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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找人(4000)

夜。

月。

月已沉沦。

人也沉沦。

庭院深沉,光秃秃古树下有一个白袍老者。

秋风愁人,他的神情却是说不出的安详悠闲,正负手而立,静静瞧着面前年轻人写字。

年轻人盘膝端坐在一张矮几前,写得一丝不苟。

此刻,他已将《太上玄天道君忘情无我冰心经》写完,写到最后一字,最后一笔,仍笔法不乱。

风扫走落叶,响起“沙”“沙”声,却衬得天地更加寂静,这个庭院好像已与红尘隔绝。

严寒放下笔,冷道:“师妹那边该怎么办。”

白袍老者道:“见字如见人,此次入世你心境已再有长进,但刚才那句话仍不该问,即是忘情无我,又岂能在意他人。”

严寒冷道:“是。”

沙。

沙。

风吹消残叶。

来人竟是一个酒鬼。

老少两人神色丝毫未变,只是淡淡瞧了他一眼。

白袍老者道:“你又喝醉了。”

酒鬼道:“我岂非没有喝醉。”

白袍老者道:“你和丰润去一趟龙虎大会,把慕云舒带回来。”

酒鬼道:“龙虎大会又召开了?时间过得可真快,眨眼过去了五年,我不去。”

白袍老者道:“为什么不去。”

酒鬼道:“除非你用美酒来请我去,否则我不去。”

白袍老者道:“这次若不去,往后再也没有人给你偷酒了。”

酒鬼道:“那小丫头在外面玩了这么久,也确实该回来了。”

白袍老者道:“正好,你再去找一找观主。”

酒鬼道:“没准早已经死在了江湖上,反正观主也已是疯子,找他做甚,况且二师兄这些年干得也不差,我玄天观蒸蒸日上。”

白袍老者道:“少废话!”

酒鬼道:“你师父可真不讲理。”

严寒冷道:“他也是你师兄。”

酒鬼叹了口气,道:“有这么一个师父和师兄,你我真可怜,来,喝酒。”

严寒冷道:“为什么要喝酒?”

酒鬼道:“因为只有喝醉了,醉成一滩烂泥,才不会觉得自己可怜。”

严寒冷道:“但是我从未觉得自己可怜。”

酒鬼道:“我忽然觉得自己又没那么可怜了。”

严寒冷道:“为什么?”

酒鬼道:“因为我看到了一个比我还可怜的人。”

严寒冷道:“我吗?”

酒鬼道:“若一个人连自己可不可怜都不知道,他岂非不可怜。”

严寒冷道:“所以当你看到一个比你还可怜的人时,你的可怜就会减轻?”

酒鬼道:“是的。”

严寒冷冷看着他,白袍老者已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悄无声息,谁也没有注意到。

酒鬼打了个酒嗝,迷迷糊糊躺到地上,剑扔在一旁,手里死死抱紧酒葫芦。

他已醉得不省人事。

这里是玄天观。

酒鬼乃是醉剑仙。

严寒还是觉得师叔最可怜。

师叔很喜欢喝酒。

若不喜欢喝酒,岂能是醉剑仙。

可是这样一个人,喝酒时却不再感到痛快,只感到痛苦,他岂能不可怜。

秋。

秋色染红大地。

也可能是地上鲜血染红的。

那是三十六匹马,七十二个人。

他们在马上欢呼。

她们在马上哭泣。

马是快马,人也更彪悍。

他们脸上带着风霜,有得受了伤,甚至还在流血,可是他们不在乎。

因为这一次狩猎收获很丰富,丰富到足以让他们接受除了自己生命外的一切代价。

他们猎得是人。

别人骂他们是山贼,是土匪,是强盗,可是他们不在乎。

因为他们自认为是好汉。

绿林好汉。

即是绿林好汉,自然要大碗喝酒、大口吃肉。

银子也要摆在桌子上,等他们老大分配。

他们老大脸上有一条刀疤,所以名字叫作刀疤。

这条刀疤让他看上去很威严。

他也确实是一个很威严的人,因为他残忍。

他不仅残忍,还很公平。

当好一名绿林老大,最需要得并不是仗义,而是公平。

刀疤很公平。

尽管他是老大,但是因为虎先锋此次最出力,所以他分到的银子最多。

谁让虎先锋像老虎一样凶呢。

谁让虎先锋号称可以一拳打死老虎呢。

虽然没有人亲眼见到其一拳打死老虎,但是被虎先锋一拳打死的人却见过不少。

这次狩猎时,押镖的铁甲金刚正是被虎先锋一拳打死。

“什么狗屁铁甲金刚,简直像纸扎得一样。”

“虎哥威武!”

