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柏克莱(上)
加州有一个三级高等教育系统。大学是培育学术等级的人才,像医师、律师、艺术家、哲学家、科学家、研究人员和发明家;州立大学训练专业人员,像工程师、会计师和教师;小型学院针对所有准备就业的高中毕业生提供职业培训,以及在被大学或学院录取之前,为其补足所欠缺的条件。
我无法分辨academic, professional, vocational, occupational这些字眼的差异,它们的意义都跟职业有关。对于在海上生活了九年、刚上岸讨生活的我来说,旧金山城市学院就是个炼狱。在那里,我学习在言谈中去除粗鲁的表达方式;学习岸上的生活,并重新学习如何研读书籍。至于所修习的课程,我也不明白除了两件事之外,它们跟我的生活有什么关系。一件是科学术语中的希腊和拉丁字根,它们帮助我理解化学和物理学术语;另一件是工程绘图,居然成为我未来四年赚取生活费的工具。
在城市学院修完所有工程学初阶课程后,为了要毕业,我不得不转到四年制大学去完成后两年的进阶课程。
我的朋友大多申请进柏克莱大学,我还申请了史丹佛大学。
「史丹佛?你疯了不成?」朋友们问我:「你上哪儿找钱去付学费?那是一所私立大学。柏克莱是公立学校,免缴学费的。」
「对你们是免费,对像我这样的外国学生,」我向他们指出:「帕罗奥图有很多有钱人,我找个园丁、仆役或私家司机之类的工作应该不成问题。在柏克莱,我上哪儿去找工作?」
我最后还是选择了柏克莱,因为它靠近城市的周边地带,只要从旧金山跨过一条桥就能到达,这样我能继续在麦高文家工作,他们会付我生活费;我还可以保有太平洋煤气电力公司的绘图工作。我估计一年的薪资可能足以支付一年的学费。
次年,维拉也完成了城市学院的学业,她跟我一起进了柏克莱。现在我们必须设法应付两人的学费,她在中国城法律事务所的收入不够开支。
在此时期,雷诺也同一年完成电子学职业课程。电子是个新学门,半导体几年前才被发明出来,它是电子革命的先驱。雷诺轻而易举地在生产录音带装置的先锋--安培公司找到一份工作。
「不用担心你们的学费,」雷诺对我们说:「我的薪水付你们的学费绰绰有余。你们不会相信:他们付我的薪水,即使我努力花都花不完。」
有了雷诺的帮助,我们现在只要专心在课业上,所以能尽量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学业。我们决定住在校园附近。
「你怎么付得起一间公寓的房租?」新管家阿诺问我。此时,麦高文家的全部员工都已换人。芬兰厨子和法国管家已被一对年长的夫妇取代。阿诺曾在印度,后来又在尼泊尔的英国殖民政府作过高官直到退休。他们习惯了被服侍,也有过自己的佣人、厨子和司机,他的车子是由尼泊尔挑夫用肩膀扛进尼泊尔的。如今,他俩毫无抱怨地为麦高文家服务。「伟大的人,不论际遇的穷通,都不改他高尚的品格。」阿诺对我说。噢,这正是我妈对我说过的话。然而,说是一回事,要付诸实践是另一回事。不像我正在人生的阶梯上逐步爬升,他们却是反转向下地收缩原有的生活方式。这需要勇气。所以我一直寻求他们的建议,多过于麦高文家的人。
「我在距离学校一个街区的海斯特街电报局转角找到一间房的公寓,和我以前就读城市学院时的朋友曹亨利和珍分租,他们是兄妹。」
「我的天!四个人共享一间卧房的公寓?两男两女?全挤在一个房间里?」这位英国老绅士震惊地问我。
