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城市的源起》:海上来“客”——注定结局的开始
上海,一座被大炮轰开的城市,为了贸易,为了这个四亿人口的市场。
崇德八年八月二十六日(1643年10月8日),天未亮,黄浦江通往东海的入海口处,一个渔家孩子背着竹篓,穿过一片芦苇坡,去茅草丛生的滩涂上挖牡蛎。显然,这个孩子不会预知到两百年后,他脚下这片海滩将成为一座繁华的城市,城市的名字叫——上海。
他也不知道,就在他挖牡蛎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北方盛京(今沈阳)皇城内,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只有五岁半的孩子被拥立为嗣皇帝。半个多月前,他的父亲皇太极突然猝死,由此清王朝出现了第一位娃娃皇帝。这位小娃娃就是爱新觉罗·福临,第二年于大政殿举行即位大典,改元顺治。
1644年,中国出现了三个皇帝,除了还是“部落首领”的爱新觉罗氏以及秉承家业的明朝崇祯皇帝之外,另外一个加入“皇榜”成员的是个农民,他叫李自成。他们三个人在当时中国的历史舞台上形成了三支政治力量:没落的明、关外虎视中原的清和号令农民“造反”的大顺。
从朱元璋开始,明朝历代皇帝都有滥杀功臣、多疑吝啬的坏毛病,崇祯的这个家族之症已经让整个王朝病入膏肓。抗击清兵时,如果一个城市沦陷,就把失城的将领杀掉;一个地方沦陷,就把丢地的官员杀掉。就连战功赫赫的袁崇焕、孙传庭这样的大帅也是说杀就杀,而且抄灭全家。皇帝如此苛求擅杀,怎能不让与清兵殊死搏斗的官兵们心寒呢?吴三桂、洪承畴、耿精忠、尚可喜等,都是能征善战的将领,前车之鉴让他们有了事后做“汉奸”的充分理由。
1644年3月18日,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军乘着晦暗天色,开始攻入北京城。19日破晓,紫禁城内的太监们在听到攻城炮声后早已作鸟兽散了,满朝文武无一人来护主。亲眼看着几个老婆或跳井或上吊自杀后,绝望的崇祯皇帝踉踉跄跄地爬上了紫禁城后门的煤山。此时天色大亮,京城已完全陷落了。在山顶的寿皇亭,他放眼一看,只见京城内外火光冲天,四周喊杀声阵阵传来,炮声隆隆作响。见此,崇祯不禁仰天长叹,泪如雨下,想不到当年祖宗出于象征江山永固而堆筑的万寿山,今成自己的葬身之地。随后,崇祯在半山腰找了一棵歪脖子槐树,解下衣带上吊了。
据说,崇祯皇帝的死状非常狼狈,身上只穿着白色内衣,披散着头发,右脚穿着一只红鞋,左脚光着。他用34岁的年龄给277年的大明王朝画上了一个黑色句号。临死,可怜的崇祯还哀叹:“朕非亡国之君,臣乃亡国之臣。”皇帝殉国,何等悲烈!
崇祯死了,李自成的屁股也没能捂热紫禁城的龙椅,“一怒为红颜”的吴山桂打开山海关迎清兵入关。清军打出替汉族地主“报君父之仇”的旗号,灭了李自成的大顺而一统中原。应该说,明朝的统治是李自成推翻的,但顺治却拣了个天大的漏,成了清朝第一位入关的皇帝。
清军入关被很多海外学者认为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农民们用菜刀、锄头革了一个旧王朝的命,而满族的铁骑又踏下了一个新王朝。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朝换旧朝。尽管农民起义波及黄河南北,满汉战争伤亡千百万人,但中国还是封建社会,同两千多年前的秦王朝别无二致。
与中国的农民革命、清兵入关大致相同的时间,欧洲的英国也发生了一场“革命”。从1640年英国国王查理一世召开新议会事件开始,被称为“世界近代史开端”的资产阶级革命爆发了。1649年1月30日,在英国王宫前的广场上,查理一世的头颅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斧头砍落。英国资产阶级的胜利,是一个历史的新纪元。这场革命,为欧洲和世界的封建专制主义制度敲响了丧钟,随之一种迥别于封建社会制度的新政治制度在欧洲宣告诞生。
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东西方两场革命,同样是两个以悲剧结局的皇帝,但两个国家却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发展之路。英国资产阶级革命的成功,为工业革命提供了新的政治大厦,在此后的三百多年里释放出了巨大的能量,它波及世界,震撼全球。工业革命产生的坚船利炮让英国在大洋大海中横冲直撞,成为18世纪世界最强大的殖民国家,号称“日不落帝国”。我们不难设想,在皇宫广场上处死查理一世时民众的欢呼声,不就是两百年后西方叩击中国国门的隆隆炮声吗?
