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游戏
我曾经有只猫,一只年迈好战的公猫;这只猫会在半夜由床边开着的窗户跳进来,落在我胸膛。我半醒过来。它会把脑袋凑到我面前,“喵喵”叫着,浑身尿骚血腥。有时夜里,它用前爪揉摇我裸露的胸膛,强有力地,弓着背,仿佛在磨爪子,又好像在拍打母亲要奶喝。有时候早上在日光里醒来,会发现自己身上满是血印子,看起来好像画满了玫瑰。
天气很热,热到连镜子摸起来都是暖的。我昏头昏脑地对镜清洗,扰乱了的夏日之眠仍像海草般围绕着我。这是什么血?什么玫瑰?可能是交合的玫瑰,杀戮的血,也可能是赤裸之美的玫瑰,以及无以述说之祭祀或诞生的血。我身上的记号可能是象征也可能是污迹,可能是打开一国之门的钥匙,也可能是该隐的印记。我从未知晓。清洗的时候我从未知晓,而血迹流下,褪色,最后消失,我或是净化了自己,或是弄坏了逾越节的血印。我们醒过来——假使我们真醒过来的话——醒向不可能之事,死亡的谣言,美,暴力……有位女子最近对我说:“我们好像就这样给摆在这儿,但谁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这些都是早上的事情,梦到的一些画面,这时最后一波海浪正将你推上沙滩,推向明灿的光亮和将你吹干的空气。你还记得压迫感,还有躺靠着的弧形睡梦,轻柔的,像是干贝躺在贝壳里那般。但是空气让你的皮肤干硬起来,你站起身;你离开照亮了的海岸去探索昏暗的海岬,而很快地,你就隐没在树叶茂密的内陆,专注地,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还会想起那只公猫,早上,醒来的时候。现在一切都温驯些了;我睡觉的时候总把窗户关上。猫和仪式均不再,我的生活也改变了,但是总还记得一种很强大的东西在身上耍弄。我带着期盼醒来,希望见到新的事物。运气好的话,也许会让奇异的鸟叫给唤醒。我忙将衣服穿上,想象着院子里一群海鸦扑翅,或是一群火鹤。今天早上是只林鸭,在溪边,后来飞走了。
我住在一条小溪边,听客溪(Tinker Creek),在弗吉尼亚州蓝岭(Blue Ridge)的山谷里。隐士隐居之处叫作锚屋;有些锚屋不过是些拴扣在教堂一侧的陋室,就像是藤壶附着在岩石上。我把这座房子想成是拴扣在听客溪边的锚屋。这座锚屋让我把锚牢牢地固定在溪里的石床上,让我在溪流中稳住,有如海锚,面对倾泻而下的光流。那是个住家的好地方;有很多事情可以想。那两条溪——听客溪和卡汶溪(Carvin Creek)——是个活动的谜,每分钟都展现新面貌。此谜即恒常创造之谜,以及所有上天给予的暗示:视觉的幻化,没有变化的可怖,现下的无常,美的繁复,自由奔放的不可捉摸,以及完美具缺憾的特质。那些山——听客山和布拉希山(Brushy)、麦卡菲之丘(McAfee’s Knob)和死人山(Dead Man)——则是个被动的谜,是最最古老的一个。此谜单纯,乃无中生有之谜,物质本身之谜,是随便什么东西,是既有的。山是巨大的,宁静的,包容的。你可以把自己的精神抛给一座山,那座山会把它留下,收起来,而且不会像一些溪流那样把它丢回来。溪流是那个充满刺激和美的世界,我住在那儿。而山是家。
