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荆棘鸟1
第五夜,荆棘鸟
我穿越伤害,最美的答案是你的爱。
二十三岁,又成熟一岁的荀依江。
只可惜出师不利,前一天为了排遣糟糕透了的坏心情,她和小马一连串跑了好几个选题,结果稿件发出后,欧朝光把她叫进了办公室。
她推门而入,斜角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翘着二郎腿的男子,一身长款的山羊皮衣,拉链是拉开的,整个人懒懒地依靠在沙发背上,遥遥看过去,竟有些眼熟,却又不是认识的人。依江不动声色,静静地站在一边:“欧主任。”
听到声音,男人的眼神缓缓飘了过来:“她就是荀依江?”
“是的,当时是她采访的,可能有些地方和事实有出入,我们坐下聊聊。”欧朝光指了指一边的椅子,示意她坐下。依江从善如流,心中已经有了明晰。她接连跑的几个选题里,只有一个是维权纠纷,郦江市最大的房地产集团恒一地产,正在收购市中心的一条百年老街,梨花巷的门面商铺,有百分之七十的户主已经同意出售,然而剩下的百分之三十却誓死坚守着祖传下来的老地盘。大概是恒一地产没有顺利说服剩下的户主,结果当街发生了一起恶劣的聚众打斗事件。
欧朝光微微倾身,目光透过镜片看向沙发上的人:“黎总,荀记者的稿子我也仔细看了,基本上她是没有任何主观情绪的,这是我刚打印出来的原稿,您看看?”
沙发上的男人放下腿,起身接过纸,只略略一扫,便皱起了眉头:“那些户主们各个都是撒泼打滚的无赖,他们之所以不同意,就是想讹更多的钱。”
“黎总,”依江忍不住挺直了背脊,“在我采访了解到事实中,是你们恒一地产雇了打手去威胁户主,我想这种行为才是无赖,才是流氓吧!”
被称为“黎总”的男人眯起眼睛,双手交叉放在沙发扶手上,他似乎在思考,很快就把视线转回到欧朝光的身上:“欧主任,我这次亲自来贵台,不是想知道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收购的事情并不归我管,如果是下属的疏忽,我回去必定惩处。我听说,《郦江晚播报》的收视率一直很高,眼下正在招商,我想问一问,明年全年的冠名广告费,大概是需要多少呢?恒一在市区新开发了楼盘,正好需要个机会宣传。”
欧朝光的脸上浮出笑容,他上前接过电话话筒,一边拨号一边说道:“我只负责业务,广告的事有专人负责,我来帮您联络。”
依江渐渐沉下脸,有钱了不起,拿钱砸广告,怎么不能拿钱安抚那些户主,满足他们最基本的需求。她闷闷不乐,终于等到了欧朝光放行,她迅速站起身,一句告别都不留,掉头走出了办公室。没想到那位黎总也跟了上来,他架上墨镜走到她身边,低头轻笑一声:“荀依江?”
依江驻足,警惕地看着他。男人不以为意地笑笑,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信封,指尖夹着递给她:“一个女孩子成天在外面跑,辛苦了。”
依江低头看着信封,心知肚明里面到底是什么,她一扬眉,笑了:“黎总的巨额广告费足够了,我们明年一整年的收入,都和您的大手笔挂钩呢,多谢了。”
男人不怒反笑,收回信封,摸了摸,随后掏出一张名片,迅速塞进了依江的口袋里。依江下意识退后一步,男人眉梢忽地一扬,笑了:“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依江皱起眉,仔细将他打量一番,这么一看,一眼就留意到他眼皮上的伤疤。啊,对了!是那天在“北极光”酒吧里遇到的醉酒男!当时他喝了酒,又穿得休闲,所以才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依江警惕地盯着他,压低了声音质问:“你想干什么?你找到这里来到底想干什么!”
