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77章 西雅图

我用三个学期完成了所有柏克莱的高级课程,拿到了文科学士学位,而不是理科学士。物理学文科学士学位的设立,是为了让人有资格在中学教物理,这不需要热力学或任何特别的专题像固态或核能物理。对我来说,这为我省下了一学期学费,帮了我大忙。

几天内,移民局就通知我:除非能提出在学证明,我必须立刻回家。

家?我哪里有家?

虽然我持有台湾护照,但没有一个亲人在那里。每次一想到不事先通知就搜查住处的戒严法,我就会发抖。那天国共真要拚个你死我活,渔船会是第一个被征召加入行动的。除此之外,他们没有船舶能跨过宽阔的台湾海峡到达大陆沿海。

15年前,我从他们的战斗中逃跑,是不愿意射杀和我无冤无仇的同胞。今天如果我再度被征召去战斗,可能会用枪口对着我的父母或兄姊。我疯了不成?

「来为我工作吧。」麦高文先生说:「以你的年纪要研究科学,可能会被认为太老了;但要开展事业却不嫌晚。我能为你安排职位。当你物理系的朋友完成学业的时候,你将踏上成为一名企业主管的道路。别管移民局了,没有什么不能被安排的事。」

尽管已得到物理学位,我仍觉得自己对物理一无所知。我依旧无法了解爱因斯坦是怎么想出那四道在时间、长度和质量方面扭曲了我的常识的方程式。我决定进研究所。

「既然这样,」麦高文先生说:「我祝你成功。你只要记得,任何时候你想为我工作,这扇门是开着的。」

我请伊普斯兰提斯教授写一封推荐函给加州大学物理研究所。

「我可以帮你写推荐函。」他说:「说实话,你被录取的机会很小。我们希望我们的毕业生到别处去,我们喜欢吸收新血轮。」

我知道这是一个借口。我的成绩平均分数并不出色,所以我向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提出申请,它的学费比我在加州大学的便宜;而且我曾经有一段时间在那里捕鱼,有不少渔民朋友。

我的离去解散了海斯特街的社群。不久后,亨利被纽约城市学院录取了,珍搬进了学校宿舍,所以她不用再做饭。我必须找个地方安置维拉。

我们去敲的第一扇门在柏克莱校园南侧,一位女士来应门,用一种怀疑的眼光打量我们。

「菲律宾人?」她问。

「中国人。」维拉回答。

「已经租出去了。」

「你的窗户上有招租的牌子。」

「哦,我忘了把它拿下来。」

她走过去拿下牌子,我们就开车离开了。兜了一大圈没结果,又回到同一条街上。经过刚才那一家时,看见招租的牌子又挂回到窗户上,我们明白了。

柏克莱被认为是个弗里敦镇,有一座公园、一间合作社超市及学生公寓。在大学的主要入口萨瑟门,有一些人站在肥皂箱上发表各式各样的政治主张,大多是自由派人士。我喜欢去那里一面吃着三明治,一面聆听演说者和听众之间的激烈辩论。

如果连柏克莱都这样(排外),这个国家的其地方又会怎样的呢?人们都说美国是个大熔炉。但是,炉中的所有材料如果都具有自由意志和选择自由,这个熔炉还有什么用呢?

我终于帮维拉找到一间和珍的朋友茱蒂分租的公寓。维拉搬进去之后,我把所有随身用品丢进那辆朴利茅斯双门轿车,驶离了温暖芬芳的加州。三天后,我到达被冷雨浸透的西雅图。

上次我经海路,生平第一遭穿过一些水闸,驶入停泊着许多渔船的萨尔曼湾。这次我是开车,跨过一些桥梁后,最终到达华盛顿大学校园。西雅图看起来和八年前完全不同,但阴暗的天空和下个不停的雨,依旧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第一晚,我下榻劳伦斯‧万的住处,送给他的女房东一盒中国茶。

「多美啊!」她评论着盒子上的图片,那是中国乡村平静安详的田园景色,还有一个赤脚农夫和一条水牛在一片稻田中耕作。「但是,我猜想这一切都以进步的名义,被西方曳引机取代了。多可惜!」

我不太理解这位房东怎么会发出这样的评论。难道她希望中国永远停留在未开发状态,这样她才能欣赏中国平静安详的田园美景吗?这就是西方人看待我们的角度吗?