那只林鸭飞走了。我只匆匆瞥见一个光亮如水雷般的东西,飞过之处树叶扫落。回到屋里我吃了一碗燕麦粥;天色较晚时出现了斜长的光,可散个好步。
如果天气好,往哪儿走都可以;看起来都很美。水色尤佳,平静的水面映出蓝天,涟漪起处则碎裂成沙砾浅滩,以及白白的沟渠和泡沫。若天色阴沉,或是迷蒙,那么一切都给洗掉,黯淡无光,除了水。水自具光泽。我出发去看火车轨道,去看鸟群飞越的山,去看那匹白色母马居住的林子。可是我前往水边。
今天天气极好,典型的一月里晴时多云天,这种日子里,阳光选出大地景物中你意想不到的一处,饰以金妆,然后阴影又将其抹去。你知道自己活着。你迈开大步,想去感受两足之间地球的圆弧。卡赞扎基斯[1]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只金丝雀和一个地球仪。把金丝雀放出来的时候,小鸟会栖息在地球仪上唱歌。终其一生,卡氏浪迹天涯,总觉得有只金丝雀栖息心中,唱着歌。
听客溪流到了屋子的西侧转一个大圈,因此小溪不但在屋子后方,我的南边,而且在马路的另一边,我的北边。我喜欢往北走。在北边,午后的太阳照射小溪的角度正好,既加深了倒映的蓝色,又让岸旁树木侧边的颜色变浅。对岸牧场里的小阉牛过来喝水;我在那儿总会惊动一两只兔子;我坐在树阴里那倒塌的树干上,观看阳光下的松鼠。我这条树干板凳的上游有两排分开的栅栏,悬吊在横过溪流的粗缆上,用来防阻过来喝水的小阉牛逃往上游或下游。松鼠、附近的小孩,还有我,都把下游的那道栅栏当做横跨溪流的一座摇摆桥。可是今天小阉牛来了。
我坐在倒下的树上看牛只在溪底滑倒。这些牛都是饲养牛:牛心、牛皮、牛腿。这些牛都是人造品,就像嫘萦[2]一样。它们好像一堆鞋子。生铁般的小腿和犹如泡沫胶的舌头。它们不像其他动物,你没有办法穿透到它们的脑子里;它们的眼睛后面都是牛脂,红烧牛肉。
我越过离水面六英尺的栅栏,手在生了锈的粗缆上移走,脚沿着木板边缘如走绳索。到了对岸着了地,有一队阉牛挤在我和我正要穿越的铁丝网之间。于是我就猛然热情地冲向牛群,挥舞双臂且大声叫喊:“闪电!斑蛇!瑞典牛丸!”牛群奔逃,仍挤在一堆,踉踉跄跄地穿过平坦的牧场。我站立着,脸上有风。
钻过铁丝网栅栏,越过一片田野,再攀过横倒水面的一棵桐叶枫,就来到听客溪中央一座泪滴形的小岛。小溪一边是陡峭的树林;小岛向着那一面的水流又急又深。另外一边就是我穿过的那片平坦的田野,紧邻着小阉牛的牧场;岛和田之间的水流又浅又平缓。夏天水位低的时候,河水慢慢流过,让一汪汪浅浅的水塘十分清凉,水塘周围且长了菖蒲和纸草。水黾在水面上巡行,喇蛄在水底淤泥上疾行吃脏东西,青蛙鼓舌瞪眼,而小怠鱼和小鲤鱼藏身树根里,躲开苍鹭的利眼。一年到头我每个月都会来这个岛上,我到处走走,停停看看,要不就跨坐在横过水面的桐叶枫树干上看书,冬天里我把腿缩起来不使碰到水。今天我坐在干干的草地上,在小岛水流较缓的那一端。我对这个地方有股依恋。来这儿就像是来求神卜卦;回到此地就好像一个人在战场上断了胳臂缺了腿,多年后回去寻找那战场。