“你以后会知道我想干什么的,”他不以为意地笑笑,然后手臂一挥,转身要走,“我叫黎鸣恩,下次别忘了。”
看着他大步走出的背影,依江慢慢收回目光,手伸进口袋,正好摸到那张薄薄的名片。抽出一看,恒一地产总经理,黎鸣恩。
啊,是了,恒一地产董事长,黎光辉的小儿子。
被毙稿的沮丧,一点都没有被拉到巨额广告的功劳冲散,她埋头伏在电脑前,从好友列表里拉出孙火火。这时,刚刚听说了事情的蒋易森,在经过她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她的卷发束在脑后,简单地扎了个球,发质松软,看起来更是毛茸茸的。他迟疑几秒,最后还是走了过去,将手里的一叠稿子扔到她桌前:“不出去?没事做?那帮我把这些资料拿去复印一下,等会开会急着要用。”
依江不解地抬起头,这些事难道不是他的助理陈果然干的吗?仿佛猜到她的心思,蒋易森朝着陈果然的位子扬了扬下巴:“她请假去谈恋爱了,反正你也没事。”
依江只能在内心腹诽,她乒乒乓乓地撞着椅子站起身,抱起资料,二话没说走了出去。什么领导啊这是,放自己助理请假谈恋爱,然后安排她干职责之外的闲杂琐事,还有没有天理了。
复印机还在轰隆隆地运作着,她接到了孙火火的电话:“依江,你上网了吗?有没有看到那条卓娅的新闻?”
卓娅是本市一家娱乐公司的签约艺人,算是个二线明星,不过依江一向不追星,也没有在意过娱乐圈里的这些新闻。她听了这一番话,也只是换上了取笑的口吻:“孙火火,你开始喜欢卓娅了?你不是一直喜欢陈妙言的吗?”
“哎呀,你快看嘛,看她跟秘密富翁幽会的那张照片!”
依江拿起复印好的文件,夹着手机回到位子上,打开电脑输入关键词,很快就有页面弹了出来:“我看到啦,有什么好看的啊?”
“那个富翁,像不像荀伯父……那个车,那个车是不是你家的!”
电话那头的话音还没落,依江握着鼠标的手已经僵住了,仿佛是一场噩梦再临,这一次,她在娱乐花边新闻里看到的,是她的亲生父亲,荀泽生。她呆坐良久,这才想起来给爸爸打电话,可拨出去却是已经关机,看来这个新闻是真的了。
没到下午,秘密富翁的身份就被挖出来,荀泽生随即被曝光。
网络上大篇幅的报道,将荀泽生的发家史都一一追溯起来,接着是他的前妻,也就是荀依江的亲生母亲,焦洁。她是郦江电视台创办初期时的当家花旦,也曾被称作郦江台的金话筒,只是在事业巅峰期的时候,因为罹患忧郁症,最后跳楼自杀。这段往事,发生在荀依江记事前,她只是从爸爸口中听说过,却并没有了解始末。如今这些真相以这样的方式呈现在她的眼前,她突然觉得呼吸急促,背脊上都浮出冷汗来。
再往下翻页面,曾倩的照片也被曝出,并有无良记者声称她是小三上位,用语恶劣至极。依江浑身开始颤抖,牙齿紧紧咬在一起,明明不想再看,可手指却无意识地滑动鼠标,然后她再次看到了娱乐头条上的那张大图,年轻美貌的卓娅,正攀在荀泽生的脖子上,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刺眼。
世界开始摇晃,热线叮铃叮铃响个不停,人来来往往,她却浑身无力,软软靠在椅背上。这时有女同事低头玩着手机走过来,路过依江,突然又倒退几步,举过手机递到她的面前:“荀泽生是不是你爸爸?好像是的吧?”
