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枕黄粱三生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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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38.风云百花洲

叶枫杨远远地跟着,他能想象她脸上的愤愤不平。他呵呵一笑,反正眼下没有什么进展,不如先跟着眼前的小侍女。他瞅了瞅前边的院落——千藻宫,悄声离开了。

第二天,第三天,叶枫杨还是百无聊赖地躺在百花殿那个休憩处,却接连几天都没再见到那个小侍女。

他计上心头,决定开始拜访每个宫院,大大方方地行使起督使职责来。所到之处,必定让宫院上上下下迎候。他第一个寻访的圈落,不外乎青云台,百花殿和近处的春晖宫、绿芜宫、秋华宫、千藻宫。左右使也十分乐意陪同督使在各宫院接受前拥后呼的气派和堂皇。在最后的千藻宫,他如愿见到了那个小侍女。他不动声色地游走在千藻宫的清雅里,有意无意地对着小侍女笑了笑,在她瞪着的大眼诧异里转身离开,留下了意味深长的背影。

果然,当天晚上,在防护林边上,又见到了那个小侍女。但这一次,她们碰了面聊了几句就先后离开了。

叶枫杨有些意外,难道猜错了。他有点失望,干脆趴在千藻宫不远处的亭子上。

但这一次却没让他等太久。月到中空,那个小侍女就蹑手蹑脚地回到了防护林,很快另一个侍女也来了。她们竟往百花殿的方向隐去。

叶枫杨就远远跟着,一路到了露花台。子夜的露花台安静得有点可怕。即使是叶枫杨,也感觉有点渗人。那两个侍女相互牵着手,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叶枫杨有点奇怪,除了玄空境,露花台啥也没有。至于玄空境,他尚且看不清楚,两个毛丫头来此又意欲何为?如果她们真的是叶长生口中熙宁的朋友,难道她们也以为熙宁在此?这倒与自己的猜测不谋而合了。小丫头有点意思。

两个小侍女轻车熟路地进入了露花台。露花台里,流水潺潺,流水声淹没了两人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叶枫杨干脆现了身跟在她们身后。如果没发现什么,也逮个现行,多个熟悉百花洲的帮手比单打独斗好多了。

但接下来,叶枫杨惊呆了。两个小侍女看不出什么工夫,也似乎没有身手,却不仅成功绕过了流水境,直接进入了玄空境,如入无人之地。叶枫杨不经暗叫自己眼瞎到如此境地。忙隐身紧跟上去。

庆幸的是,两个小侍女丝毫没有发现被跟踪了。但玄空境里,两人却似乎步履维艰,莽莽茫茫的冰雪世界,很是为难了她们。叶枫杨已顾不上她们,闪身往冰雪人影处奔走。但他刚迈开脚步,就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窜到了更远处——叶长生到了!

叶枫杨跟着叶长生在冰原中立定。正如他在玄空境外所见,冰雪里真的有人,被那雪封冻在里面,就像一座巨大的冰雕。但那身形模样,却不是十岁左右的小姑娘,似乎是成人模样。

若不是熙宁,还有谁值得百花洲这么煞费苦心专门在这里造个玄冰之境再外罩个玄空境来囚禁?这极大地引起了叶枫杨的好奇。

闪念之间,叶长生已经出手。他如今虽不能施法,但功力却还是毫不逊色。冰雕似乎纹丝不动,但内里却已是粉丝碎末。叶枫杨上前拂去那些细碎,露出一个女性的脑袋。“咦,是她?”

叶枫杨唏嘘地看着叶长生,“这个玄冰之境竟是前洲主的墓地?我们不小心误入了?”

叶长生沉声道:“你探探她的心脉!”

一个死了这么久的先花神,还有什么心脉。难道有什么隐情?叶枫杨伸出手去,意外心下一震,“她的心脉完整,只是被固封住了!”

百花洲前洲主竟然被封扣心脉、活活冰封于此!所谓的病逝,竟是一场蓄谋?

他抬头看看叶长生,叶长生却示意他把水菱花架出来,叶枫杨顿时觉得脸上都僵硬了。他朝那两个还在冰地里原地踏步的两个小身影使了个诀,把两人风驰电掣地拽到了跟前。

“咦!”两个小侍女这才发现了他俩。两人对着叶长生趴下行了个礼。她们还来不及站直身子,就被叶枫杨拽过来,“赶紧把你们的洲主抬出去!”