两年前的夏天,我沿小岛边上走着,看看能在水里瞧见些什么,最主要的是去吓唬青蛙。青蛙总会很不优雅地从你脚边蹦起来,惊惶失措地,还发出一声蛙叫“嘎嘎”,然后“噗通”跳进水里。别人一定不信,我当时觉得很好玩,别人也一定不相信,我到现在还觉得好玩。我沿着长满草的小岛边上走下去,越来越能瞧见水里和地上的青蛙。我慢下脚步,学会辨认各种不同的反光光泽,岸边烂泥地上的、水里的、草地上的,或是青蛙的。青蛙在四周飞来飞去。在小岛尾端我注意到一只小绿蛙,身体正好一半在水里,一半露在外面,看起来像是一幅两栖类动物的解说图,它没有跳开。
它没有跳开,而我慢慢靠近。最后我跪在小岛冬天枯死的草地上,一片茫然,目瞪口呆,瞪着四英尺外小溪里的青蛙。这是只很小的青蛙,眼睛宽而灵活。就在我这么看着它的时候,它慢慢地缩成一团,而且开始往内陷。眼神涣散好像蜡烛熄灭般。皮囊空去且下垂;头颅好像给踢了一脚的帐篷,崩塌下陷。就在眼前它像个漏了气的足球扁缩掉了。我看着它肩膀那紧绷、发亮的皮肤松弛、起皱褶,然后垮掉。很快地,一部分的皮肤像只戳破了的气球,毫无形状,皱巴巴地浮在水面上像层垢:真是既怪异又恐怖的东西。我张口结舌愕然不已,十分惊恐。给吸干了的青蛙尾部有个椭圆形的影子悬在水里;接着影子便滑走了。青蛙的皮囊开始往下沉。
我读过有关巨型田鳖的文章,可是从没见过这种虫。“巨型田鳖”确为其名,那是种庞然、体形笨重的褐色大虫。专吃昆虫、蝌蚪、鱼和青蛙。可紧握东西的前脚强而有力,向内如倒钩。它用这两只脚抓住猎物,将其紧紧抱住,狠狠咬上一口,同时释出酵素麻痹对方。它只咬那唯一的一口。毒液由破洞射入,将猎物的肌肉、骨头和器官融解——一切都融得掉,除了皮肤——巨型田鳖就如此这般吸干猎物的身体,将之化成汁液。这种事情在温暖的活水里常有。我所见到的那只青蛙,就是给巨型田鳖吸干了。我那时一直跪在小岛的草地上;那一摊已经无从辨认的青蛙皮沉入溪底,漂荡着,这时候,我起身掸拭裤子膝盖,喘不过气来。
当然啦,很多肉食动物都是生吞活剥其猎物的。一般的方法似乎是将对方扳倒或抓紧以屈服之,然后一口吞下去,或是血腥地一口一口吃掉。青蛙吃什么都是一口吞下去,用大拇指把猎物塞进嘴里。有人看过青蛙宽阔的嘴巴里满是活蜻蜓,多到了嘴都合不拢。蚂蚁则根本不必去捕捉猎物:到了春天,它们密密麻麻地爬到鸟窝里刚孵出的雏鸟身上,一口一口地吃。
自然界粗暴而且危险,这并不奇怪。每一个活着的生命都是靠某种延续的紧急野外求生本领而活下来的。但同时我们也是给创造出来的。《古兰经》里,安拉问道:“天与地与其间万物,汝以为吾戏作乎?”问得好。这创造出来的宇宙,展向无从想象的空间,含藏无从想象的丰富形体,它到底是什么呢?还有空无,那令人发晕、无始无终的时间又是什么呢?如果说巨型田鳖并非戏作,那难道是认真之作?帕斯卡用了很妙的名词,来描绘造物者一旦造了宇宙,却又置之不理。那名词是:“躲起来的神[3]。”事情是不是这样的呢?是不是有了那样的概念之后,神却潜逃了,并且把它吃掉,就像狼偷了感恩节的火鸡后消失在门外?爱因斯坦说:“上帝很微妙,但没有恶意。”爱因斯坦又说:“大自然以其本然的壮丽,而非狡猾,隐藏其神秘。”很可能上帝并非潜逃了,而是犹如我们对宇宙的想象和了解一般,伸展开来,伸展成一匹布,这匹布庞大无比而又微妙,以崭新的方式发出无比的力量,而我们只能盲目地摸到布边而已。上帝用一片黑暗作为大海的襁褓,就等于围起了铁栏杆,关起了大门,告诉我们:“到此为止,不得前进。”然而我们是否连这一步都还没走到?船划进了那一片漆黑没有?还是大家都在船舱里玩纸牌呢?