虎先锋在大笑,所有人都在笑,笑得开心极了。

唯独刀疤没有在笑。

但是其他山贼很快也笑不出来了。

笑声都已停顿,一双双眼睛盯着山寨大门。

夕阳。

夕阳西下,将大地染红。

一样也可能是地上鲜血染红的。

阎信傲立在夕阳下。

夕阳下只有他一个人,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刀。

苍白的手。

漆黑的刀。

他的手和刀正是最接近死亡的颜色。

因为他的手和刀也的确给许多人带来了死亡。

他亲手杀了许多人,他用手中的刀杀了许多人。

他的手就是死亡,他的刀就是死亡。

他眼中已有死亡。

在他面前那些尸体,岂非不是死亡。

尸体表情逐渐变得狰狞,灵魂哀嚎声响彻耳畔,阎信面无表情,他早已习惯。

慕云舒从他身后的阴影里探出脑袋:“人来了吗?”

阎信道:“来了。”

她走出来,也傲立在夕阳下,与阎信站在一起。

这里是一座山,叫黑山。

山上有一个寨子,叫黑山寨。

这样的山寨世上还有很多,但是都不如黑风十八寨那般在江湖上有名气。

可是再没有名气,也是山寨。

山寨建立于山中,而山寨里的人自然也是山中野兽。

谁也不愿意被野兽吞掉,所以黑山寨一向极少能见到陌生人。

但是现在这地方却来了一个陌生人。

一个来者不善的陌生人。

他横刀在手,血衣飘荡。

一个女孩与其同傲立于血色天地之间。

好似杀掉的这些人当中,也有她一份功劳。

虎先锋厉声怒喝:“你是什么人!”

阎信道:“我来找一个人。”

虎先锋道:“本大爷问你是什么人!”

阎信道:“我只知道他是一个男人。”

一众山贼听他一个人自说自话。

他好像一个神志不清的疯子。

虎先锋气得已握紧了拳头,他的凶拳蠢蠢欲动,宛如一头老虎,准备噬人。

刀疤板着脸,道:“你莫不是疯了,居然来山贼窝里找人,还是找男人,我们只会往山寨里带女人。”

阎信道:“难不成你们不是男人。”

刀疤愣了一下,道:“所以你是来找山贼的?”

阎信道:“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山贼。”

刀疤道:“他叫什么名字?”

阎信道:“不知道。”

刀疤道:“他长什么样子?”

阎信道:“不知道。”

刀疤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阎信道:“我只知道他是这里的一个男人。”

刀疤道:“你果然是一个疯子,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找人的。”

阎信道:“现在你见到了。”

刀疤道:“所以你要怎么找呢?”

阎信道:“一个一个找。”

虎先锋又在大笑。

他一笑,顿时冲散了血腥山寨带来的恐惧。

其他人也纷纷大笑。

铁甲金刚也很厉害,但还不是被虎先锋一拳打死。

就算对方杀了山寨里所有留守山贼又怎样。

那些留守山贼全是连内力都没有的普通人,杀他们再简单不过。

“疯子,你看看我虎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所有人都在笑,都认为江湖上无人能挡住虎先锋一拳。

只有刀疤依然很严肃。

很快,其他山贼再一次笑不出来了。

人依然站着,但是他却看到了远山。

暮色苍茫,远山是青灰色的,青灰中有一抹血红。

那是像血一样的夕阳红。

在秋日的黄昏里,天地间总有一种惆怅萧索之意。

虎先锋眼睛也和那座远山一样苍凉迷茫。

他静静立在那里。

他静静躺在那里。

一个人怎么可能又立又躺呢。

所以他的身体立在那里,他的脑袋躺在那里。

他的人已比远山更遥远,远到脱离了这个世界。

最后的一抹夕阳,淡淡映照在他死不瞑目的脸上。

阎信道:“看来他不是我要找得人。”

尽管他并不强壮,也不魁梧,但是身子里却潜伏着一股可怕的力量。

这股力量使得他看来显得很严肃,令人不由自主对他生出尊敬。

即便是这群从来不懂得尊敬任何人的绿林好汉,也会对他生出尊敬。

刀疤惊怕喊道:“到底谁是他要找得人,快点自己站出来!”