第二天去校园报到,我找到一所寄宿公寓中的一间分租房,这是我能找到的最便宜的住处了,但对我来说还是太贵了,我必须再找更便宜的。

我的室友哈亚西(日文「林」的发音)是来自日本的新生,他告诉我:「我的家乡是西雅图的姊妹市之一。」

「城市要怎么成为姊妹?」我问。

「就是像加入姊妹会那样宣誓。」他说:「然而,它们必须分属不同的国家。」

「他们都做些什么?」

「派一些漂亮女孩献花给彼此。」

姊妹会。这给了我一个灵感,所以我去希腊街敲门上有希腊字母的房子。我来到一家叫Alpha Xi Delta。一个矮胖女人来应门。她打量我全身上下,用很重的滚舌音说:

「你来得正是时候。我需要第三个男仆。」

「我适合吗?」

「我告诉你要做些什么。」她说:「从周一到周五,你要服侍女生用餐、洗盘子、为厨师打下手,削马铃薯皮、倒垃圾,以及整间公寓里任何需要你做的事,从在墙上钉钉子,到通马桶,用来交换你周一到周五的一天三餐和住在地下室里。」

好棒的交易!我在柏克莱的工作只提供晚餐,没有早餐和午餐,更别说住宿了。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

「女生呢?」我问。

「你不要有任何念头!我们有些严格的自定义规范:你不准跟女生说话,除非有人先对你说;不准跟任何女生约会或一起外出,就算她们主动要求也不行;不准跟她们有任何身体的接触,即使是握手也不行。如果她们叫你上来地面层执行任务,必须每上一个台阶都要宣告你所在的位置。」

「宣告?」

「你要大声叫喊:『男人在地板上!』」

「在中国,我们学校里也有类似的规定。」我告诉她:「我们被告知:男生和女生在教室里要分开坐,而且不准彼此交谈。」

「我喜欢这样。我是苏格兰人。」

接着,她带我到地下室我要住宿的地方。在那里我认识了另外两个男仆——格伦‧胡和约翰‧李托。

解决了住宿问题后,我担忧的事减少到只剩学费和书籍费。

两个星期后,我在校刋上看到征奥瑞岗海滩救生员的广告,我和之前的室友小林(Hayashi)一起去申请。

小林在北海道的一个滨海小镇长大,而我成长于青岛的海滩。当年我在赤道捕鲔鱼的时候,每天都跳进海里游泳。在加州时还上过救生课程,并获得一张红十字救生员证书。

一名从奥瑞岗来的公园管理员来为我们面试。参加面试的只有三个人——小林、我和一名强壮的橄榄球员。

这名公园管理员不问我们的资格,而是带我们到华盛顿湖。我向他出示救生员证书。「你可以把它放一边,」他看都不看一眼:「我不需要这个。」接着,他要我们脱掉衣服下水,而他却把自己裹在厚厚的皮夹克里在长板凳上坐了下来。当我们踩在水里等待进一步指示时,他却点着烟斗开始吞云吐雾起来。湖水冰冷,这还是一月天哪!

五分钟后,橄榄球员出水离开了,剩下我和小林还在冰冷的湖里。大约二十分钟后,公园管理员要我们上来,载我们回到学校的体育馆。我们至少淋了20分钟热水浴,补充在冰水里流失的能量。等我们淋浴完毕出来,公园管理员拿了一些表格给我们填写。

「你们被雇用了。」他说。

「另外那个家伙怎么了?」

「他说他受不了寒冷。每年在我们的海滩上总会有人死于低温,包括救生员在内。不是被淹死的。」

小林和我都没接受这个录取通知;然而,我们成了朋友。令我惊讶的是,他在文化方面比我更像中国人。他能背诵唐诗三百首。「中学时,学校规定我们读唐诗。」他对我说:「刚好我喜欢诗,就把它们都背下来了。」