“暴力革命”总是需要代价的,在轰轰烈烈的资产阶级革命中,贵族与平民都把守了一个传统底线,即尊重和维护私有财产。于是,“暴力革命”变成了一场没有流血和牺牲的资产阶级改良运动,使得资本主义君主立宪制完全在英国确立下来。一百多年后,英国的资产阶级革命翻版在法国上演。令人叹息的是,中国从来没有在法理或者制度上确立财产不容侵犯,在强势而毫无契约观念的政府面前,皇帝要抄你家,甚至要你死,大家都还要“谢主隆恩”。
资产阶级革命改变了英国也改变了世界,但中国还在旧有的轨道上运行,尽管庄家换了,却还是原来那副牌局。东面是大海、北面是冻土区、西面是高原、南面是岛屿,中国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孤岛”,在持续千年的时间内,这个“孤岛”内部一直发生着世界范围内规模最大的商品交换,发达的市场、繁荣的商贸、成熟的农业……以至于被认为“14世纪时,离工业化只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然而,大一统的中央集权专制制度,让这个微小的距离直至鸦片战争爆发时的19世纪,在这长达五百年的时间都没能跨过去。
今天的故事重复着昨天的历史,改朝换代的船票没有搭上驶向蔚蓝色大海的资本主义客船。从此至1912年中华民国临时政府成立、末代皇帝溥仪退位,爱新觉罗氏统治了华夏整整268年。以入关的数十万人马领导上亿人口的帝国,这个看上去很像“小概率事件”的事实,让满人部族政权时刻保持着防止被颠覆的警觉。
1653年,已经坐稳紫禁城龙椅的顺治接到一份来自广州的“内参”报告,称一艘荷兰国的海船停靠在虎门港,提出要上岸通商贸易。顺治从德国传教士汤若望口中得知,荷兰是一个新崛起的西方强国,1624年击败西班牙独占了台湾岛。群臣对是否与荷兰做生意,分歧很大。于是,荷兰人对清朝官员大肆行贿,同时游说被顺治尊称为“玛法”(满语中“爷爷”之意)的汤若望,希望他能在皇帝面前多说好话。
后世,有人找到了一份当时参与此事的荷兰人信函,上面记录:“政府官员对我们的礼品出奇地满意,并同意向我们提供各种便利。”信中记载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细节:“汤若望见到我们把大量的礼物,特别是武器、毛毯、红珊瑚、镜子等众多奇珍异品一件件摆出来的时候,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1653年,顺治接见了荷兰使团,特许荷兰国每八年到中国“朝贡”一次,每次来的人不超过100人,并只允许20个人能到京城。
对于一个游牧民族建立的王朝,他们对海外贸易是不怎么感兴趣的,在征服汉族后就视自己为天朝,不承认平等“贸易”,视他国为藩属,连“朝贡”也只能八年一次。尤其是1661年郑成功集团收复了台湾岛,为了切断沿海百姓与郑成功集团的联系,以“骑射”得天下而水军薄弱的清王朝只能下令海禁,规定“片板不许下水,粒货不许越疆”,甚至将沿海居民内迁30里,使靠近台湾岛的沿海边界变成无人区。
清朝的海禁政策执行了二十多年,直到顺治的儿子康熙平定“三藩”、统一台湾之后,海商贸易才逐渐宽松。1685年,强势、开明的康熙皇帝正式宣布开海贸易,设立粤、闽、浙、江四大海关。海关制度的建立,是中国自唐代开辟“丝绸之路”,创设“朝贡贸易”的市舶制度以来,政府首次将对外贸易的管理与经营活动分开的新贸易模式,伴随催生的是一个迥异以往的、从事洋货生意的商人阶层。
