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斩立决
养心殿。
韩爌,钱龙锡,曹于汴,乔允升,康新民站成一列,温体仁独自站一列,钱谦益跪在地上。
赵净官位最末,在进入门槛后,站到了钱谦益背后,中间,两不靠。
一众人皆是凝重色,不言不语。
坐着的崇祯,面沉如水,眼中的怒火,如同火苗一样不断窜动。
他身前摆放一道奏本,是户科给事中葛应斗最新上书,洋洋洒洒上千字,详细阐述了钱谦益的各种罪状。
“侵吞地方钱粮,勒索地方大户,强占官地营造店铺,霸占湖利、强迫渔船网户纳常例,私和人命,逼奸良人妻女,出卖生员,霸占盐利,通番走私,占夺故家宝玩财货,毒杀和殴杀平民,占夺田宅等,计赃达三四百万……”
崇祯双眸落在跪着的钱谦益身上,怒声道:“钱谦益,你有何话说?”
钱谦益伏地,神色平静,语气痛苦,道:“回陛下,臣多年来,醉心于学问,对家人疏于管教,不曾想,他们竟然闯出如此大祸,臣虽不知,也不能无罪,请陛下重重惩治!”
崇祯顿时脸色扭曲,道:“这这么多事,你真的不知?”
钱谦益道:“臣确实不知。多年来,臣素性简朴,从无奢靡。臣治学而不治家,愧对陛下,愧对朝廷!”
崇祯怒的手都在抖,就这么睁眼说瞎话的全都推给家里人了?
赵净听到钱谦益的狡辩之词,暗自摇头。
倒不是说高明不高明,不过是一个台阶,让崇祯以及朝廷下的台阶,真假并不重要。
“启禀陛下,”
左都御史曹于汴出列,抬手道:“都察院综合各弹劾奏本、举告,发文南京刑部、应天府,详细调查,并未发现钱谦益涉案实证。”
崇祯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吭声,仿佛早就料到了。
钱谦益再次道:“臣虽未为恶,可恶源自臣,臣罪不容赦,请陛下惩治,以警示朝野。”
崇祯心头大恨,目光在钱谦益背上注视片刻,扫向其他人。
不出意外的,第一便落在了温体仁身上。
温体仁满脸的卓尔不群,对于崇祯的目光,他低着头,视若未见,并不接茬。
这一幕,令崇祯一怔,继而目色阴沉。
‘钱谦益案’是由温体仁揭发而起,越闹越凶,直到现在!
关键时刻,温体仁居然闭口不言了!
赵净怔了又怔,温体仁这是反应?
这是打垮钱谦益的最好时机,他怎么反而不乘胜追击了?
是他认为只要将钱谦益赶出朝廷,取而代之就行,没必要赶尽杀绝?
赵净稍稍一想便暗自摇头,温体仁这种时候不说话,反而会得罪崇祯。
那他为什么不说话?
赵净看着温体仁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韩爌,钱龙锡,乔允升,曹于汴,康新民自然不会接茬,交由崇祯来判断。
养心殿内,出现了冷场。
曹化淳,高宇顺站在崇祯两旁,见状不由得悄悄看向崇祯,面露担心。
朝廷一致保钱谦益,是所有人都可以预料的,但温体仁这个罪魁祸首突然偃旗息鼓,是所有人又始料未及。
现在,反而将他们的皇爷孤零零的抛了出来,独自面对朝廷。
崇祯沉着脸,目光移动,看到了赵净,顿了顿,并未发问,转向了韩爌,道:“韩卿,你怎么看?”
韩爌故作沉吟一阵,道:“陛下,三法司查明,没有实证证明钱谦益违背礼律,但治家不严之错是逃不脱,臣建议,罢除钱谦益一应官职,遣送离京。”
崇祯不说话,只是神情越发难看。
他哪里看不出来,韩爌与钱龙锡代表的内阁,曹于汴,乔允升,康新民代表的三法司,已然默契一致。
他们都要保钱谦益,不想他获罪!
即便不是朋党胜似朋党!
崇祯不能忍,可他再生气又能怎么办?
朝廷与三法司力证钱谦益无罪,他这个皇帝总不能扯下脸皮,众目睽睽的去‘陷害’钱谦益,然后强行问罪吧?
赵净冷眼旁观,将一切看在眼里,心里稍稍一转悠:好机会!
