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安禄山来了
伴随着一阵沉闷的战鼓声,神策军阵中的烈马刨着蹄子,压抑不住地嘶鸣,骑兵们用力收紧了缰绳,手中举起了雪亮的横刀。他们没有列阵,而是简单地排成一条直线,俨然一副准备冲锋的架势。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李亨怎么也不会相信,往昔手握十数万兵马风光无限的自己,会落入到如此险恶的境地中。
虽然此时仍旧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但他心里清楚:单是眼前这十几名神策军士,只需简单一个冲锋,自己就会立即身首异处,更勿论外围还有数目不菲的凉州军,加上一直尾随的十几名内侍,今夜自己定然插翅难飞。
高力士面露惊恐之色,猛然环顾四周时,发现周围全是高举刀剑的军士,他们漠然地看着场中三人,冰冷的刀刃上泛着嗜血的光芒,仿佛下一刻就要开始大肆屠戮。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仿佛认命了一般默然垂下头颅,瘫坐在马车的轮子旁。
李亨忍不住安慰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高公公,要是有下辈子,咱们还一起坐马车。”
高力士顿时露出如丧考妣的表情,急得都快哭了,嘴里咿咿哩哩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见此情形,李亨笑了笑,逐渐恢复了些往日的神采。他负着左手,淡然自若地屹立在包围圈中,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一幅没把靠拢过来的敌人当回事的模样。
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宁亲公主此刻也清醒了过来,她注视着场中李亨孤零零的身影,也急得浑身出汗,早知道自己就把那两个憨货带上,碰上紧急情况,好歹他俩能帮忙挡刀不是。
不像高力士,一碰见危险就只能缩在一旁瞎嘀咕,搞得自己心烦意乱,耳边全是他的哼唧声。
宁亲公主气急败坏地大喊:“闭嘴,别嚷了!”
高力士嘴巴不停,仍然惶急地在说着什么。
宁亲公主一阵光火,抬手朝坚实的车厢底拍了一掌。
“砰”的一声,高力士哼唧的声音立即中断。蓦地,他瞪圆了眼珠子,有些错愕地用手指着远方,眼神中充斥着绝处逢生的喜悦。
“殿下,快看,我们有救了,有人来了。”
一杆大旗突然出现在眼前,三丈高的旗杆顶天立地,仿佛要刺破苍穹,黑色的旗帜上绣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牛。
夜色下,巨大的旗帜在风中猎猎飞舞,黑色的旗面和鲜红色的字体交相辉映,无声中透露出一股肃杀和威严。
看到牛仙客的兵马再有一刻钟就能赶到,李亨放松下来,才发现后背湿漉漉的都是冷汗。
原本蠢蠢欲动的右龙武军和凉州军在距离马车五米处急停,远远望见一群人骑着快马奔袭而来,看数目竟然有两百余人,全是禁军装束,端的是声势不俗。每个人手中都打着火把,腰间挎着长刀,一幅怒不可遏的表情。为首的是两个膀大腰圆的赤膊将军,正面容焦急地打着马,似是十分担忧马车上众人的安危。
还不等赶至李亨面前,牛仙客率先一声大喝:“儿郎们,给我拿下那群兔崽子!”
他的话激怒了处在正对面的右龙武军,他们纷纷露出愠怒的表情,为首者手中长刀一杨,十余人迅速拨转马头排成一列,对着冲过来的百余人就要发起进攻。
这边,凉州军也反应过来,五人迅速组成一组,三人在前,两人在后。他们每人都装备着一支由三层桦木制成的椭圆形盾牌,左手持盾,随身携带一柄横刀,神情肃穆得如同沉默的岩石,丝毫没有因为面前匆匆奔袭过来的军队而动容。数个密集的方阵组成一道长长的阵列,整齐地朝对面的战场涌去。
眼见两方人马冲突在即,张守珪大吼起来:“我是鄯州大都督,谁敢动手!”
他涨红了脸,用手遥遥指着挡在马车前的凉州步卒,“都不想活了吗?老康……老康,你让他们住手,这是一场误会!”
凉州军的步卒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一名身披铁甲的胖子大步上前,他肥面宽鼻,留着两撇浓髯,肥胖魁梧的身体犹如一座移动的肉山,一对小眼睛却炯炯有神,闪烁着狡猾而深邃的光芒。
张守珪高声呼喊:“可是凉州长使安禄山?”
那胖子正用一柄小巧的胡刀仔细剔着指缝,闻言,长声笑道:“正是安某。”
此言一出,刚才还气定神闲在一旁观望的李亨狠狠地打了个激灵,赶忙躲到马车后面,再不敢露面。
场中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一扫而空,为首的队正一声令下,凉州步卒纷纷收刀入鞘。处在前方的右龙武军将士也纷纷放下兵刃,退至一旁。
快马赶至两军阵前,张守珪翻身下马,大声嚷道:“老康,你不在凉州镇守,跑到长安来干什么?”
安禄山哈哈笑道:“朝中贵人吩咐,安某不敢不从。”
一旁的牛仙客插口道:“擅自调兵回京,都尉可有兵符?”
他问的有些信誓旦旦,全然忘了自己此番回京,也未曾上报有司登记。如此说来,在这方面,两人可谓是旗鼓相当。
“无有!此令并非调兵,不需兵符。”
“有无宫中凭信?”