设立海关后,外商被允许在四大海关自建商馆内,自主买卖。荷兰、美国、丹麦、英国、瑞典等国先后在广州珠江边自建商馆,每个商馆占地21英亩,年租金为600两白银。这批在中国土地上最早的西洋建筑群,与中国人的房屋相映,犹如一道突兀而怪异的风景。清政府对这些外商的行动进行了严格管制,颁布了许多限制法令,例如外商未经批准不能进广州城、禁止外商雇用中国人做仆奴、禁止外商向中国商人放贷资金,甚至有禁止外商在广州过冬、外商不得乘轿子等奇怪规定。外商到中国几乎是被“圈养”起来了。
中国商人同样需要获得政府发放的牌照,方能与外商交易。第一批被特许从事洋货贸易的商行共有13家,他们是政府与外商之间联系的唯一中间人。一项广受外商诟病的规定是:洋人有事要申诉,自己不能直接向广州当局上告,必须通过行商向政府呈文。这显然是极不利于维护外商利益的。为了控制价格,广州的商人还成立公行,缔结同盟,分享利益,一致对外。这个组织显然是受到官方支持的,这种“对外统一行动、对内垄断利益”的商业特色极像扬州“盐商”的做法,“十三行”商人因此渐成一个组织严密的垄断型商帮,与两淮盐商、晋陕商人一起,被后人称为清代中国的三大商人集团。
广州“十三行”牌坊明清时代崛起的粤商,与中国近现代社会经济转型相始终,承前启后,脉络至今不绝。而广州十三行行商则是清代中前期兴起的粤商中独树一帜的劲旅,当时的英国人称他们是“国王的商人”。明末清初“岭南三大家”之一的屈大均在《广州竹枝词》中描写道:“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这反映了当时十三行地区洋船云集,外贸繁盛的情况。
1689年,一艘悬挂着英国国旗的商船驶进广州港,与粤海关监督达成协议后,获得登岸贸易的许可。这艘商船并没有独特之处,但它的到来却是个历史性事件,原因在于它属于大名鼎鼎的英国东印度公司。在世界企业史上,英国东印度公司是最早的股份制有限公司之一,它在英国殖民地印度的贸易垄断特权是经伊丽莎白一世女王特许的,是英国政府和商业利益集团的“全权代表”,最鼎盛之时,英国东印度公司控制着全球40%的贸易。
初进中国市场,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船买卖清淡,船舱里装满了毛纺织品,这在天气炎热的广州并不受欢迎。由于毛纺织品的滞销、茶叶瓷器的刚性需求以及清政府的强硬,造成英国东印度公司在相当长时间里处于贸易逆差的被动局面。除了官定税额以外,英国人还遭到中国官员大量勒索,这在中国当然是司空见惯了,但这方面,英国人似乎不怎么习惯享受这种“国民待遇”。于是,他们试图将贸易转往厦门、宁波等其他港口,但发现那里的“刮地皮”勒索更厉害,只好又回到广州。
为了打开市场,英国东印度公司一直试图解决两个困扰外商的难题:一是扩大对华贸易的市场港口;二是找到更能赚钱的对华商品。1715年,东印度公司在广州城外设立了固定的商馆。在随后的近两百年间,这家“国有参股”的巨型公司,主导了西方世界的对华贸易,并直接打破了东西方的贸易均衡,它是鸦片贸易的始作俑者,对中国和亚洲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
转眼时间到了1736年,清朝皇帝的龙袍披到了25岁的乾隆身上,经过他爷爷康熙和爸爸雍正的呕心经营,年轻的乾隆拥有了一份殷实的家底。中国似乎有一个兴旺惯例,只要社会有七十年以上的平稳期,经济必会重获繁荣,因此清朝也迎来了“康乾盛世”的社会繁荣期。