残酷是个谜,是痛苦的荒原。但是假如我们为了了解这些事情而刻画出一个世界,这个世界犹如一场漫长而野蛮的游戏,那么我们又会一头撞上另一个谜:涌入的力量和光,头顶上唱着歌的金丝雀。除非每一个时代,每一个种族,都让同一位群体催眠师(是谁呢?)给骗倒了,否则似乎是有一种东西叫美,一种全然无私的慈悲。大约五年前,我曾经看到一只反舌鸟,由一栋四层楼高的屋檐上,向下垂直俯冲。鸟飞既不经意又随兴,如同茎的卷曲,或是一颗星星亮起。
反舌鸟向空中跨出一步然后下坠。翅膀还收拢在两侧,好像只是站着唱歌,而不是以每秒三十二英尺的速度由空中落下。就在撞向地面前的一瞬间,鸟儿准确地、从容不迫地稳稳地将翅膀张开,露出宽宽的白色横条,又展开优雅的、有白色条纹的尾巴,滑向草地。我刚从墙角转过来,就一眼瞧见那潇洒的姿态;四下没有他人。鸟儿自由落体般的降落,犹如树在林中倒下那充满哲意的谜。我想,谜底必然是,不管我们要不要,或知不知道,美和天道兀自展现。我们只能尽量在场。
我还看到过另一个奇观:佛罗里达州大西洋沿岸的鲨鱼。浪涛以其特有的方式于海面升起,三角形楔子般扬向天际。你若是站在海边,正好看得见大海扑打浅滩,会发现浪中升起的水是透明的,光直射而过。某日,近傍晚低潮时刻,上百条大鲨鱼愈渐狂乱地游过一条潮河河口附近的海滩。每一波绿色的浪由汹涌的海水中升起之时,海水里面照射着六英尺或八英尺长、扭曲的鲨鱼身躯。而那一波波海浪向我卷来时,鲨鱼就消失了;然后一波新的海浪由水面涨起,水里面,像琥珀里的蝎子般,装着翻滚沉浮的鲨鱼。那景象具有让人惊叹的神奇:力与美,天道与暴力相缠,沉浸于狂喜中。
我们不了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假如这些重大的事件不过是失控的物质随意的结合,不过是成千上万的猴子用成千上万的打字机造出来的,那么我们人类,用同样的打字机造出来的,我们内里是什么样的东西给激发了?我们不了解。我们的生命乃谜面上一条模糊的痕迹,就像叶片里幼虫咬出的那一条曲折而漫不经心的隧道。我们似乎必须采取更宽广的角度,将整片景色尽收眼底,真正地看到它,然后再去描述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样,起码我们可以提出正确的问题,向那片黑暗的襁褓哭喊,或是高唱恰当的赞美,假如发展到那一步的话。
刘易斯和克拉克[4]的时代,放火燎原是个人人熟知的讯号,意思是:“到水边来。”这种举动当然太过分了,但是我们不得不过分。假如那一片景色让我们确知一事,那就是,创造本身就是一种挥霍。在创造最初那奢华的一举之后,宇宙依然光做奢华的买卖,在亿万年的虚空中,掷入错综繁复以及庞然巨大之物,以永远新鲜的活力,于无度的挥霍之上再堆积奢华。这整出戏从起跑那刻开始就起火了。我来到水边冷却双眼。然所见之处无非是火;不是打火石就是火种,全世界火花闪闪,火焰窜动。
天色较晚时,我来到长满青草的小岛。溪水高涨,冰冷的水在桐叶枫树干的桥下急流而去。青蛙皮自是无影无踪了。我将焦点穿过湍急的溪水,盯着溪底的那一点看了好久好久,站起身时,对岸似乎在眼前一直伸展,青青的草地往上游流去。河岸回复原貌后,我横过桐叶枫树干,又走进小阉牛草原旁的那一大片耕地。
西边吹来的风棒极了;太阳出出没没。我面前田里的阴影均匀地变暗,并且像瘟疫般往外蔓延。一切都如此晦暗,我居然还能辨物。而突然之间阳光像袭岸之浪横越大地,爬上树木,眨个眼却又不见了,我以为自己瞎了或死了。那光,再度出现时,你屏住呼吸,而假如光停留不去,你会忘记其存在,直到它再度隐去。
一年里面最美的一天。四点钟东边的天空乃乌黑死寂的层云,缀以低空的白云。西边的太阳照亮了地面、山丘,尤其照亮了光秃秃的树枝,也因而每一株银色的树,映在黑色的天空上,正如一张摄影家的风景照底片。空气和地面都干干的;山丘忽明忽暗有如霓虹灯。云层向东滑动,就好像往地平线扯去,仿佛一张桌布给掀掉。棘刺铁丝网篱笆边的毒胡萝卜拼命往东边翻,好像背脊都要断了。紫色的影子向东疾行,风吹得我面向东边,我再度感到河岸旋转时那种晕眩、延伸的感觉。