「卧室让给珍,维拉会用大到够摆进一张床的衣橱。亨利和我在客厅共享折迭床。我们在厨房用餐,那里有一张桌子,四把椅子。刚刚好!」
「你们在哪里做功课?」
「即使我们有较大的公寓,这地方也不适合读书。因为我们正好住在墨西哥餐厅和电影院的楼上,如果不是墨西哥流动乐队,也会是战争电影里的枪战,我们会感觉到来自地板下面的震动。至于做功课嘛,学校图书馆里有一个大型自修室,里面有大桌子和舒服的椅子,而且灯光明亮,又很安静。」
看来阿诺并未被我说服。「在这么拥挤的空间里,你们四个人之间免不了会有摩擦。让我给你一点忠告:在搬进去之前,先制订一些规则,包括你所能想到的所有细节。怎么分配家务,诸如做饭、洗衣和打扫。如何处理共同开支、怎么招待访客。全部写下来,就如同进行商业交易。你可能会嘲笑我的建议,但我保证,这会为你省下许多麻烦和日后可能的不愉快。」
现在到了该向麦高文家报告的时候了。这很困难,简直像要向我妈道别。以后,麦高文太太怎么把开出去的车子,从弯曲倾斜的所谓车道倒回车库呢?或许我应该在墙上安装一面宽视角的镜子。然而令我惊讶的是,她对我极度地支持。
「任何时候,只要你有任何需要,都要让我知道。不止是财务,我们在商业、政治和学术上都有很大的影响力。麦高文先生是艾森豪威尔总统的越南密使,也是哈佛和牛津的董事会成员。」
多年来,我和麦高文家一直保持联系。多年后,我在报上看到彼得.麦高文被指定为西弗韦连锁店的总裁。麦高文先生退休后,彼得成为董事会主席。他在学生时代,老头子吝于给他零用金,但终究确实地照顾他们兄弟。彼得的大哥梅瑞尔.麦高文成为西弗韦连锁店的休斯敦区经理。当我写信向彼得道贺他被指派新职务时,在信末加上一句:「你需要理发吗?」
「说真的,我需要。」他回信说:「只是这次的理由是没有时间。」
柏克莱和城市学院完全不同。在城市学院,我们一下课就赶去打工,没人会随身带着沉重的书本;自助餐厅里除了食之无味的餐点,也不贩卖其他饮食。柏克莱校园里的学生则用携带厚书来为自己造型,男生直接把拿书的手垂放在身侧,女生则放在由腰部支撑的臂弯里;工程系的学生把计算尺佩带在臀部上,就像牛仔佩带六连发手枪。然而,我却没见过任何人正在读书,倒是看到他们在大楼周边闲逛、在草地上睡午觉、坐在咖啡店里,或站在肥皂箱上演说,批评学校和政府。在图书馆里,你会看见一些黑发的头颅一言不发对着长桌发呆。如果学生不研究、不阅读,那没课的时候都在做些什么?大学校园生活肯定和城市学院不一样。出于好奇,我开始探索校园。
第一件事是去找一个免费用餐的场所。这里有不少兄弟会和联谊会会所,这是城市学院所没有的。亨利和我递补了一个女子寄宿公寓的洗碗三人组空缺,另外一个成员吉姆.穆迪主修中文,所以,从文化角度来说,我们是个中国团队。吉姆听力很好,韩战时,他在空军担任通译,负责监听中国飞行员和指挥部之间的通讯。
有了雷诺的帮助和用餐安排,我不必去打工。女生食量很小,所以我们存的钱足够支付两年的开销。其实,我发现柏克莱的学生很少在外面打工,研究生都有教学和研究助理奖学金,本科生也都有某种财务上的支持,比如父母、退伍军人法案或助学贷款。曹家兄妹是由父母资助的,他们的父亲在纽约经营订制服邮购,母亲作商品出口生意。
亨利和珍是上海人。珍有一张中国香烟盒里宣传画片上的美女面孔,所以当校园的中国男生开始来按门铃时,我们一点都不感到惊讶。
有一天,其中一名男生想约珍出去,我们仔细核查了他的背景资料。
李念之是化学系的毕业生,他父亲是回归中国的文学教授,中国大多数文化人都读过他翻译的北欧小说《冰岛渔夫》。