1743年,又一个英国“游客”从海上“漂”来。“百夫长”号船长乔治·安森带着他疲惫不堪的船员驶入虎门港,这是史上第一艘英国籍战舰进入中国水域。他们已经几个星期没有看见陆地了,船上的给养几乎消耗殆尽,更为严峻的是,三分之二的船员因患败血症相继死亡,如果不立即上岸补充淡水和食物,他们只有死路一条。
乔治·安森向广州地方官员提出的申请遭到了拒绝。于是,海盗出身的乔治·安森推出震天响的火炮,威胁要击毁驻扎在港内的中国船只,这种虚张声势的恐吓竟然奏效了。百年后的1838年,约翰·巴罗在其撰写的《安森传记》中写道:“由于英国战船的新奇,由于其船长的坚定,由于明智地展示了自己的力量,偶然夹杂着一些可能更有必要使用的威胁,此外还由于早就洞察了这个民族的真正特性,安森成功了。”
在炮口下,广州的官员屈服了。他们并不知道,这种屈从或许暂时拯救了这座城市,却玷污了中国人的声誉,使得中国陷入了一种易被威吓的胆小印象,最终大清王朝高高在上的地位,在欧洲人心目中丧失殆尽。
乔治·安森被允许登岸,他将海上劫得的财宝卖掉,获得了40万英镑。他用这些钱采购了大量中国货物,据说装满了32辆马车之多。1744年6月15日,凯旋回到英国的乔治·安森,将战利品放到伦敦的大街展示,他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被英国皇室封为爵士,并出任海军大臣,成为英国近代海军改革者。
长时期“不许舢板下海”的国策,几乎让中国人丧失了挑战海洋的能力和勇气。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远在中国北方的俄国,比康熙小12岁的年轻沙皇彼得一世,力排众议将首都从莫斯科迁到波罗的海边的一块沼泽地上。日后证明这是一个伟大的决定,这座被命名为圣彼得堡的新城市,让俄国由一个内陆国家变成了面向大海的新帝国,而彼得也以“大帝”名垂历史。
1689年(康熙二十八年)9月,中俄在尼布楚举行边界谈判,尽管当时清朝占理占势,却“战略性”地放弃了对西伯利亚的控制权,双方签订《尼布楚议界条约》,这是清政府和西方国家签订的近代的第一个“平等条约”。为表示庆贺,双方还互赠礼品,举行了盛大的宴会。清朝的这次露怯,对后世的影响深远,并且结局相近的故事被一再重演,这是最让后人倍感沮丧的地方。
从西班牙人、葡萄牙人、荷兰人再到英国人、俄国人,他们对华的姿态和贸易情况,竟成为了西方列国验证实力的晴雨表。在许多困难之下,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对华贸易仍然在不断发展。这其中的原因是,虽然它向中国贩卖毛纺织品一直亏本,但在茶叶贸易上赚到了不少钱,它每年进口茶叶的利润近50%,在抵消了毛纺织品亏损之后还有26%以上的盈余率。
垄断好办事,这句话一点儿都没错。1773年,英国东印度公司又游说英国政府,使其成为英国在北美地区的利益总代理。它垄断了北美地区的茶叶运销,其输入的茶叶价格低廉,使其他贩卖“私茶”的商人无法生存。这件事引发了北美地区民众的愤怒,因此爆发的“波士顿倾茶事件”成为美国独立战争的导火索。1789年4月30日,美国宣布成立联邦政府,产自中国的茶叶竟然促发了美国的独立。随即英国取消了美国在英国所有殖民地范围内享有的一切贸易优惠。
