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孤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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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求职

「这次怎么样了?」当我走进职业介绍所时,阿莫瑞先生问我:「你该不会又被解雇了?」

「这次是寄宿公寓没付工资,我得找个有收入的工作赚钱买书。」

「这里有一个接近你想要的工作。」

这次的工作,是要为一艘停在莫西德湖的玻璃纤维艇抛光,是个肮脏活儿。一天的工作结束,不只是衣服,连眼睛、头发和肺部都吸附了玻璃纤维屑,所以我辞掉工作,但业主拒付我工资。

「下个礼拜再来拿。」

到了下个礼拜,他用同样的态度推辞说:「下周再来。」为了节省时间和车资,我没有再去。

后来看到一则广告,要找人推销刷子。

「你要负责的这一区,」那人在地图上圈出一个区域:「你要有条理地挨家挨户去推销。第一步是拿出这把刷子说:『这是富勒博士送你的礼物』,同时走进门去,这样就不会有人当你的面『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这份工作没有成功,因为它让我觉得像在乞讨,也让我想起「推销员之死」这部电影。我试了三天就辞职了。

或许我应该尝试去为我的中国同胞工作。

当中国学生谈起工作时,我所听到的都是在餐厅当服务生,所以我决定试它一试。透过中国城的一名职业介绍人,我找到一份工作,是一家小餐馆唯一的服务员兼打杂及洗碗工,我得付介绍人第一个星期的工资当作「中介费」。当他问我以前是否当过餐厅侍应生,我当然必须说谎。我盘算着:一句谎言如果没有伤害任何人,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求职的游戏规则是:没有经验就没有工作。这家餐馆共有五张桌子,老婆是收银员,老公是厨师。刚开始,我不太知道要做些什么,但很快就上手了。一天结束时,我已能记住菜单的一半。关店时,老板递给我工作8小时的日薪8元,我收下了。接着他对我说:明天不用来了。我实在想不出自己做错了什么,我并没有让什么东西掉落在地上,或顾客的大腿上。

我要给那个中国城的职业中介人40元吗?算了,反正做任何事业都得投资,总是有赚有赔。

我又回头找阿莫瑞先生。

「船。」他查阅档案之后说:「这应该是你们这些刚下船的苦力最拿手的。」他抽出一张卡片:「你应该会喜欢这个工作。在索萨利托的一艘游艇。」

这是艘漂亮的单桅帆船,船壳上涂着一层精美的亮光漆。我的工作是用砂纸为它再一次抛光。由于我习惯了渔船和帆船的粗糙板材,用手在平滑的板面上滑动,真是一件愉快的事。

船主是一名牙医,他和我并肩工作时就像两个船员伙伴。我们轮流说笑话,一周接一周,逐渐建立起友谊。

有一天,我告诉他前些时候抛光玻璃纤维船后拿不到工资的经验。

「我有些病人从不付钱。」他对我说。

「你怎么做呢?」我问他,还希望把玻璃纤维船主欠我的工资要回来。

「他们都是犹太人。」他说。

我忽然觉得我不认识这家伙。我试着回想几个曾经接触过的犹太人,他们有的是我妈在上海的邻居,有的是来敲我三叔公的门兜售围巾和鞋子的小贩,也有冬天坐在公园里晒太阳的老人,而艾利是我们一艘渔船上的轮机员。我还想起凯若,一个总是面带微笑的女孩,常带食物到我们的帆船上来,还带我们到旧金山各处;除了我妈之外,还给了我生平第一个拥抱。

下一个周末,我没再回到那艘帆船上,甚至没去收他该给我的工资。不知道我这么做,是否会使他自觉占了我便宜?

这就是他们所谓的言论自由吧?一个人可以说他想说的话,做他想做的事。在被证明有罪之前,任何人都是无罪的。这是否意谓个人有抢劫银行的自由,只要他不被逮到?像这名牙医这样的专业人士,竟然会被认为是美国的骨干。何其悲哀!

我想我最好还是紧跟着学术圈里的人。预料到阿莫瑞先生会说出侮辱性的评语,我还是回头找他。我用妈妈的教诲提醒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这回,他把我分派给体育教授麦克法兰。

「顺便告诉你,他喜欢被称为上校。」阿莫瑞说:「他是我在军中的弟兄。」

我在星期六搭巴士去索萨利托,上校来接我到他位于人称「堤伯龙」半岛上的家。那是个独栋大宅院,坐落在一座俯瞰海湾的山丘上,让我想起富兰克林‧罗斯福的豪宅。一位大学教授,怎付担得起这么奢华的享受?

