓦根巴赫的解释是“干巴巴的布拉格书面德语不可能像通常的口头语言或方言一样给人以直接的亲切感。卡夫卡的语言始终带有异陌的痕迹,由此便也自行产生了与各个词语间的间隔”[4]101,并不是只能用孤独症谱系障碍才能解释。至于强迫特质、注意细节、负罪感等,据以上分析,和焦虑有密切关系。看起来孤独症谱系障碍在卡夫卡这个案例中缺乏鉴别价值,但有一篇研究言之凿凿地认定卡夫卡是孤独症患者[10]。该研究提出了代词倒置(Pronoun reversals)、过分注意细节、情感不当和冷漠无情、谨慎和遵守规矩、诚实和不会撒谎、负罪感、渴望向人吐露秘密、重复行为、深刻的恐惧等论据。其中有一些论据与事实不符,比如卡夫卡是冷漠无情的、卡夫卡是诚实和不会撒谎的(他在和菲莉斯交往的5年间同时瞒着她和其闺蜜勃洛赫发生关系并产下一子、虽然担心密伦娜的丈夫会发现还是与之热恋并发生关系)。以上论据中的大部分是可以由焦虑障碍来解释的,该论文也提到若干关于焦虑、恐惧和躯体焦虑症状,但该论文没有解释为什么不考虑焦虑障碍,也没有提及卡夫卡在社交和语言上功能良好的证据。

心理分析

卡夫卡的《致父亲》里,几乎通篇都在讲自己如何在一个威严暴躁父亲的管教下形成胆怯、自卑、畏缩的人格,这是解开卡夫卡性格的关键。为何卡夫卡没有在反抗中强化,结合着效仿,而形成叛逆、坚强、暴虐的性格?卡夫卡面对父亲可能产生的反抗意志,包括否定、反对、质疑、不顺从,这些需要在痛苦中累积心理能量才能启动,而母亲用私下补偿、偷偷允许他做些自己的事、劝诫说理等更加舒服且起效更快的过程疏导了这些心理能量。对此,卡夫卡是有充分认识的:“……产生了抗拒心理、反感甚至仇恨(这些因素本可迫使我自立的),母亲便以温柔体贴、谆谆劝诫(在童年的思想杂乱中她是理智的象征)、说情把那些因素消弭于无形之中”,然后他“被赶回了父亲的圈子”,而本来卡夫卡“也许可能会突破这个圈子的”。另一方面,母亲这种一味顺从威权又偷偷摸摸给予补偿的消极反抗的做法,在使他接受和认可父亲的威权秩序时加深了对自我的否定。

现列举其中的少量描述如下。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卡夫卡自己是如何分析教养环境对其人格各个部分的具体影响的:

1.压迫感的形成

在权威面前的被压迫感:“我太驯服,我完全变哑了,我避开您。只有当我离您远远的,您的威力,起码是您直接的威力鞭长莫及的时候,我才敢动弹一下”“最亲爱的父亲:你最近曾问我,为什么我声称在你的面前我感到畏惧。像以往一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这一部分正是出于我对你的畏惧……”[11]

2.自卑感的形成

在对压迫者的权威和贬低产生认同和内化之后,就产生了自卑:“现在我还记得我们时常在更衣室脱衣服的情形,我瘦削弱小,肩膀很窄。您高大、强壮、肩膀宽阔。在更衣室,我就觉得我够可怜了,而且不单在您面前,在全世界面前我都觉得自己可怜,因为您是我衡量一切的标尺呀”“我那时已经有了一种自卑感,它不断地压抑着我”“给我的打击是致命的,我的勇气、决心、信心以及各种乐趣……无影无踪了”[11]

3.负罪感的形成

当卡夫卡认同了外在极高的道德标准,并将这种外在期待内化时,便产生了负疚感、负罪感或羞耻感:“我在你面前失去了自信,代之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负疚意识。有一次我想起这种无穷无尽性时准确地描写了某个人:‘他担心,羞耻将在他身后继续存在下去’”“始终意识到我的罪过之存在是毫无疑问的”“我的负罪意识扩大了,世界在我眼中变得更不可理解了”[11]

4.应激固化

压迫者直接施加的诸多伤害,使得他的情绪反应得以加强固化:“那个身影庞大的人,我的父亲,那最高的权威,他会几乎毫无道理地走来,半夜三更将我从床上揪起来,挟到阳台上,他视我如草芥,在那以后好几年,我一想到这,内心就受着痛苦的折磨。”[11]