叶长生收起放在小女侍身上的玉如意,正欲收起,玉如意却朝水菱花飞去,停在半空不动了。

叶长生心下一动,再次用手去拂冰层。他盘算着从水菱花边上落手。叶枫杨一觉,赶紧把水菱花从碎冰屑里拽出来,推到小女侍身边,转身同叶长生一起清理冰屑。

就在玉如意停留的地方,叶长生小心翼翼用手去拂去冰屑,竟是熙宁的那个玉如意。

纵使叶长生和叶枫杨如何搜索,却再无其他痕迹和踪影。

叶枫杨静静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地叶长生,挥挥手,和两个女侍一起,把水菱花架出了玄空境。枫杨把水菱花悄无声息地安置在百花殿僻静之处,留下两个女侍照顾。

叶长生驱动熙宁的玉如意。六年往事历历在目。在最后的烟消云散中,叶长生看到了流泪告别的叶熙宁,破碎而脆弱地笑……

叶长生不知道自己默认的这场历练,却是给叶熙宁织了一间牢笼,最后神魂残碎,形体下落不明。当他感念自己体内一阵热流汹涌,他同样感受到伏羲石里,叶熙宁那修复的元神跳动和震颤,这一惊觉,回退了他体内呼之欲出的汹涌,慢慢回落平静……。

傍晚时分,叶长生才疲惫地从玄空境里出来,并随即用玉如意封住了露花台。

按那两个丫头的说法,熙宁应该是跟着玉如意一起坠落的,难道玉如意被吸进了玄空境,魂体却被跌落出来去了玄水境,被撕裂得如此残破?

叶长生感到叶熙宁的魂精渐渐恢复生气,那她的魂体修复指日可待。当下,该是迅速找到她的形体才行。

他决定去会会玄水境里的左使和他母后了。

叶枫杨进来,禀知他水菱花心脉恢复之事。“那就陪她去清理下百花洲,看看他们走到了哪一步!”叶长生冷冷一笑出了门。

百花洲的花度会上,左副使暂代左使开会,叶枫杨静静地百无聊赖地喝着茶。就在这时,水菱花在四世家的簇拥下走近青云台。这阵响,在百花洲掀起了轩然大波。突然病逝的水菱花洲主,突然又再次现世,为避免再次的倾轧动乱,水菱花直接封控了水狐尾左使的权力阶层,水左使肆意打造的权力真空迅速崩解。开始还上蹿下跳的大大小小的各路人物,瞬间成为跳梁小丑。

水左使缔结的权力真空下被极尽打压的百花洲民众和原阶层,被撕裂的信任感、被虐杀的愤怒、权力下的凄惶和挤压,如受伤的野兽般,暗流涌动,滋蔓澎湃。

水菱花知道,当下最紧要的是清扫左使刻意营造的刻薄、唯利是图的官政氛围,缓和民众情绪,否则,百花洲将面临大众的集体沉沦或者是雷霆震怒,那将给百花洲努力了那么久的平和之治带来毁灭和颠覆。

水菱花试图去修复当政与民众千疮百孔的关系。但那谈何容易。苏醒的意识,更倔强地傲视冷落权与益浸润的政令,不仅政令寸步难行,原阶层之间对于权力更加敏感尖锐,上下之间,客气而疏离,像是行尸走肉的躯体。

水菱花心力憔悴又满目疮痍。在她内心深处,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悲愤和迷茫——水狐尾的背叛,水蓓的默许,何尝不是让她午夜惊醒,她很想去问,为什么。他要什么,她全他想法,她意图如何,她默然成全。纵是如此,都不能让他们满意。那就告诉她,他们想要什么,她成全他们。在权力、利益、亲情之间,她选的从来都是亲情。是不是正因为如此,他们才步步紧逼,直至取她性命?

她知道,在水狐尾那里,在水蓓那里,甚至在她那贵为一代水长的爹那里,所有的存在,都是为了更多的利益和价值,更高的荣耀与权力。生命就在这样的倾轧与争斗中向上,向上,直到巅峰。生命就是为了利益、价值抢夺,荣耀权力存在吗?那生命就是附着在利益、权力上的走马观花么?利益和权力永恒存在,可生命不是。每个生命的存在都是短暂的,短暂的生命依附永恒的权力、利益,似乎取得了一个时段的永恒,可终将只是权力、利益的消耗品和陪葬品。生命短暂,存在有限,若只是作为附庸,个体如何甘心这俘虏的一生?