李念之承诺在下午五点以前送珍回来。到了五点,他们没回来;六点钟了,还是不见人影;到了七点,我们开始担心。不到八点,我们争辩着是否该向警方报案。谢天谢地,终于在九点时,他们出现了。
珍告诉我们出了什么事:李念之带她去旧金山北边的休闲胜地俄罗斯河。他们租了一条橡皮艇,却又不太懂得怎么操作,只任由它在沙洲上打转。他们努力地又划又拉又推了将近一小时,还是无法让小艇脱困。眼看着天色渐暗,珍跪下来祷告。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船开始摇晃。她更用力祷告,短短几分钟,小艇就脱离了沙洲。
第二天在校园里遇见李念之,我为奇迹向他道贺。「奇迹?」他对我所说的话一脸茫然。接着告诉我他所经历的版本:他用尽力气划动、推拉了近一小时后,还是无法使小艇脱困。「我想起乔舒亚率兵绕行杰利科城的故事。心电感应发生了!好在珍开始祷告,我趁她闭上眼睛时,迅速脱下长裤跳进冰冷的水里,脚抵住河底一块坚固的岩石,然后背靠着小艇向着上游的一侧开始摇晃它。就在摇晃的时候,我心想:万一小艇翻覆了,那好,我就趁机来个英雄救美。你猜怎么着?摇了几下后,小艇自动从沙洲滑开了。你要说这是奇迹,那就算是吧。」
你当然可以说,在美国受教育是免费的,前提是人们追求的是知识,而不是那张所谓的文凭或学位。校园不以围墙或标志来定义,同时对学生和公众开放,并提供很多研讨会,你可以直接参与;甚至任何人都可以走进课堂,安静地坐在教室后面「旁听」教师授课。在中国,只有正式注册的学生才被允许进入教室。我就常常到维拉的课堂旁听。等胆子更大些时,我会旁听一些艺术课程。
还有一些亲近公众的领域,像兄弟会、女生联谊会、教师俱乐部,以及一些向持票者开放的区域,如剧场和露天足球场。由于现在有了一些时间和余钱,有一天,我买了一张足球赛门票,结果发现场上玩的根本不是足球。他们不是在地上踢球,而是从空中传球。接到球的人会直接向球门跑去,同时,球场上其他所有的球员会疯狂地全场奔跑、彼此互相阻挡。球场上也没有球门,整个球场的终端就是球门,甚至大多数时间都看不到球;球是隐藏在跑者的臂弯里。总结这场球赛,可从两方面来看:这是一群不遵守规则的孩子为某件事而打群架,或是一群罗马竞技场上的角斗士互相格斗。看球赛的观众好像对得分比球赛本身更感兴趣。我想,在爱国心的驱使下,美国人对主场球队的热爱超过了国旗。
在教室里,每堂课都是一次发现;每一本书都是传奇。
在英文课上,我们必须阅读很多书和写读书报告。我阅读的速度很慢,因而讨厌读书,却喜欢书写。雷诺刚好相反,他不喜欢写,阅读的速度却很快。所以我要雷诺来帮我读书,并向我作口头摘要,然后由我撰写读书报告。就这样合作了一学期。
第二学期的英文课完全不同,我们只研究一位作家--莎士比亚。刚读过阿瑟.米勒剧本《推销员之死》的我,被莎士比亚风格的台词震撼了。
「呵!这根本是一大堆废话,」雷诺快速地翻阅了一本说:「这既不是想象的作品,也跟日常生活无关。我完全无法理解,你最好自己读吧。」
这一来,我只好勉强自己去阅读。就在奋力把它读完时,我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它的写作风格和中国的平剧,或者说京戏的脚本相似,甚至在我看来,连对白都像是中国人说出来的。那些thou、thee,让我想起中文的你、您、汝、君…都只在指涉一个涵义--YOU。