“启奏陛下,”
赵净突然抬起手,朗声道:“臣窃以为,钱家发生这么多事,计赃三四百万两,纵观我大明两百年也不多见,钱谦益一句‘不知情’实是欺君,乃不赦大罪,臣恳请陛下明旨严惩!”
赵净在这种时候还敢站出来,崇祯心里甚是宽慰,看着赵净的眼神温和不少。
毕竟,赵净只是小小的七品官,面对的是近乎整个朝廷。
乔允升余光瞥了眼赵净,并没有开口。
康新民,曹于汴同样充耳不闻,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至于韩爌,钱龙锡,更不会自降身份,与赵净辩驳什么。
赵净的话音落下,没人接话。
场面再次陷入寂静。
崇祯坐在椅子上,目光扫过一个个人,心里恼恨异常。
按理说,赵净说了这些,三法司应该反驳,可他们不说话,就是逼迫他主动表态!
赵净沉着气,等了一会儿,见没人说话,心里组织着措辞,再次抬起手,朗声道:“陛下,臣窃以为,钱谦益一案,应当尽速落定,一旦三法司继续追查下去,还不知道要翻出多少事情来,届时定然有损陛下威德,有损朝廷体面,请陛下明鉴!”
崇祯见赵净再次为他说话,看着赵净的神色缓和,而后便眼神冷漠,威逼向三法司的三位主官。
乔允升低着头,仿佛在瞌睡。
曹于汴故作拘谨,没有接上崇祯的眼神。
倒是大理寺卿康新民忍不住了,直接转向赵净,冷淡的道:“若不是之前参与颇多,你是没有资格站在这里的。空口白牙,信口胡言,涉及朝廷三品大员,岂是你可无端揣测的?”
赵净毫不示弱,当即道:“敢问康寺卿,下官所言,哪一句是信口胡言,无端揣测?下官乃是吏科都给事中,身为言官,连御前谏言的权力都没有了吗?”
“你!”
康新民大怒,一甩手,冷声道:“胡搅蛮缠!”
旋即,他抬手向崇祯,沉声道:“陛下,对于朝中重臣的奖惩,皆须有理有据,方能服众。朝中三品大员的问罪,更当小心谨慎,证据充分,三司定夺,而不是仅凭几句似是而非的揣测定案,请陛下三思!”
崇祯强忍怒气,发作不得。
康新民说的有理有据,字字句句都是大道理,要他怎么说?
他再次看向赵净。
赵净迎着崇祯的目光,神色动了动,一咬牙,大声道:“启禀陛下,臣不同意大理寺卿的观点,钱谦益一案,有众多证据指向,大理寺卿不表态深究,反而急着为钱谦益脱罪,实是……居心叵测,请陛下明鉴!”
崇祯双眼一睁,猛的一拍桌子,喝道:“康新民!”
康新民脸色微变,急忙道:“陛下,臣并非是为钱谦益脱罪,而是据实奏报,不偏不倚,请陛下明鉴!”
崇祯已经将康新民默认是钱谦益一党了,心里万分愤怒,还是强撑着脸色。
“陛下,”
这时,钱龙锡抬起手,缓声道:“大理寺断案,素来讲究人证物证,而今纵然朝野沸沸扬扬,可确实没有发现钱谦益的罪证。”
说罢,他转头,看向赵净,宽厚的脸上一片冷漠,道:“赵净,你可有实证?”
赵净恭恭敬敬的抬起手,满脸写着小心谨慎,道:“禀阁老,下官……没有。”
钱龙锡闻言,转向崇祯,道:“陛下,臣附议韩阁老之言,以钱谦益治家不严治罪,罢除一应官职,赶出京去。”
崇祯将钱龙锡公然‘威胁’赵净的行为尽收眼底,对于他的话,是半点不肯相信。
再次环顾一圈,崇祯看着温体仁,心里既失望又恼怒。
赵净一个小小七品末官,都敢再三谏言,你一个堂堂礼部尚书,一言不发,是何道理!?
温体仁的低着头,清晰的感觉到崇祯的目光在他身上,但他还是无动于衷,一言不发。
不是他不想,而是不能。
崇祯见温体仁还是不肯开口,怒火填膺,面色阴沉。
他不想,也不愿就这么放过钱谦益。
钱谦益明显在朝廷有朋党,这种事,他决不能容忍!