为了打破英国的经济封锁,扩大海外贸易,美国人决定到远东碰碰运气。1784年2月,一艘名为“中国皇后”号的商船从纽约港鸣锣出发。“中国皇后”号,这是一个多么直白的向中国致敬的名字。商船横渡大西洋,绕道好望角,再经印度洋,远涉113万海里历经半年抵达广州。船上满载了40余吨的棉花、皮货、胡椒等商货,返程时装走了数百吨的茶叶、瓷器、丝织品以及漆器等中国物品。
与欧洲人相比,美国人到中国做生意则晚了将近一百年。但他们的收益是丰盛的,返航回到美国后,船上货物马上被抢购一空,据称连开国总统华盛顿也忍不住购买了一只绘有龙纹的茶壶。纽约的报纸也详尽报道了这次神奇的航行,据估算,此次远航船主赚了3万美元,获利高达15倍。那些日子里,所有美国人都在谈与中国贸易的话题,广州的英文名称——Canton,几乎成了财富的代名词。
在美国并无东印度公司一类的特权机构,贸易是在平等条件下向所有人敞开的。所有人都希望能去广州捡钱,“只要有能容纳5个人的帆船,就在计划到广州去”。这并不是说笑,不久之后,一艘名叫“实验”号的货船出现在了广州港。对于一艘吨位只有84吨就敢漂大西洋的货船来说,美国人追求财富的冒险精神可见一斑。据统计,从“中国皇后”号开始至鸦片战争前夕,共计1004艘美国商船来华经商,数量仅次于“海上霸王”英国。
发生在近代历史的中国东南沿海的商贸故事,生动地呈现出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全球化的新时代即将来袭,而它的桅杆已经在地平线的远端露出端倪。黎明时刻来临了,拥有巨大消费者市场;巨量的茶叶、瓷器和丝绸商品;勤恳并具有强大竞争力的商人集团;至少表面上还获得尊重的政府……无论哪一点,都预示着东方的中国将成为这次全球化时代的最大受益者。
但悲剧的是,中国人在欧亚大陆的最东端建造起了一个独特的、封闭的自治社会,这一社会以农业而不是商业为基础,由地主和官僚统治,自满自足的社会拒绝在完全平等的基础上建立外贸关系。事实上,他们对外部世界毫无兴趣,笼统地将欧美国家称为“蛮夷”。即使当以千计的帆船载满白花花的银子叩击紧锁的国门时,“广有四海”的皇帝仍然无动于衷,拒绝一切的变化。这个国家只剩下了故步自封的高傲。
显然,美国人的“插足”以及中国政府苛刻的贸易限制,让英国东印度公司既头疼又愤怒。为了扩大利润额,避开“十三行”的价格围墙,英国东印度公司派出一个精通汉语且能说闽南话的英国人洪仁辉(James Flint)到福建泉州和浙江宁波从事茶叶和丝绸生意,这两个地方一个位于武夷山产茶区范围,一个地处中国纺织业最繁华的江南且是龙井绿茶的主产地。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广州之外的贸易日增,影响到了广东海关的税收,在两广总督的强烈反对下,清政府把浙江海关的关税提高了一倍,却依然没有有效遏制英商北上的冲动。
1757年,乾隆下诏关闭福建、浙江、江南省(辖江苏、上海、安徽地区)三地海关,距离紫禁城最遥远的广州成为唯一的通商口岸。不甘心的洪仁辉给清廷写了一份请愿书,提出多埠贸易。乾隆皇帝对蛮夷的鲁莽行为十分震怒,认为这是对大清“一口通商”政策的蔑视。他下诏将洪仁辉“在澳门囚禁三年,期满逐回本国,不许逗留生事”。洪仁辉吃牢饭,而替他代写请愿书的中文老师则更加倒霉,被按了个“为夷商谋唆”罪名而处死了。