“召集边将,只需大将军令。”
牛仙客朗声笑道:“我若是问起天子手谕,将军也答用不着是吧?”
“正是!”安禄山用小刀轻拍着肥硕的脸颊,坦然道:“安某麾下三千百战雄师,只需天子一声号令,便能如指臂使,莫不制从,要手谕作甚?”
牛仙客气得话语一滞,“天子早有圣令,边军无诏不得入京,长史此举形同谋逆。”
“将军可是眼花了?”安禄山大笑数声,然后毫不客气地说道:“安某此次进京,身边只有五十余步卒,仅作护卫之用,谈何谋逆?朝中衮衮诸公,难道净是些酒囊饭袋不成?”
“如今天下靖平,匕鬯不惊,长史妄动兵戈,恐有伤天子圣德。”
安禄山微微躬身,沉声道:“沧海横流,方显男儿本色,莫非将军惧怕我凉州军?”
牛仙客叹声道:“都尉莫要再执迷不悟,还是赶快下马受缚,入宫向圣上请罪,免得误了自家前程,悔之晚矣!”
“不错!不错!”安禄山哈哈笑道:“果如将军所言,凉州苦寒,某家此次进京,正是想向陛下讨碗粥喝。”
牛仙客脸色顿时阴沉了下去,此次他入长安,身边仅带有数个亲卫,半个时辰前,一接到李亨遇袭的消息,他便迅速前往京兆府点齐隶徒,匆忙赶至现场。论起战力,这些衙役和安禄山手下凉州步卒相差甚远,一旦交战,恐怕己方顷刻之间就要死伤过半。
正暗自思索对策时,队列中一个衙役忍不住高声嘲讽道:“凉州儿郎悍勇,只听将令不知军令!长史真是好本事!”
“你是何人?”
安禄山抬起头,丸盔下锐利的眼中瞳孔微微收缩,恶毒的神色一闪而过,藏于身后的左手轻轻向右一挥。
衙役叫道:“我乃……”
牛仙客心道不妙,正要阻止。
话音未落,一名凉州武将悍然现身,于军阵中挽起长弓,一箭射中那名衙役的面门。
那衙役像是被重锤击中,仰面栽倒在地,眼见是活不成了。余下人呆了片刻,然后像受惊的蜂群一样,不约而同地散开了。
几个禁军装束的差役壮着胆子想要凑过去围住那名武将,却被右龙武军的骑兵们拿刀逼住了。
高力士无力地瑟缩着,也不知刚才是否说了些什么,惹怒了旁人,反被一名骑兵盯上了,那人驭着战马从他头顶越过,不巧后蹄正中脑门,此刻正瘫软在地上哀嚎。
牛仙客握紧刀柄,严阵以待。
安禄山放声笑道:“好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材,你以为某家要对你动手?”
他指着牛仙客身后的数百差役,傲然道:“你这点人手,岂是我凉州健儿一合之敌?”
“好!”张守珪高声赞道:“老康你说得对,不如今日你先引这些将士们退去,些许小事,你我二人改日再谈?”
“既是张兄出言……”安禄山轻蔑地扫了一眼牛仙客,缓缓说道:“今日权且作罢!好好守你的城门,若是有了差池,小心某家日后找你问罪!”
张守珪此时心中一阵狂喜,虽然此次孤军深入、游说安禄山,牛仙客被他驳了面子,吃了不少苦头,但好在要紧关头,保住了殿下性命,更是将这些隶徒引为自家助力,如今大功告成,怎能不欣喜若狂?
安禄山翻身上马,铁甲“锵锵”而响,豪声道:“撤军!”
凉州武卒收刀后撤,动作整齐划一,迅速和隶徒们拉开距离,消失在了众人眼中。
眼见今夜的刺杀计划失败,十几名右龙武军将士也勒紧缰绳,驭着战马飞速驶离现场,凌乱的长街上就只剩下了一群慌乱的内侍。
“牛仙客!”
一直躲在马车后冷眼旁观的李亨稳步上前,“你亲自带人,把这群碍眼的家伙给我清理掉!”
牛仙客狞笑一声,眼神犹如嗜血的狼,死死盯着余下的十余名内侍,大手一挥,身后百余名隶徒们举着长刀快步上前。
方才他们被龙武军十余骑当街拦住,气势受阻,稍后又受了安禄山的不少辱骂,早就憋足了火气,正想找个地方撒撒。
那些如狼似虎的内侍此刻都露出恐惧的神情,被他们眼神一扫,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却。
为首的宦臣脸色煞白,想求饶,嘴唇里却发不出来任何声音。
面容狰狞的衙役们一拥而上,那几名内侍瞬间被淹没在人潮里,刀光闪烁间,惨叫声不绝于耳。
回程的路上,李亨看着包扎完伤口仍然昏迷不醒的宁亲公主,心中生出无穷的恨意。今夜莫名其妙被人追杀了一路,半路上又碰到几个骑兵截道,最后更是连几个太监都明目张胆地站出来找自己晦气,连累亲妹妹险些丧命,这是自己从未受过的屈辱。
等自己回去,一定将今晚的幕后主使找出来碎尸万段!
他死死地咬着牙关,任由痛楚在心中蔓延。愤怒和痛恨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如同一只脱出樊笼的洪荒猛兽,在李亨的心中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