众山贼面面相觑。

“是你吗?”

“不是我。”

“是不是你?”

“也不是我。”

“那是谁?”

阎信道:“还是我自己来找吧。”

刀疤讨好道:“这位大侠可是还有什么别的线索?”

阎信道:“我要找得那个人不会被我轻易杀死。”

刀疤讨好的笑脸渐渐变得生硬。

好冷。

好凉。

杀意肆虐。

刀疤怒目圆睁,生硬道:“死!”

他们是山贼。

专门谋财害命的山贼。

他们也许会怕,但是当有人要杀他们时,他们也不是不会反抗。

骑着马,拿着刀。

杀机扑面。

阎信也动了。

他握刀在手,面色不改,仍旧屹立于天地之间。

“杀!”

这些山贼本身便在刀尖上舔血,此刻自然展现出滔天杀气。

阎信挺拔身形猝然一矮。

山贼们驾马围绕着他转圈。

将马上掠来的女子朝着阎信扔过去。

这等少侠最好见义勇为,也最是侠肝义胆。

就算舍己,也要助人。

这些山贼虽内力不高,但也已用此方法,杀了不少青年才俊。

可阎信不是少侠,他是魔头。

马蹄踏过溅起一阵尘土飞扬,将其身形笼罩。

但下一瞬,一抹血影飞掠而过。

那些被扔过来惊慌失措的无辜女子,顿时从头到尾,一分两半,热血难免洒了阎信一身。

惊呼声中,一匹匹马腿被斩断。

马嘶吃痛,跪地难起。

骑马的人也摔到了地上,刚欲要起身,忽然瞠目结舌,脸上尽是震撼和不可置信。

他们动了动嘴皮,双手摁住咽喉,可是鲜血仍从他们的指缝中狂飙而出。

面目狰狞。

死后面目才变得狰狞。

阎信缓缓睁开双眸,将手里的脑袋随意丢弃。

刀疤笑了。

他把怀里抢来的瑟瑟发抖的女人一扔,驾马冲了过来。

他使得是两把剑。

剑光自四面八方夺命而来。

剑锋一颤,剑鸣声瑟瑟作响;寒光急闪,剑指要害刺去。

阎信目如冷电,眼眸直勾勾盯着剑势,眼睛如锋。

其足尖一挑,将地上仍有余温的热乎尸体挑到了半空中。

剑刺穿了尸体,却没刺中人。

一截血黑刀尖猝然也自尸体中钻了出来,直奔刀疤脖颈而去。

这刀剑的确很致命,迅速、准确、有力。

二人同时往前捅刀、捅剑,直到刀剑距各自脑袋仅有一寸之时,才又同时撤刀、撤剑。

刀剑虽撤,人却不退。

不退,自是要为下一个杀招做准备。

二人刀剑转势,竟改刺为砍、削。

飞尘中刀影翻飞,宛如惊雷霹雳,再如一条兴风作浪的妖龙。

使得正是《众里难觅人·人骨悚》!

阎信眸中血光大盛,刀势悚然,竟将二人中间的尸体斩断。

刀疤也持双剑,齐齐用力,才艰难挡住。

刀疤笑道:“好厉害!”

他抬眼,笑望着阎信那双冷漠的双眸。

随后,他也笑不出来。

阎信刀势再度一变。

气势惊人!

《破阵子·滚滚魔势东潮涌》!

双剑齐断,刀疤连忙蹲下,虽没被削去脑袋,但也被一阵刀风削得头皮发麻。

阎信再是膝顶,正中鼻梁。

待刀疤倒下时,鼻梁歪到了眼睛下,一张脸已完全扭曲变形。

阎信连看都未看,收刀入鞘。

他冷酷道:“接白玉令!”

刀疤闻言,连忙爬起来单膝下跪:“属下接令。”

“原来你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魔阎,难怪这么厉害,在下陈好。”

褪下凶悍的刀疤脸皮,那竟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君。

他此刻正捂着骨折的鼻子,嘶嘶冷气。

阎信斜睨他一眼,于暮风中持刀静立,站得笔直。

慕云舒亦斜睨他一眼,亦站得笔直。

陈好一怔,顿时瞪大了眼睛,感觉自己仿若成为了陪衬。

天高地阔、长河落日,阎信好似已成为天地间的唯一。

这等掌控天地,掌控一切的气质,岂非不是天地间的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