可面对朝廷众口一词,他能怎么办?
韩爌,钱龙锡躬着身,一副‘静等圣裁’模样。
三法司的乔允升,康新民,曹于汴同样不出声,整齐划一的充分表达了态度:恭请陛下决断。
钱谦益跪在正中心,不声不响。
但他神态逐渐从容,没有了进宫之前的那般忐忑。
有二位阁老与三法司背书,再大的案子都能脱身。
只要他这一次脱身,过个一两年,再有人上书为他举荐,便能轻轻松松复出。
以及更进一步。
这是无数人实践过的路线。
凡是封侯拜相的大人物,哪一个不是起起伏伏,传奇诸多?
他年岁并不大,他等得起。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不说话,沉默不语。
但所有的压力,都集中在崇祯身上。
高宇顺看着朝廷所有人都在逼迫他的皇爷,低着头,眼神里浮现怒意。
费了那么多周折,拿到那么多的证据,本以为能够将钱谦益一棍子打死,不曾想,在内阁、三法司面前,还不如他们的几句话。
他现在不为赵净、也不为他自身,只为他的皇爷!
高宇顺悄悄抬头看向赵净。
这个大殿里,只有赵净能为他的皇爷出一份力了。
赵净说完那几句便收声,不动声色的看着钱谦益的背影,心里在估算着时间。
感受到高宇顺的眼神,抬起眼皮,两人视线对在一起。
只是一刹那,赵净便收回目光。
要是在这种时候被人察觉到,后果不堪设想。
高宇顺见赵净‘躲避’,心里越发焦虑,甚至于在考虑是否要冒险开口说话了。
崇祯压着胸中怒气,看着殿中的一众人,内心的失望与愤怒交杂,令他脸色也在不断变化表情。
他继位不多久,强力去除了阉党,一个又一个的诏回东林党人,将他们当做贤哲,内心激动地期盼着他们复归朝廷,辅助于他,君臣同心,共写一段属于他们的史书赞歌。
但现实是残酷的,第一批归来的东林党,与他在绝大多数问题上意见相左,面对阉党除去后混乱的朝局,那些复归的人非但无力整顿,反而陷入了各种争斗之中。
不多久,又一个又一个的以各种理由辞官。
韩爌是他最为期待的人,这个四朝老臣,有着无可比拟的威望,同时身上有诸多贤名。
崇祯一直在焦急等待着韩爌进京,等待着韩癀与他一起收拾朝局,收拾旧山河,君臣同心,史书佳话。
可最后,崇祯还是失望了。
韩爌,没有站到他一边,那些相左的政见,依旧相左,没有多少变化。
至少,与崇祯预想的,差距简直云泥之别。
看着一个个庄重严肃的朝臣,崇祯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张了张嘴,没有发出声音。
他不甘就这么放过钱谦益,他想遏制朝臣结党,想要整顿朝廷风气!
韩爌,钱龙锡,乔允升,曹于汴,康新民在等着崇祯的金口玉言。
温体仁同样在等,低着头,高抬着眼皮,直视着不远处的少年皇帝陛下。
甚至于,地上跪着的钱谦益,也悄悄抬起头。
在无声的寂静中,无声的压力弥漫,使得所有人呼吁顿住,静等着那一刻。
咚咚咚
突然间,一阵脚步声打破了这个气氛,王承恩不紧不慢的进来,来到崇祯跟前,低声道:“皇爷,一道密奏。”
来了!
赵净屏住呼吸,心跳如擂鼓。
崇祯差点就要做出决定,宣布罢黜钱谦益,被王承恩打断,眉宇厌烦,还是强忍着伸手打开。
一眼扫过,崇祯脸色骤变,猛的站起来,大喝道:“来人!”
门外的锦衣卫大步冲了进来,将殿中的朝臣全数包围。
韩爌,钱龙锡,乔允升等所有人神情惊变。
发生什么事情了?
温体仁惊疑不定,紧紧盯着崇祯手里的那道奏本。
哪怕是钱谦益,这会儿也惊疑的坐直,面露惶恐。
“钱谦益,斩立决!”
崇祯双眼瞪圆,脸角狰狞,声音斩钉截铁,不容辩驳。
韩爌,钱龙锡,曹于汴等人知道出事了。
令少年皇帝这般惊怒,要将钱谦益斩立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