焦虑障碍与创作的关系

◎焦虑障碍对创作的影响——恐惧与“超越性”之敬畏的关系

卡夫卡恐惧的对象不仅仅是社交压力,有些引起其恐惧的是超越性层面的事物,如上帝、上天、信仰、星空、更高的生活境界等。比如,“但真正支持我的,是上天的指令,是消除不了的恐惧”;“这一点在某种意义上使恐惧本身也变得易于理解了……这种恐惧并不是我私人的恐惧(当然它同时也是,而且就这点而言十分可怕),这也是自古以来一切信仰的恐惧”“要是你不躺在地上,你就不能看见布满星辰的天空,你也不会得到拯救。你可能也根本经受不住那直立的恐惧”[3];在给勃洛德的信中,“那是恐惧变化,恐惧由于一个超脱我的状况的大的行为会把众上帝的注意力吸引到我的身上。当我今天彻夜不眠,灼痛的太阳穴间辗转反复地思量着一切时,我又意识到我是生活在一块何等弱不禁风,甚至荡然无存的土地上。我的脚下是黑沉沉一片,那捉摸不透的强大势力随心所欲地从中出来,置我那结结巴巴的话语于不顾,摧毁了我的生活”[4]127。在犹太教的传统中,很容易能找到“父亲—上帝—上天”的联系链条。一个严酷又事业有成的具体的父亲在卡夫卡心中激发出的又怕又敬的情绪,容易使他察觉到有更高的神性存在,过于自卑的性格和惶惶不安中对安慰的需求也容易使他激发出虔诚的宗教感情。他对写作的投入和捍卫,其实也能看成是对孤独、纯粹、注重内心的宗教式生活方式的捍卫。

另外,他对于“新的更高的生活”的渴望,也会用恐惧来形容,在中文语境中其实指的是“悸动”,如“此生的快乐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我们向更高生活境界上升前的恐惧;此生的痛苦不是生命本身的,而是那种恐惧引起的我们的自我折磨”。联想到他爱慕菲莉斯是认为其能给自己带来新生活,想要借助婚姻完成对父亲的超越,可以说这也是一个“自卑与超越”的例子。

◎焦虑障碍对创作的影响——焦虑与现代生活对人的异化和压迫

现代社会中焦虑障碍的发病率节节升高,这和现代生活的快节奏、强调效率和标准化流程以及对人的全方位卷入的特点有关。卡夫卡指出这种特点:“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负的铁栅栏后面……这是精确地算计好的生活,像在公事房里一样。没有奇迹,只有使用说明、表格和规章制度。人们害怕自由和责任,因此人们宁可在自己做的铁栅栏里窒息而死。”即使在现代派作家中,着重刻画这种规范压力的也不多,除了因为卡夫卡是极少见的长期从事职员工作的作家,更根本的原因是他的焦虑使得他更多地感觉到这种异化和压迫带来的痛苦。

◎焦虑障碍对创作的影响——用隐喻来传递深刻的生存体验

卡夫卡的模仿者如果光学习他小说中阴森压抑的气氛、深刻的隐喻或出人意料的变形这些,那可就学错了。卡夫卡小说魅力的关键在于他有着深刻的创伤和焦虑的体验,他从根本上是想要传递这种生存体验,隐喻只是他深感该体验难以被理解而发展出来的手法。其早期创作多采用直接描写如《判决》《司炉》等,从《变形记》单个的变形,到后期的《城堡》《在法律面前》的整体氛围的隐喻,能看出手法的逐渐成熟。另外,相较于忧郁、欢乐、愤怒等情绪,焦虑中的一些情绪是比较难以得到周围人的理解的,比如没有对象的无来由的广泛性焦虑、对普通食物的特定恐惧、对普通场合的社交回避等,这使得卡夫卡想要传递这个感受时,不得不虚构出一个让人身临其境的环境或事件场景。我们可以发现在卡夫卡的个人经历和小说中的隐喻之间有一些跳板,比如:

他在《致父亲》中形容父亲的威势:“在我眼里世界就分成了三部分。我,是个奴隶,生活在其中的一个世界,受着法律的约束,这些法律是单为我发明的,而我,不知为什么,却始终不能守法。然后就是第二个世界,它离我的世界无际遥远,您行使着统治权、发号施令并且还因您的命令得不到执行而生气。最后还有那第三个世界,其余的人都在那儿过着幸福而自由自在的生活……”这发展为“法律”的隐喻。