这种将贸易限于广州一地、行商垄断贸易、中外交往由行商居中转达等对外贸易管理体制被称为广州体制。广州能成为唯一通商口岸,并不是两广总督写给皇帝的“内参”威力大,而是因为“偏远”的广州离京城远而离南洋近,天高皇帝远,即使出点乱子也不会影响到政府稳定。另外,皇帝心里也有本小九九账目,广东海关隶属于清朝的内务府,所谓内务府就是管理皇家大小事务的总机构,是皇帝的生活秘书。换而言之,海关收入的银子全都进了皇室的私家腰包,广州成了“天子银库”。当然,十三行的行商也从广州“一口通商”及垄断贸易的“公行制度”中爆赚,一首当年流传下来的《岭南乐府·十三行》中描述道:“粤东十三家洋行,家家金珠论斗量。楼阑粉白旗竿长,楼窗悬镜望重洋。”由此可见行商的富裕。
在广州十三行中,以同文行、广利行、怡和行、义成行最为著名。其中的怡和行,更因其主人伍秉鉴而扬名天下。通过贸易特权,伍秉鉴同欧美各国的重要客户都建立了紧密的联系,不仅在国内拥有房地产和茶园、店铺、钱庄,还越洋到美国投资铁路、股票和保险等业务,怡和行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跨国财团。此外,伍秉鉴还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最大的债权人,有时东印度公司资金周转不灵,经常向伍家借贷。全盛时期,伍秉鉴名下资产多达白银1872万两,俨然已是世界超级富豪。2001年,伍秉鉴与比尔·盖茨以及成吉思汗、和珅等人一起,被美国《亚洲华尔街日报》评为一千年来世界上最富有的50个人。在入选的6名中国人中,伍秉鉴是唯一一个靠经商发财致富的“平民”商人。
面对如此巨大的一块肥肉,政府官员的“红眼病”又犯了,各种苛捐杂税名目繁多,种种中央与地方、洋行与外商之间就海关税费、官吏腐败、贸易垄断之间的纷争与博弈,几乎伴随了整个十三行一百多年的外贸兴衰史。
1792年9月,英王乔治三世派他的表兄马嘎尔尼勋爵组成官方访华使团,访华的目的是为了说服清政府放弃或改变广州贸易体制,“取得以往各国未能获得的商贸利益与外交权利”。皇亲国戚的马嘎尔尼并非是泛泛之辈,他曾先后任驻俄国公使、加勒比岛屿总督和印度马德拉斯省督,是个出色的外交官。
为了访华成功,英国政府用了一年的时间,耗巨资采购600箱他们认为最好的礼物准备送给乾隆皇帝。在英国东印度公司的商船驶进广州港的103年之后,马嘎尔尼乘坐着英国当时最先进的配备64门巨型火炮的军舰“狮子”号,炫耀着武力驶向中国。随行的使团共计800多人,其中包括外交官员、地理学家、天文学家、哲学家、化学家、物理学家、军事学家、医师、工程师、画师、技师以及一支卫队的军官和士兵。
浩浩荡荡的使团舰队绕道好望角,经过10个月的航行终于抵达舟山海域。看到一船的礼品,地方官员就认为西洋鬼子是给皇帝祝寿进贡来了。乾隆听说人家这么远赶来为他祝寿,也很高兴,就同意马嘎尔尼去北京见他。
严格意义上说,马嘎尔尼使团的到访是中英两国在官方层面的第一次“非亲密接触”。尽管英国已经和中国做了一百多年的生意,可是没有一个英国人能在这片广袤的国土上自由行走。他们依然沉浸在《马可·波罗游记》所描述的“世上最美、人口最多、最昌盛的王国”而让人产生的遐想之中。然而,马嘎尔尼使团在赴京路上的所见所闻无情地打破了他们的幻想。
当时马嘎尔尼的助手、使团副使斯当东在日记里,详尽记录了他眼中的乾隆盛世境况。清政府官员强迫大批百姓来拉纤,英国人注意到这些人“都如此消瘦”,他们明显缺衣少食,瘦弱不堪。“拉一天约有六便士的工资”,稍有怠工就会被官兵随意鞭打,“仿佛他们就是一队马匹”,除了逃跑没人反抗。在多次目睹到体罚平民的迫害后,英国人在《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写道:“中国人的天性在法律和规矩的影响下所受的扭曲几乎是彻头彻尾的……虽然他们生性和平、顺从和胆小,但社会状况以及法律的滥用让他们变得冷漠、麻木甚至残酷。”清代统治者追求的是国民的顺从、软弱,甚至愚昧,其治国方式依然停留在简单而粗暴的各种压制手段上,而对国民的尊严与现代国家的开放毫无兴趣。