依江摒住呼吸,她一动不敢动地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张被放大的脸,浓浓的眉,憨憨的笑,镜片下的眼睛满是慈爱的关怀。她突然眼睛发痒,脸颊的肌肉开始不可抑止地颤抖起来,她想笑着说当然不是,可是她说不出口,或许该站起来骂一句关你屁事,可她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就在这样短促的几秒间,已经有更多的同事凑了过来,他们发现了她异常的表现,也看到了她电脑上同样的照片,他们议论,试探,也试图安慰,可是依江的耳朵里却听不到任何字眼,只有嗡嗡的轰鸣。然后她听到一个不怎么悦耳的女声:“挤什么挤,还干不干活啊,让开,我有个突发要跑!人家的家事,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人群纷纷散开,一个瘦小的背影走了出去。依江淡淡地瞥了一眼,是裴安琪,穿着卫衣仔裤,扎着马尾,比她看起来更学生气。她没有力气去分辨她的善恶,只是颓然地推开椅子,起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外。
步伐越来越快,她在走廊上跑了起来,电梯久等不来,她掉头冲进楼梯,一圈又一圈地向下狂奔。速度太快,转弯的时候来不及刹车,整个人冲了出去,撞上墙壁,一屁股摔在地上。膝盖蹭破了皮,额头也撞到发昏,她徒然抱起双膝,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脸埋进了臂弯。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有急促沉重的脚步响起,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的面前。依江缓缓抬起头,面前的人顶天立地一般站着,顶灯的光倾泻而下,他的面容被隐藏,看不清表情,只听到紊乱的呼吸。她突然渴慕那一双无言却洞悉的深眸,虽然只静静望着她,却已经万语千言。
“蒋……”她的声音低不可闻,像脆弱易断的丝,只一个字,便再也说不下去。
面前的人已经整理好情绪,蹲下身对准她的眼睛:“网络上的只言片语,不过是给无聊网民拿来下酒的谈资,你是你爸爸的女儿,你们是心连心的,你要相信自己的心。来,站起来,要么打起精神继续工作,要么向我递交请假条,这样私自擅离职守,不应该是一名合格电视人该做的事。”
在他咄咄逼人的注视下,依江扶着墙壁站了起来:“对不起,我想向您请一天的假。”
荀泽生的手机一直无法接通,曾倩也不在家中,依江焦躁地打了无数个电话,两人都依然杳无音讯。她无力地陷在沙发里,不敢去看电视,也不敢看手机,她就那么枯坐着,呆呆地看着电视后的照片墙,一家三口笑得那么灿烂。
那还是她刚考上大学的时候,荀泽生高兴得到哪儿都想炫耀一番,曾倩跟在身后总是无奈又好笑地制止,两人只要一相视,都是默默流淌的浓情和蜜意。那时候,依江总觉得,这么多年的老夫老妻,何以还能这般深情相许?也许旁人口中再也不相信的爱情,其实还是隽永流长的吧。
这样的感情,怎么会有第三者,怎么可以有第三者。
日落月升,白昼越来越短,黑夜已经来临,屋子里没有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光,照在依江的脸上,一片明晃晃的亮。门外有响动,她急忙站起身,拖鞋也来不及穿,赤足匆匆走过去。门拉开,曾倩和荀泽生一前一后往里走,两人都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室外的阴冷,原来是下雨了,地垫上滴滴答答湿了一片。
她急忙打开灯,冲进卫生间拿了干毛巾,再走出来,两个人已经对坐在餐桌旁。依江不敢惊扰,抓着毛巾轻轻走过去:“妈妈,擦擦头发。”
曾倩头也没抬,依旧低着眉,似乎在研究自己的指甲。依江扭头转向荀泽生,怯怯地喊:“爸爸……”
“我们离婚吧。”荀泽生突然开口,他没有看自己的女儿,只盯着妻子优雅的颈部弧线。他觉得眼睛有些疼,视线也模糊不少,近来用眼劳累,视力大概又下降不少。
咣当一声,是依江不小心碰到了餐椅,椅子腿划过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她匆忙扶住,脸上全是惊慌,她重复着自己上一句没有说完的话,想要抹去那一段梦境般的呓语:“爸爸,你擦擦头发。”
荀泽生终于抬起头,他看了一眼依江的脸,小丫头的眼圈已经红了,却非要强撑着笑脸。真乖,她总是那么听话,又那么地信任自己,他真不想让她失望。他接过毛巾,大手紧紧地抓牢,他听到自己克制的声音:“依江,爸爸对不起你和妈妈,爸爸的心里,已经有了别的人。”
“不可能,”依江上前坐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他的手,“新闻都是炒出来的,肯定是卓娅想红才会拖爸爸下水。”
荀泽生的喉结一滚,他生硬地抽出自己的手:“是真是假都不重要,我是下了铁心要离婚的,曾倩,你就成全我吧,存款和房产,你想要什么都可以。”
“爸爸!”依江终于哭喊出声,“那我呢?爸爸那我呢?你是不是连我也不想要了?”