他在《致菲莉斯情书》中表达自己想要避开令他焦虑的人群而躲入地窖:“我经常想,对我来说,最好的生活方式即带着我的书写工具和台灯住在一个大大的、被隔离的地窖的最里间……你觉得呢,最亲爱的?请不要不理睬我这个地窖居民。”这发展成为“地洞中的鼹鼠”的隐喻。

卡夫卡在与密伦娜的恋情经历苦苦争取和焦虑折磨后仍然失败,他在信中总结原因,“显然我所爱的总是那些我将其高高置于我的上方的东西,那些对我来说不可获得的东西。这自然就是整体的核心,这整体可怕地增长着,直到叫人‘恐惧得要死’”,这发展成为“城堡”的隐喻。

雅努赫提及卡夫卡曾说,“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背负的铁栅栏后面……因此人们宁可在自己做的铁栅栏里窒息而死”,这发展成为“栅栏后的饥饿艺术家”的隐喻。

◎创作对精神状况的影响——用写作来缓解和抵抗焦虑

卡夫卡清晰地意识到写作的抵抗焦虑、获得安宁的作用。这种治疗机制类似于叙事疗法。他在1911年12月8日的日记中描述焦虑带来的创作冲动:“我现在,不,还在下午就有一种巨大的要求,从我心里把我整个惶恐不安的情状全部写出来,并且像它从我的内心深处出来那样,把它写进纸的深处去。”他在给克罗普施托克的信中写道,“写作对我的价值我同样了解得太清楚了……所以我怀着战战兢兢的恐惧抱住写作,用身躯挡住一切干扰,我所抱住的其实不仅是写作,还包括与此相关的孤独”。他多次描述写作带来的别无替代的安全感:“但我在写作中总算有了安全,我总算能喘一口气了”“如果我想解脱自己,不能通过安宁的生活和充足的睡眠,只有写作,我在写作中得到安宁,而非在安宁中写作”“我今天由于长时间地不能写作,内心非常焦躁……但主要原因是我无法写作后产生了一种常有的厌恶感和沉重的疲劳感……到傍晚时分,我才有机会写作。这机会是我的本性在内心绝望毫无阻拦地不断扩大的时候所要求的”“因未写作而产生的不安就像恶神一样准时侵袭我”[3]。卡夫卡短暂的一生中留下大量著作,常常写作到深夜,他强大的创作动力中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他为了自我疗愈而写作。

◎创作对精神状况的影响——理性思考和精神成长作用

卡夫卡的小说其实就是他日记和书信的变体,而他的日记书信其实是他疗愈自身焦虑、自卑和童年创伤的治疗记录。他在《致父亲》中探讨父亲粗暴严厉的教养方式对童年时期的自己的伤害,捋清自己胆怯自卑的性格起源,并接纳了这样的自己。他在给菲莉斯和密伦娜的情书中大量且细腻地书写了自己焦虑中的痛苦,因为焦虑而形成的扭曲的生活方式,自己在爱情和订婚中的种种纠结的决定是如何由自己怪异的性格所致。在书信中他捋清了自己对爱情的看法,并消化了爱情中的种种烦恼。这样的书写相当于心理咨询中的自我体验或者接受了高级心理咨询师的督导,其中最重要的成果就是达成了对自我的接纳。卡夫卡是胆怯的,对父亲及其他外界事物感到恐惧和逃避,这是严重摧毁自尊的,会使人否定自己。但卡夫卡在写作中克服了这点,一方面是通过细数自己的焦虑并分析原因,接受了“我就是个软弱的人”的自我形象,通过归咎于父亲而保卫了自己;另一方面,在分析自身焦虑、探索自己内心的过程中,他感受到了精神探索的乐趣,给自己创立了一个“书写内心、产生精神成果之人”的自我形象,而从中获得价值感。写作相当于第二次品尝人生,人们羡慕他如此繁复细腻地品尝人生,因为他能够远超数倍于普通人地获得人生的滋味,相当于用一辈子过上了别人的好几辈子。读者的这种对超越短暂生命的渴求,转化为了对他的文学的喜爱。