当看到旁白时,我不自觉地笑了出来。「我打赌,这些一定是莎士比亚从京剧的舞台演出中挑拣出来的。」回想起战时在我就学的曾家堡看到的戏台,那种伸入庭院的建筑方式,就像伸入湖中的码头。当大多数观众闭眼聆听唱工时,有些地痞流氓和年轻地方官喜欢坐在舞台边缘,去调戏演员或跟他们说话。这些年轻的特权份子主要是对「女演员」感兴趣。在那个时代,表演属于社会最底层,不准女人从事这个行业,女性角色都由男性来扮演,也就是所谓「干旦」,而且成为传统延续到现代。
好奇心引导我超越指定的阅读作业,进一步去探究莎翁时代的历史、舞台设置和演出实践。
第一件令我感到有趣的是,我发现莎翁戏剧和京剧是属于同时代的作品,都是给一般民众观赏,而不是为宫廷演出的。京剧起源于长江流域中游地区,目的在发扬忠孝节义,因此,剧中所用的语言是当地方言,而不是官话。我无法理解它为什么会被叫作京剧。
后来,我考察剧场本身,很惊讶地发现:伦敦的环球剧场看起来像极了曾家堡庭院里的戏台,一样有着突出的舞台和环绕的包厢。两个剧场在地理上间隔着半个地球;在文化上,因东、西方截然不同的哲学思想而形成对立;在道德上,一个是教忠教孝,另一个是悲剧和罗曼史。它们到底为什么会这么相像?
我更进一步探究,且惊讶地注意到:莎士比亚费了许多力气,让死亡的角色从舞台上移走;京剧舞台上的死者,却是自己站起来走下舞台的。演出莎翁戏剧的舞台会呈现故事的时代背景,京剧舞台上却是空空如也,取而代之的是在演员的戏服和扮相上下了很大的工夫。至于京剧中的动作,如上马或战斗,则是用台步和手势作象征性的表达。
我决定把我的发现写成期末报告「莎士比亚戏剧和京剧舞台的比较研究」。这篇报告引起了教授的好奇心,她不但把我的课程评等从C调高到A,还特别挑中我在课堂上向全班报告。
我到柏克莱时,已在城市学院修过一年法文,但对自己的听力还不满意,经常被连音搞得一头雾水,所以我选修第二年法文。我能读、能写,也说得很顺畅,读沙特的《Les Jeux sont Faits》(中译:游戏结束了)也不成问题。但一学期下来,我还是很难听清楚会话中的所有词汇。到了期末考时,教授以口授试题取代分发纸本,这给了我致命一击,所以我决定尝试其他语文。
我在中国时接触过不少俄国人:我的马术教练是哥萨克人;我的舞蹈老师是一位来自莫斯科的俄国女士;我最要好的打鱼伙伴之一,是来自哈尔滨的俄国人,还先后有过两位俄籍轮机长,而且曾经跟一个蒙古人学过俄文,所以我决定选修俄文。俄语没有连音,每个音节的发音都清清楚楚。
史普尼克号进入太空已经一年多了,俄国人仍被又妬又羡又竞争地仰视着。学期末,有三名俄国交换学生从苏联来到柏克莱校园,我立刻跑去找他们测试一下我的俄语。
“Zdravstswitché!(你好)”我问候他们。
他们用连珠炮式的俄语回应我,快得使我听不清原本熟悉的每一个字。我只好试着用小时候在中国跟俄国小孩一起玩时的措词:
“Ya,”我指着自己说:“Mala kutché, da va nuetché”
他们个个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Nisinki”我又一次指着自己。
他们都放声大笑起来。
接下来,我感觉肩膀被许多直立起来的西伯利亚熊抓来抓去。
「好小子,你从哪儿学来这么糟的用语?」
我想,就像我想说俄语,他们也渴望练习英语。我耸了耸肩。
“Niye snaayu.”
“Harasho!”我终于得到一句俄语的响应。
“Droog-a-droog?”我说。
“Da, da, d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