1793年9月,在经历一整年的旅行后,马嘎尔尼使团从天津入境抵达承德避暑山庄。在准备拜见乾隆皇帝时,分歧产生了。清朝礼部官员要求马嘎尔尼见中国皇帝时行三跪九叩大礼。马嘎尔尼断然拒绝叩拜,最后和珅出面相劝也没有解决矛盾。多番交涉后,乾隆“大方”地没有要求他们双腿下跪,同意单膝下跪,唱个大诺了事,权当外夷族人没教养不懂礼仪。
乾隆看到了英国送给他的礼物,其中包括标有世界各国位置的地球仪以及精致的钟表、望远镜、气压计、蒸汽机、棉纺机、织布机等各种精密机械和科学仪器……此外,使团还奉送了带有减震装置的马车、用特种钢制作的刀剑和30多支当时技术领先的毛瑟枪、榴弹炮、装备110门大炮的军舰模型。马嘎尔尼希望这些蕴含着即将引发世界沧桑巨变的科学技术、发现成就能“讨好”乾隆皇帝和各级官员。谁知,乾隆对这些礼物几乎是不屑一顾,更没有人意识到这些枪炮的潜在威胁,这让马嘎尔尼像一个街头遭冷落的艺人般尴尬。
最后,这些精心挑选的礼物都被当作好看的摆设陈列到圆明园里,有些甚至放了一百多年都没有拆封,直到1900年八国联军攻进北京城,又原封不动地被抢回欧洲。
除了礼没送好,双方在贸易通商方面也没有达成任何实质性的共识。英方提出开放宁波、舟山群岛、天津为新的贸易港口;申请在舟山附近拥有一个小岛或一小块空地用于存放商品;允许可长年住在广州以及活动自由;希望中国有规定的、公开的海关税则;允许英国商人在北京设一洋行,买卖货物;让英国人在华自由传教;等等。这些要求,最终都被乾隆皇帝以“与天朝体制不合”为由回绝了,连贸易要求也以“天朝物产丰盈,无所不有”让他们卷铺盖回家。
京杭大运河在西方被称为“帝国运河”,1793年秋天马嘎尔尼使团沿运河南返之时,他们留下了大量关于运河及其沿岸社会情形的文字和图像记录。这些记录一直成为鸦片战争前,欧洲特别是英国人了解大清帝国腹地的重要来源。英国希望直接通过与清王朝最高领导人谈判,打开中国大门,开拓东方贸易市场的想法破灭了。1793年10月7日,和珅向使团交呈了乾隆的回信和回礼,马嘎尔尼只得无奈离开北京。使团没有从天津港上船走海路回去,而是选择了经京杭大运河南下。他们几乎游历了中国沿海东部。过江苏、渡长江、抵杭州,富庶的杭嘉湖给了马嘎尔尼深刻印象:“上帝慷慨地将气候、土壤和产量这些优势毫不吝惜地赐予这个地方。在我们眼里,这个国家的长江两岸像一个连绵不断的大村庄,十分美丽富饶。”
旅途中,在紧靠长江,居苏州府和杭州府两个城市之间的位置,他们得知了一个地名:松江府上海县。一个处于长江入海口的城镇,那里离海不远,盛产棉花与布匹,不但供应国内,而且远销国外,周边的扬州、苏州、杭州等城市,在商业方面都很有规模,尤其在上海县城,来自福建的船源源不断地驶入,另一些帆船则从那里出发到日本去做生意。这是英国官方人士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上海。此时的马嘎尔尼已经敏锐地注意到江浙沿海地区的通商价值,以及上海地区在中国的重要地位。
1793年11月9日,使团来到了《马可·波罗游记》中誉为“天堂之城”的杭州,在这个“世界最美丽华贵之城”,马嘎尔尼记录到:“城市周围非常美丽,镶嵌着一个巨大的湖泊,依傍着一条大运河,还有大大小小的河道,并不陡峭的山丘一直耕种到山顶。桑葚园、低矮的果树点缀其间,橡树、水榆、樟脑树华盖遮天。”