「你可以从整治草坪开始。」

「整治草坪?」

「割除这些草。」

「全部吗?」

「全部。」

「你有什么除草的工具可用吗?」

「在这里。」他从库房里拉出一台安装在四个小轮子上的汽油引擎除草机,很像我们船上的威斯康辛抽水机。「这是个陡坡,你要小心,不要让它后退轧到脚。做完了跟我说一声,还有其他工作给你做。」说完,他就走进屋里。

我发动引擎,推着除草机,走到那里就割到那里。美国人不管做什么都想节省力气!可是我要怎么把它推上坡呢?看看周遭,我发现一条绳子,把它绑在割草机的一头,然后站在坡顶,让它慢慢地滑下去,把草地剪出一道漂亮干净的条纹。

上校不相信我那么快就完成工作,走出来看了一眼就大叫:「我的天呀!你把所有的灌木都割掉了!」

「是你要我把草全部割掉的。」

「我是说那些杂草。」

「我以为它们都是杂草。」我向他陪不是。

「多贵的杂草!」

「我会赔你。」

「今年剩下的日子,你必须不领工资为我工作。现在去把割下的草耙掉!」

一天工作结束时,他付我工资。

「我下个星期六同一时间去接你。」

我想,他是个正人君子。毕竟,他是一位军官。

除了分辨不出杂草和灌木,我想我做得还不错。

下个周末,我割完草,还油漆了汽艇和几间他在索萨利托出租的房子。其中一位房客是中国人,在我油漆的时候,他整个早上都穿着睡衣,站在厨房的餐枱边用打字机打字。我们略作交谈,知道他来自湖南,是个有名的剧作家。他告诉我:他最有名的剧本叫「花鼓歌」[1],是取材于他哥哥所写的民谣。我知道那首歌。我认为那是写给基层民众唱的,我的保姆刘妈唱给我听过。他的名字叫黎锦扬,会说普通话和湖南腔很重的英语。我心想:他能写,我应该也能写。

有一天,麦克法兰上校要我在斜坡上挖一个凹槽。我正在挖的时候,他站在一旁监督。很快地,我挖到一支陶管。「别弄破,小心地在它周围挖。」他指导我。等我把管子周边的泥土移走,直到我的手可以伸到它的下面时,他要我停手。接着他用一条绳子绕着管子,站在露出来的管子上坡,叫我跪着把大腿跨坐在管道上,双臂环抱着它。

「我数到三,你就抬起来,我会从上面拉。」上校说:「准备好了?一、二…!」

我用全身的力气抬起管子,接着,一大堆恶臭的固体和液体朝我的脸喷过来,从头到脚淋了一身,呛得我老半天喘不过气来。我被埋在一池粪便和污水中,连眼睛和嘴巴也不能幸免。好不容易从粪坑里爬出来,却听到上校说:

「那些该死的树根!这就是化粪池的问题所在。但是,这就是生活。你要不住在一个能为你处理一切的拥挤城市,就是住在必须自行解决排泄物的美好乡村。」

「为什么这些房子不能连接城市的下水道?」

「你开什么玩笑?最近的城市远在10哩外。再说,也不可能为了只有几间房子的堤伯龙,大老远从城里接一条管道过来!」

随后,他见我手里拿着一截红色的陶管在那儿打磨,就对我说:「把它留在那儿吧,它坏了,你没瞧见吗?我必须再找一条新的污水管装上去。」

「我可以用你的浴室吗?」我问。

「像这样?你疯了?」说着,他走去拿了花园的洒水管对着我冲下来。

「现在可以用你的浴室了吗?」

「你会使整幢房子臭得像粪坑。」

「可是我非去不可。」我说。

「就在树丛后面冲洗吧。反正,这是你的同胞在你们古老的国家所做的事。」

当我上巴士时,所有乘客都把头别过去,嫌恶地摀住口鼻。我窘得尽快逃到巴士车厢的最后面,免得驾驶员把我轰下车。我忽然觉得自己像五年前搭乘穿过南方的灰狗巴士上的黑人。

我心想:再也不会回去为那个王八蛋工作了。可是接下来那个周末,我还是回去帮他割草、油漆房子和游艇。我需要钱;同时,他变得较友善和健谈。可能他为污水管灾难事件后对待我的态度而感到内疚吧?

有一天他问我:「你有女朋友了吗?」

「是的。」

「漂亮吗?」

「是的。」

「是中国人吗?」

「是的。」

「我喜欢东方女孩。」。这是个美国大学里的教授吗?我随即想到,在成为教授之前,他曾在军中服役。战时、战后,我在中国见过很多美国大兵;但,他是位军官呀!

那是我和上校的最后一次交谈。我再也没回去找他。

注[1]《花鼓歌》美国历史上第一位亚裔畅销小说作家黎锦扬的代表作。1957年出版,内容讲述新旧两代在美的中国人,因中国文化和美国世俗的冲突,所谱写出的生命悲歌。小说一出版即引起轰动,荣登《纽约时报》畅销书榜。1958年改编为歌剧在百老汇上演,连演六百余场而不衰;后又由环球电影公司两度拍摄成电影,获5项奥斯卡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