她想要告诉水狐尾,告诉水蓓,甚至水长,她存在只是因为她个体的生命存在,不是因为她有用。她也尝试着告诉百花洲上下,百花洲的存在,只是为了上下更好的生活,不是为了集聚权力和利益,不是为了不择手段去满足少数个体间架在空中楼阁和想象中的私欲。权力的争夺比愚昧、不思进取更具破坏力,因为,它把个体的存在当作工具,当作满足少数个体私欲的利器,生命本身就在这样的倾轧里被架空。

但如何制衡权力,她却颇为踌躇。那些在位时生杀予夺的上层,也并不是生来如此,在权力和利益的媾和以及欲望的刺激下铤而走险。而那些牺牲在别人欲望中被当做垫脚石的魂灵,更是卑微和冤屈。

以前,她只是按部就班地维持着百花洲的运转。如今,她必须承担的,是百花洲的大任——阻止权力的倾轧和生命的异化,去护好百花洲苍生,就像当初建立百花洲时所秉承的愿望——给与所有生命存在以公平的一席之地。

百花洲上下很快就明显感受到了,这位失而复得的洲主的忧心忡忡和日复一日愈加的沉默。

叶枫杨依旧散落在百花洲各个角落。这个长生大殿的督使,比百花洲各层级宫长更加平和、没有架子,逐渐收获了百花洲上下的敬意。独有一女侍除外——那个被他轻薄地葱小二打心眼里认为,大众是被他长生大殿的出身和无公害的外表所蒙骗,他内里一定是败絮其中。所以,葱小二总是费尽心思远远避开叶枫杨。可能让叶枫杨把叶熙宁在百花洲的生活轨迹和坎坷命运弄清楚,继而找到她那不知所踪的形体,却绕不开葱小二。

水菱花并不知晓叶长生和叶枫杨的来意。在水狐尾留下的触目惊心的动荡和暴政里,她大为震惊。虽未亲自目睹,但能让四世家提及便如再度亲临的年前寒冬,更让她心里忐忑。到底是什么引发了长生大殿的震怒,以致让长年不过问百花洲一二的长生大帝亲自下临百花洲,顺道救了身陷囹圄的自己,她却觉得自己便不能猜个准确。而水狐尾身在何处,水蓓的态度意下如何,她更是疑团重重。

她的第一个反应是叶熙宁。可是,经过水狐尾的好大一番折腾,百花洲人事动荡变化,昔日的知情者早已不知所踪。若是有意隐匿,但上下都一致咬定叶熙宁已同水狐尾一同返回长生大殿,共商婚事。

她隐约觉得青云殿水莲花的暴毙可能藏着什么,她内心常常涌起直接去长生大殿问水蓓、水狐尾或者叶长生,但面对拒人千里之外的长生大帝,她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放弃了。

苛政下的百花洲,民众颓丧惫散,少数高高在上的宫长们的歌舞升平,是建立在绝大多数民众喘不过气来的窘迫、疲惫和无法抗拒的侵吞里的。

她以前觉得,她的这个哥哥,有些好大喜功、急功近利,可是,如果不是百花洲取代万水之巅,她这个洲主的位置就是她这个哥哥的。所以,她也很是内疚自己无心却是实打实占据了他的那个高位,以致,对于他的要求,她有求必应,想法周全。可现在看着这个乌烟瘴气的官政,她觉得,就是把洲主的位置还给他,他也不一定能够胜任这一高位。

她看着他青云殿里无数的珍奇异宝,琳琅满目的珠光宝气,她有时候会刻意恶毒地去揣测:这么费尽心机搜刮来的这大殿风光,却再次让她坐享其成,她很想看看他的表情,想看看他会不会捶胸顿足。

她抓起大把大把闪烁着奇光异彩的珠玩宝贝,深切地感受到水狐尾膨胀无边的欲望和无力脱解的贪婪。如果有一天,她找到水狐尾,一定成全他,让他和青云殿共终始。她冷冷一笑,扔下手里的珠玩,毫不留恋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青云殿,直接让左右封锁了。

但百花洲的生机却不是一声令下就可以恢复的。她认真翻看了各宫上下的政务备忘,叫停了那些近乎苛刻无意义的劳作,喝退了所有的巡查抽检,让那些无力载重的生命喘息修复。她只有此刻,才深刻地感受到,那些曾经在她政务下忙碌的花众,是她的责任,她的子民,她如今要呵护的对象。她们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高瞻远瞩和细枝末节,都是她的牵绊。她曾经只是水长家族推出来代理水蓓远嫁后的洲主一职,她却在此刻,才在内心真正意识到,她是她们的洲主、统领,只要她在,她就要护佑她们一生平安,但得喜乐!