一个月后,马嘎尔尼使团回到广州,又在澳门停留了3个月。1794年3月17日,带着乾隆回赠英王的礼物,马嘎尔尼心情抑郁地返回伦敦。耗资巨大的外交彻底失败,让英国当局非常尴尬,碰了一鼻子灰的马嘎尔尼,作为使者更是颜面尽失。他在《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愤愤评论道:“中国自满洲鞑靼占领以来,至少在过去一百五十年里没有进步,或者更确切地说反而倒退了。”
马嘎尔尼使团的中国之行成为了中外交往史上的分水岭,此后批评中国成为欧洲中国观的主旋律且延续至今。其实英国使团并非毫无收获,他们在华逗留期间,收集了大量政治、经济、军事情报:中国并不富足,穷人很多;国家既没有严格的法律制度,也没有合理的审判制度;官员贪赃枉法、徇私舞弊;清兵的装备虽然有火枪和大炮,但海防的炮台与士兵简直是摆设,大炮不但射程近而且还不能瞄准、不能升降……这些见闻、笔记和图画资料被整理出版广泛传播。
在详细而深入了解中国之后,马嘎尔尼留下了一番经典的论述:“中国只是一艘破烂不堪的旧船,它之所以在一百五十年间没有沉没,只是幸运地有了几位谨慎的船长。它使周围领船害怕的地方,不过是那巨大的躯壳,一旦来了个无能之辈掌舵,那船上的纪律和安全就都完了……船将不会立即沉没,它将像一个残骸那样到处漂流,然后在海岸上撞得粉碎,它将永远不能修复。”这种当时看来颇为荒诞的预言,在经历了百年风云变幻后,才不被视作无稽之谈。
这是“两个文明的冲突”,美国著名国际政治理论家塞缪尔·亨廷顿说过,每一个文明都把自己视为世界的中心,并把自己的历史当做人类历史主要的戏剧性场面来撰写。历史总是充满了戏剧性,英格兰人与满洲人,这两个地处世界两端的民族,一个击败了西欧强国主宰着海洋,一个统一了东亚广袤的腹地,自诩为天朝上国主宰大陆。他们在千年大变局时代相遇了,他们都盛气凌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的霸主,都试图处于领导地位,将自己的观念准则强加给对方,于是,这种接触的失败是必然的。
又过了二十三年,1816年英国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再次派遣由阿美士德伯爵率领的使团出使中国。这次出使的目的,与当年马嘎尔尼的要求如出一辙,要求清政府放松对商贸活动的管制。此时,嘉庆皇帝已经接替了乾隆的皇位,喜怒无常的嘉庆比他父亲做得更绝,不仅礼物全部退还,甚至连面也不见就把英使团“劝”回老家了。其中,有两个很小的细节值得一提,一个是尽管访华失败,但这位阿美士德后来当上了印度总督,光荣隐退,日后,“阿美士德”这个名字将成为造成上海滩“堤坝决口”的第一只蚂蚁;另外一个是访华团的副使,是当年记录游记的斯当东的儿子。前后两辈人的际遇,恍若一个故事的两个翻版。
又过了二十多年,当英国议会以投票决定是否与中国开战的时候,两鬓斑白的小斯当东毫不犹豫投下了赞成票,他认为:中国人听不懂自由贸易的语言,只听得懂炮舰的语言。1840年,鸦片战争爆发。
上海,这座新矗立而起的海边城市,被鸦片侵蚀出一个血腥的缺口,那些从海上呼啸而来的舰船,犹如蚂蝗一样从这个撕开的口子,贪婪地吮吸中国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