华盛顿大学的课程,并没有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教核能物理的教授是德国人,有很重的口音;幸好他是根据教科书逐字逐句地念,所以我还可以跟得上。我从这门课得到的唯一收获,是提升了对德国腔英语的理解力,让我日后听德国教授讲课方便多了。除了核能物理,我还选修了应用数学和实验方法。虽然没有学到任何我还不知道的东西,但我在华盛顿大学的成绩比之前在柏克莱要好。暑假到了,我迫不及待回到加州。

维拉搭火车到西雅图,我们一起开车回柏克莱。维拉以前没开过手排车,所以她开车的时候,我负责控制排档,同时提醒她什么时候踩下或松开离合器。

经过几回急拉猛踩,我们上路了。这是我第二次单独和维拉一起旅行。第一次,我们睡在货轮的舱口;这次,我们睡在海滩和营地的睡袋里。

维拉的室友茱蒂开门让我们进去,她们让我睡客厅的沙发。我重拾以前夏天在太平洋煤气电力公司的绘图工作。

很多事都发生在夏季。

班尼花了一个月在墨西哥湾捕虾后,回到了加州,查理和珍收留了他,并帮他注册进入一个专为新移民开设的英文班,就在他们沙加缅度住所的附近。夏天到了,我帮他在校内的生物学工作室找到一份工作,当一名技工。虽然他用英语沟通有困难,但他有手艺;再说,在工作室里可以透过绘图来沟通。

他的第一个任务,是改进前任技工打造的鼠笼。它本应用来测量老鼠被囚禁时的动作,却无法发挥功用。

「当然不能用啰。」第一天下工后,班尼告诉我:「当老鼠踩在本该用来测量它的运动的平台上时,所发出来的噪音连我都吓到了。可想而知那只老鼠,怎么可能正常地运动?」

「你把它修好了吗?」

「没有,我把它拆了。然后借了一个他们在演讲时用来指向屏幕的指示灯,装设了一个感光器,每次灯光一被切断,就会触动一个齿轮。我把齿轮连接到一个在仓库里找到的计数器上。」

「这样行得通吗?」

「当然可以。」

「系主任怎么说?」

「他给了我一份长期工作。我告诉他:暑假结束后,我必须回沙加缅度的学校。」

我在附近的一户人家,帮班尼找到一间暑期出租房,但只能住,不附带厨具,所以茱蒂和维拉让班尼搭伙。班尼是个好厨子,他接手作饭,女孩们都欢喜。

有一天,我偶然遇见拉瑞.曹,他和我一起作物理学功课。

拉瑞来自中国南方的一个小乡村。「我妈在那里把我养大。我父亲去世后,她靠着耕种一小块祖田,维持我们母子的生活。」他告诉我:「我们娘儿俩相依为命,直到我叔叔把我们接到美国。到现在,我还是认为她是我唯一的亲人、好友和世上最好的厨子。」

拉瑞到美国时,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连一句英语都不会说。他叔叔让他进了旧金山最好的伽利略中学。他的成绩十分优秀,这让他的叔叔以为:「中国学生当然比较优秀。」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赖瑞选的课都是不是学术性科目,而是摄影、木工、雕刻、艺术和体育之类的。从此,他就不许拉瑞自己选课,拉瑞的成绩因此一落千丈。

「夏天你都在校园做些什么呢?」

「我在小山丘上打工。」他说。

我立刻想到班尼也是来自中国南方,说广东话,英语讲得不流利。现在,他们同样在校园里打工,所以我把他介绍给拉瑞,他们立刻产生共鸣。有天傍晚,班尼邀拉瑞和我们共进晚餐。

那一晚,拉瑞大部份时间都花在和维拉交谈。我不知道是因为班尼的烹饪手艺,还是维拉的吸引力。拉瑞问:他可不可以在暑假剩下的时间里加入我们的晚餐小组。他说:「我来洗盘子。」