紫草宫,曾经在水蓓、水菱花手里,是非常瞩目的存在。这里有百花洲最好的花体培育、最成熟的药物养植,也有连水蓓夫人即使身居长生大殿也挂念的花艺,而紫草宫里的幼学堂,无疑给了那些家贫无力养育的家庭最后的依托。可是,紫草宫在水狐尾手里,也是肢解得最为彻底终于分崩离析的。这样肆意的破坏和拆解,水狐尾为了他的权威的树立,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水菱花暗下决心,她就是要从水狐尾最肆意侵凌的地方开始,把水狐尾一块一块挖掉的民众的信仰,一块一块地重新垒起来,让它更坚固地傲立在百花洲,作为百花洲上下新的坚强和信仰。

水菱花放弃了紫草宫原有人员的追寻和召回,逆势下的强压与扭曲,真正的紫草宫人员,可能也所剩无几了吧。何况,水狐尾的放肆就是一场横祸,谁又能保证重新归来的水菱花,不会故伎重演?

水菱花打算在因裁撤废弃的紫草宫幼学堂部分开始重建,她想去问问督使的意见,谁知督使听了只字未留。水菱花打算先部分复原扩建幼学堂,再扩展到花药、花艺、花植等汀进行整合合并。她并不打算原样复原,而是把幼学堂的招生扩展到整个百花洲,那些年小无依和自愿求艺的小花童,不仅可以获得生活补贴贴补家用,还能在长大了轮候百花洲所有宫汀的手艺学徒资格。她敦促宫汀主对现有的层级进行编制,对归属的所有人员分类培养和管理。例如,幼学堂列入学前基础级,花艺、花药、花膳、花植等列入专技级,后勤教务列于辅助管理级。所有人员按照从事的职务分类进行级别考定,并组织专门的督查人员对人事启用进行督查。这样,能力取样、专业分类更为透明的生员培养和管理就名正言顺地替代了水狐尾套关系表忠心换资源的职位晋升,把百花洲近年来个体间不断横跳的水深火热、乌烟瘴气的层级关系按能分配,肃清了员级间的私相授受和权力买卖,也就让个体关系、层级关系渐渐缓和。

修缮一新的幼学堂,迎来了第一批家室无依的学员。那些一度流离的幼童,在这里获得了照顾,这让水菱花稍感欣慰。她亲自组织挑选那些有经验的嬷嬷们,来抚养这些无依无靠的花童。她和汀主、嬷嬷、花匠们共同斟酌这些小可怜的日常。她不厌其烦的慎重,让紫草宫上下真切地感受到洲主对花童们的关怀。她的关怀,从花童们也传递到花匠上下,她带着她们亲自剔除了她们工作中那些苛刻的、不被信任的、时刻被质疑举证的条条框框。这不仅与水狐尾的刻薄大相径庭,与水菱花以前也是大有出入的。她们亲身感受了她的信任、体贴和转变。她们由衷地认为,水菱花的重现于世,是先花神的护佑显灵,在不遗余力地护卫百花洲和万众苍生。这样,那些个体间的挑剔、求全责备、芥蒂和防备,在劫难归来的洲主那里,得到了真正的清洗,有些新的东西,在重建的紫草宫里播种、生根、发芽……就像那些成长的幼小学员们。

水菱花也渐渐觉得,有些事情势在人为,也并不如自己当初想的如此悲壮,它已经在百花洲找到了它可以安置存在的地方。而它,也并不孤单,它深埋在百花洲每个轻盈的灵魂内心深处,并不是只有自己在期待。

这样想着,水菱花又开始觉察生命里的生气苏醒。

在那些年幼花童稚嫩的笑意里,水菱花又欣慰又遗憾。如若,她能在叶熙宁初来百花洲的时日里,给她力所能及的关怀,她日后再见叶熙宁,也不会心存愧疚。一如现在,她看见长生大殿的人,便没来由的无颜提及叶熙宁。因为,她自己隐约知道,叶熙宁在百花洲的这些年,对比长生大殿或者其他学堂生,该是颇吃了一些苦头。而对于花童们也好,花仙们也好,有些苦头,并不是非吃不可的。可是,这一切,她如何面对日后的叶熙宁呢?和她说,没有受过苦的洲主,没有慈悲于怀么?还是说她们在错误时间里相遇?

而她,也只是经历自己的劫难后,才去体会生命的厚重与平等,才意识到,万众生命,都是天地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没有谁可以用任何借口,去伤害、掠夺其他生命的存在。她要保护她们,就像保护自己一样,也要让她们同样坚定地捍卫她们自己的生命和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