四点三十分,东边的天空清朗;那一大片乌云是怎么给吹散的?十五分钟后另一片乌云由西北边的空中过来,就在头顶了。所有东西都光泽漏尽,好像给吸干了。只有在天边,黑黑的山变成了遥远、点亮了的山——倒不是给直射的光照亮的,而是让悬在前面,一层层发亮的雾给弄白了。现在乌云到了东边;所有东西都一半在阴影里,一半在太阳里,每一块土,每一棵树,每一排树篱,隔着毒胡萝卜,我看不到听客山,直到山像街灯般亮起来,砰的一声,无中生有[5],其砂岩峭壁透着粉色,莹然饱胀。突然之间光又不见了;峭壁像给推开般退去。阳光射到我和山之间的一丛桐叶枫上;树的枝干亮起来,我就看不见峭壁了,不见了。灰白的网状桐叶枫树干,一秒钟之前还像银幕般透明,忽然又不透明了,且发出光。现在桐叶枫树枝的光灭了,山亮起来,峭壁又出现了。
我走回家。不到五点半这出戏就结束了,什么也不剩,只留下一种不真实的蓝色和北边低空处几片堆在一起的云。嘉年华会里魔术师之类的人出现过,是那种说话又快又溜,手法神奇的人,一切倒过来表演。他说:“我手里有东西吗,袖子里有东西吗,背后有东西吗……”然后,天灵灵地灵灵,一弹指,什么都不见了。只剩下那一派绅士、面无表情的魔术师,穿着笔挺的外衣,手里空无一物,向稀稀落落、一头雾水的鼓掌声致意。再定睛一看,整出戏已经撤下,往街尾去了。表演从不间断。新的表演又从几座山头一路热闹过来,幕帷褶子里,意想不到的地方居然开了个口,魔术师不经介绍再度出场。团团的云雾,历历在目的兔子,全消失在那顶黑色的高帽里。说变就变。而观众,假如真有观众的话,给耍得晕头转向,头昏脑涨。
我学那只翻越山头的熊,也去看看能看到些什么。结果不妨告诫你,像熊一样,看到的不过是山的另一边:没什么两样。天气好的时候,可能瞥见另一条满布树木的山脊,在阳光下像水一样起伏有致,另一个野营。我打算在此处记下梭罗所谓的“心灵气象日志”,说些故事,描述在这个颇为温驯的山谷里,所见到的一些景象,并且,又害怕又颤抖,在这些故事和景象的引领之下,晕眩地前去探索一些冥昧的域外之地,以及邪门儿的山寨。
我不是个科学家。我探索附近一带。一个刚刚学会站立的婴孩,常以一种率真而直截了当的方式困惑地注视四周。他全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打算要学习。两年后,他学到的却是假装自己都知道了:带着一份理直气壮,如鸠占鹊巢,竟信以为真。一种不自然的、后天学来的傲慢,让我们分心,远离了原先的目的,而原先是要去探索附近一带,欣赏风景,去看看上天到底把我们放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既然我们没法知道为什么给放在这儿。
所以我常想着那个山谷。那不但是我的娱乐也是我的工作,是个游戏。我来玩这个激烈的游戏,因为游戏反正已经开始了;玩这个游戏得兼有技巧和运气,而对手是见不到的——即时间的种种条件——而结局可能在任何一刻突然乘着一道金光来临,因此与其让给别人,不如自己上阵。我庆幸自己拥有时间,也乐于好好运用精力,这些便是我下的注。要冒的险犹如下棋时给四面封杀,动弹不得;这种情况,老天爷晓得的,算是经常发生;还有的风险是,让焦灼、疲惫的恶梦侵扰安眠,迫我整夜趴在烂泥沟里,而沟里有孵着卵的虫和甲壳动物,在那儿骚动不安。
假如晚上撑得过去,白天倒是十分愉快的。我走出门,看见一些东西,那些稍不注意就完全错过、消失的东西;也可能某些东西看见我,一种巨大的力量以其洁净之翼拂弄我,而我回响如钟。
我是个探索者,也是个潜行者,或根本就是狩猎的工具。以前有些印第安人会在木制箭杆上刻道长长的沟。这些沟他们称之为“闪电记号”,因为看起来很像闪电劈打树干的弯曲罅缝。“闪电记号”的功能是这样的:假如一箭未将猎物射死,深深的伤口冒出来的血会导入闪电记号,流下箭杆,溅到地上,留下一条踪迹,滴在阔叶上,石头上,让赤足且战栗的弓箭手一路跟踪到深山或无人荒野。我就是那箭杆,让这片天空中突如其来的火光和裂痕在身上划过,而这本书就是一路溅洒的血痕。
有东西击打我们,此物锋利几无护鞘。力量会孵化并点火。我们像笛子般任人吹奏;我们的气息不属于自己。詹姆斯·休斯顿曾描述两个年轻的爱斯基摩女子盘腿坐在地上,口对口,轮流吹对方的喉管,发出一种低沉、诡异的音乐。我又再过桥,其实是小阉牛的栅栏,此时风已轻微,变成暮色里柔和的空气,吹皱了水面。我看着溪面上扬起一层层奔动的光。这幅景象有种纯然被动的魅力,就像云层下的光在原野上争逐,又像是正在做着的美梦。微风吹起,力量薄弱,但是你在精神之狂风的力道中屏着气,兀自扬帆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