荀泽生扭过头,默默地推了推鼻梁上沉重的镜框。一直沉默的曾倩终于开口:“我同意,” 她抬起清亮的双眸,盯着那个相伴二十年的男人,“这二十年,谢谢你对我和这个家的付出,也谢谢你一如既往对我的迁就和包容。老荀,我同意离婚。”
窗外突然一道闪电,照的客厅遍地通明,依江惨白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淡然以对的曾倩。她以为她会拒绝,会哭,会闹,可万万没想到,她会这样干脆地同意。雨水倾盆而下,噼里啪啦地打在窗沿上,接着她听到了一阵雷声,闷闷的,撕裂了长空。
荀泽生在次日就主动从家中搬离,曾倩没有挽留,默默地帮他收拾衣物,整理行李。临走前,还垫起脚帮他整理了西装的领口。两人在玄关处告别,没有再见,只是深深一眼,似乎诉尽了世间一切的语言。那一天,曾倩把自己锁在卧室,滴水未进,也没有踏出半步。傍晚时,她重新走了出来,化了妆,穿上了只有在节日时才会翻出来的小礼服,正红色的无袖款连身群,足上一双黑色的小羊皮高跟鞋。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彻夜未归。
漫长的黑夜过去,依江眼睁睁地看着天光一点点地亮起,她艰难地坐起身,想拿手机看看时间,才发现因为打了无数通的电话,电早就用完。而那些电话,通通石沉大海。她知道曾倩是个成年人,有足够的能力照顾好自己,可是她怕她想不开做傻事,窗外还在下着连绵的秋雨,又害怕她遇到危险。一想到这些,她就坐立难安,无论怎样都无法稳定情绪。窗外响起汽车的鸣笛,她猛地从床上弹起,也顾不上洗漱,披了外套就冲了出去。
雨势太大,伞也挡不住,风裹挟着雨丝扫在她的脸上,眼睛都快睁不开。她紧紧抓着伞柄艰难前行,刚走出小区就看到一辆熟悉的路虎,她没有停留,大步地往前走。这时车门打开,蒋易森急急走下来,追上她的步伐:“荀依江!”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一脸的迷茫。她的脸色看起来煞白煞白,没有一丝的血色,眼圈又黑,精神恍恍惚惚,这样无头无脑地往前闯,是想找死吗?他一把夺过她的伞,把她拉到自己的近前,低头想解释自己的唐突:“你昨天没请假,旷工一天要扣四百的工资。”
“对不起,我忘记了,”她迟钝地抬起头,“今天我也不能去上班了,对不起。”
蒋易森突然一阵心烦气躁,他不喜欢听她说对不起,尤其是像现在,她仿佛下一秒就能昏厥过去,明明那么虚弱,却还是要不断地鞠着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对不起。她到底对不起谁?对不起的,只有她自己!
“上车!”他紧握住她的手腕往车子的方向走,依江突然清醒,猛地摇头:“不行,我要去找我妈,我怕她出事。”
“我陪你去!”蒋易森不由分说地拉开车门,手臂一用力,将她拽到了副座上。门“啪”的一声被摔上,依江浑身一震,乖顺地窝进了座椅中。蒋易森上了车,垂眸看着眼神露怯的人,竟没来由地觉得心疼,这不是属于她的表情,她应该是神采飞扬的,而不是像一株被雨水浇打的落樱。
那天,他们绕着整个郦江市开,沿江来回不下三次,雨水滂沱,江面上一片袅绕的雾,水天连接成一线。郦江的江景是城市的一个景点,过江的轮渡常年都是人头攒动,只是这样的天气,没有人会选择这样的交通方式,江面上寂静得只有雨声。车内是死一般得寂静,只有雨刮反复地摆动着,呼吸的热气将窗户蒙上了一层水汽,依江无力地靠在玻璃上,伸手慢慢地划着。
“电话还能打通,但是却没人接,应该是没有出事,否则一夜过去,不会没有人发现。”
依江闻言转过头,一双湿润的眸子牢牢地看着他。蒋易森心中一震,接着说:“你妈妈的手机如果有安装定位,我们现在回去应该可以搜寻得到。”
“算了,”她突然幽幽地开口,“不找了,她不会有事的。”
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车前镜上,溅起一个又一个水花,蒋易森停了下来,转身看她,虽然精神缓和许多,意识也是清明的,只是周身依然笼罩着雨水般的惆怅。他静静地等了一会,然后叹出一口气:“好,我送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