我一点也不感到意外。我所有的朋友只要见到维拉,都会被她吸引住。她长得像来自XJ维吾尔小镇达坂城的少数民族少女。她也像维族少女那样喜欢跳舞、善于社交、说话坦率,像个美国女孩;天真无邪,又像个中国女孩;又像牧师那样满怀同情心。对我而言,她就像绕着我的船在浪里跳进跳出地嬉戏,却又可望不可及的海豚。除了葫芦和马可,我船上的伙伴全为她倾倒。谢天谢地,她从未让爱慕者干扰到我们俩难以启齿的感情。我们一直保持着它的圣洁。

很高兴雷诺终于遇到了艾莉丝,一个旧金山本地的女孩。他们一拍即合。雷诺向她求婚只是时间问题。有一晚,雷诺如同他在桥牌桌上那样,一脸严肃地出现在我们的公寓。

他对我说:「你能去和艾莉丝谈谈吗?」

我找到艾莉丝,她独自坐在停在公寓大楼前的汽车里。

「雷诺在中国有老婆吗?」她直截了当地问我:「你可不要骗我。」

「没有。但,这算什么问题?」

「我父母说他一定有老婆在中国。」

「他们怎会这么认为?」

「他们来自中国。」

「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说:中国男人20岁以前就会结婚。雷诺离开中国时已经25岁了。」

「得了吧!雷诺不像妳父母是从小乡村出来的。」我告诉艾莉丝:「雷诺是来自像旧金山这样的大都会--上海。那里没人20岁就结婚的,他们20岁时还在求学。」

「那是另一回事。他们说:上海人不算中国人。」

「那谁是中国人?」

「他们只认定广东人是唐人。」

「别听妳父母的。你不赶快抓住雷诺的话,别人会捷足先登。」

艾莉丝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他们在她父母的警告之下结了婚:「艾莉丝,如果他对妳施暴,可别跑回娘家哭诉。」

有一天,一个陌生人跑来敲门。

「我叫马克斯.兰柏克。」这人自我介绍:「我是旧金山海事博物馆」董事会成员之一。昨天董事会开会时,有人提出与中国帆船相关的问题。一艘中国帆船!当年,我父亲是那些往来于旧金山和上海之间的横帆帆船领航员。他对我说过很多跟中国帆船有关的事;但我从未见过一艘。所以我跑去看跨旧金山湾的两条桥完工后,用来安置退役渡船的坟场。我的天哪!它的情况看起来很糟糕!它侧躺着任由一条生锈的缆索深深切入它的前甲板。那些浑蛋用蛮力把它拉上岸,竟连个架子都不用!他们把它当什么?死鲸鱼吗?它的眼睛被拔掉了。管理员告诉我:还有人问可不可以从它身上砍下一些木料当柴烧。我回去后向董事会报告:一定要有人为它做点事,免得它腐朽到无法复原。他们对我说:这会花很多经费,博物馆没有这方面的资源。我问他们:需要花多少钱?樟木或杉木的船板还是完好的。工人嘛,我们可以召集一些历史船舶的爱好者免费到船上工作。他们问:谁要负责监工呢?我自告奋勇。他们又说:我首先必须从现有者手里合法地取得它。我问他们:是否可以把所有权转移给我?他们说:就算它被捐给博物馆,馆方到现在都没看到任何文书,更别提法律文件了。就博物馆而言,这艘帆船现在还登记在你名下,所以我就来了。」

「你要我怎么做呢?」我问。

「把它卖给我。」

「你可以拥有它,不需要买;只要准备好文件,我会签字。」

「你一定先要卖给我。」

「我送给你。」

「法律不允许这么做。你必须把它卖给我。」

这是什么法律?「好吧。」我说:「你打算付多少钱?」

「一块钱。」

「你在开玩笑吗?」

「不,我是认真的。」

「礼物和一块钱之间有什么不同?」

「这是法律规定。」

「你们美国人竟然有这么奇怪的法律!好吧,成交。」

他给我一块钱,我在他准备好的文件上签字。我们握了手。

他不但得到了帆船,还得到我和雷诺整个夏天的周末都在船上工作。我甚至找了我的朋友,一位小提琴家西图、一位生物学教师坎蒂‧沙维奇,自愿上船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