◎创作对精神状况的影响——升华以超越现实痛苦的作用

从卡夫卡的“如果不写作,我就会被残酷无情的手从生活中排挤出去”和“写作才能在内心深处产生平衡力量”[3]等话中可看出,他不仅把写作作为一种缓解焦虑的治疗手段,还从灵魂的层面来评价其作用,把写作视为一种生存的方式、一种人生价值的来源。如上文所说的,他给自己创立了一个“产生精神成果之人”的自我形象,他将自身卑微的生活转化为开创性的小说主题和写作方法。这生活就不再是令他羞耻的,而是一个有研究价值和欣赏价值的对象,于是这卑微的生活就被超越了。正因为小说创作直接发挥了疗愈和提供价值的作用,所以卡夫卡对于创作是满意的、并不非常渴求社会的认可。他对作品发表是比较淡然的,甚至死前要求朋友焚烧掉所有手稿。

◎共果——为了避免当面交谈的紧张而大量写信

卡夫卡给朋友和情人写了大量的书信,虽然他和他们有深厚的情感,这书信交流的强度也是远远超出相称的程度。可以认为,卡夫卡即使在和让自己感到舒服的人相处时,也是较多依赖不见面的交流方式。卡夫卡早年给波拉克的信中就称,“假如我们试着用笔来写,我们就会比面对面地谈话感到轻松自在”。叶廷芳指出,“如果我们把他致菲莉斯的信和卡夫卡同时期的日记对比着看,我们会看到卡夫卡与菲莉斯之间的每次会晤几乎都使卡夫卡感到窒息、难受、无话可说;可是在信中他却如鱼得水,自由自在,宣泄着自己的感情,不管是爱恋也好,抱怨也好,牢骚也好……都无拘束地倒了出来”[12]。卡夫卡的《致父亲》也是比较好的例子,他深受父亲的压迫之苦,想倾诉又不敢,不说出来又感到十分焦虑憋屈。书信已经是比较安全而充分的方式,但仍略显矫情且和现实靠得太紧,他通过书信体小说的形式就显得比较疏离。他父亲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个策略的成功,父亲在看完作品后不置可否,并未引发进一步的情感冲突。

相关议题

◎卡夫卡的情书

有些男性似乎热衷于在情书中分析自己的敏感、软弱、痛苦和病态,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可能他们觉得拥有伟大心灵是吸引异性的亮点,而展现伟大心灵的一种好办法就是展现心灵中的敏感软弱。或许是因为一种授人以柄:因为完全地爱一个人,为了证明爱意和换取信任,因而将自己内心的软弱和私密作为把柄交出。或许这是因为他们想通过展现内心软弱来激发起女性的母性本能。当然这也可以反过来推导:因为他们处于真爱之中,真爱会使人退化,使人退化到那种渴望母亲之爱的原始阶段,因而不由自主地表现出内在的软弱。

◎恐惧和虔诚

在阅读卡夫卡大量的对焦虑的描写,尤其是分析童年的自己的焦虑形成的《致父亲》时,读者不难有这样的感觉:卡夫卡是一个不信神的圣徒。他所书写的对父亲的感受,和基督徒对上帝的感受是一模一样的——极力贬低自己、极力约束自己以显示出上帝的伟大。事实上,基督教(包括其他大多数宗教)就是通过把人塑造成自虐的人来巩固他们的信仰,也很擅长通过惩罚和恐吓来激发人的敬畏。卡夫卡的童年成长环境也很类似于修道院的环境。如果卡夫卡生长在宗教的时代并立志成为圣徒,那么也算是达成内外的和谐了。只可惜,他所处的是科学昌明和人类觉醒的时代。支撑旧神的氛围和依据已经坍塌了,但有些人对于外在的拯救还是有很大的需求,并且人类的理性和能力还不够充足,暂时不足以形成新的信仰。卡夫卡面对刻板严厉的现代工业社会的那种惶恐,和远古人类面对大洪水时并没有什么区别。有区别的是卡夫卡以脆弱的人格硬扛了下来,不是用祈祷去获取上帝的宽宥,而是用写作去从内在找到安宁的力量。

参考文献

[1]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卡夫卡全集[M].叶廷芳,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2]卡夫卡.日记(1910—1923).卡夫卡全集[M].叶廷芳,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3]卡夫卡.致菲利斯情书·卡夫卡全集[M].叶廷芳,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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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Stuger J.Kafka and autism:the undisclosed logic behind Kafka's work[J].J Autism Dev Disord,2017(47)2336-2347.

[11]卡夫卡.致父亲·卡夫卡全集[M].叶廷芳,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

[12]卡夫卡.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M].叶廷芳,黎奇,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