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三张大口吃大山 | 虎落平阳
我四叔是个情种。
早年间我父亲将他安置在矿上工作,他在一次回老家的路上,一眼相中了当时还是大姑娘的四婶。他曾跟我说,瞬时就像被子弹打中一样,浑身僵硬。由此,他坠入情网,舍弃太原的工作,回了兴县。熏枣赚钱他熏枣,跑车赚钱他跑车,修车赚钱他修车,唯一的目的就是养活四婶和三个孩子,让全家人衣食无忧、快快乐乐。
我四叔也是个江湖人。
就是那种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草莽英雄,身上自带一股下山猛虎般的霸气。他相信实力,相信钱,相信拳头,相信好勇斗狠。有一次,四叔与隔壁汽修厂争地盘,对方用啤酒瓶砸自己脑袋向他示威。他直接拿起一把手钳,从嘴里生生拔下一颗牙放到对方手里。因为此事,四叔在兴县声名鹊起,没人敢招惹。
2010年的一天,堂妹给我打电话说四叔过几天要来医院看病。我问怎么回事,她说当地医生建议来太原看病,咳嗽总是好不了。
四叔最初出现咳嗽的症状时,本以为只是感冒,没当回事;过了一个多月还咳,找诊所看,吃了点抗生素,不管用;后来去县人民医院,做了个CT后,医生说,你到太原看去吧,你这病我们这儿看不了,其他再不多说。
我帮四叔挂了呼吸科何主任的号,何主任看了看CT影像说:你这是肺部占位。四叔听不懂,问占位是什么意思。何主任看了看我,我看了看妹妹,妹妹摇摇头。沉默三秒后,何主任叹口气说:占位就是占位,需要住院。我不禁觉得,中文真有意思,同一性质的东西,可以用多种词语表达,占位、肿瘤、肺癌……
由于四叔肺部的占位已经挤压了气管,气管镜下不去,我陪他去北大三院做了超声引导下的气管镜。结果是低分化小细胞肺癌,一种恶性程度极高的肺癌,并且已经有部分转移,失去了手术机会。回太原后,四叔直接从呼吸科转入了放疗科。护士长说正好有个双人间,他说大房间就好,主动在六人间住了下来。
放疗科的病房总有一种特别的压抑感,四叔不喜欢这种氛围,天天逗其他几个病人,今天说这个剃了光头的病人像个蘑菇,明天说那个做定位身上画线的像块黑板。病友们大多接不下话茬,但慑于四叔的匪气,敢怒不敢言。四叔的床头挂着病历卡,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低分化小细胞肺癌”。四叔不认识那个“癌”字。
我以为同房病友都对四叔有成见,谁知道后来有个病友可能觉得自己不行了,出院回家,走的时候给四叔留了一千块钱,说:老建,你好好活着,这两个月全凭你了。其他几个病友出院时,也都给这个一直取笑他们的中年“土匪”送了点东西,表达这几个月以来的感谢。我看着他们如游鱼一般走出那扇门,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有的再没回来,有的回来已是病入膏肓。
四叔十几岁就开始抽烟,自从得了肺癌,医生就禁止他吸烟。每次去了病房,他总会和我要支烟,用上嘴唇卡在鼻子上深深吸一口。我逗他说,点上吧?他总用故意咳嗽回应我。四叔爱吃肉,尤其爱吃猪蹄,但医生不让吃高脂肪的。有时中午去病房看他,他偷偷从枕头底下摸出用塑料袋包着的猪蹄,让我悄悄帮他拿着,之后叔侄俩躲到楼道里大啃一番。
有一天,四叔半躺着在病床上,跷着脚剔着牙,对我堂妹说,我们回兴县吧。堂妹问为什么不住院了。四叔说:不花钱我怕你们心里难受,村里人也笑话,以后你们不好活人。我估计钱花得差不多了,活人不能让快死的人拖死,你和你哥还都没结婚,剩下的钱分三份,一份给你妈留作养老,一份做你哥的聘礼,一份做你的嫁妆。你小弟弟机灵得很,缺不了钱,不给他留钱了,把家里的半挂车留给他。
堂妹说:你想啥呢,又不是啥大病!四叔说:我不认识字,但是你看,两个月病房里来来回回这么多病人,走了的,都留我电话了,哪个给我打过一个电话?我是不认识那个字,但三张口要吃大山,能是啥好字?我估计是“癌”,我不能让病拖垮你们。堂妹还想再说什么,四叔已经给自己穿戴整齐,就和年少时一样精神,独自走出了病房。
一个月后,堂妹打电话说:哥,我爸不行了,你要不回来再见他最后一面吧?
次日,我回了兴县。四叔躺在炕上,已经病得脱了形,曾经一米七五的个子,此时却跟个孩子一样佝偻着,只有七八十斤的样子。七月的兴县炎热无比,窗户上有一个缝透气。四叔像一只被缚的老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那个曾经凶残到自拔牙齿的汉子喘息了一会儿,对我说:把窗户关了,风进来就跟刀子一样割我。
四叔过世了。又过了七天,四叔下葬了。
滔滔黄河水从村口流过,天地不仁,逝者如斯,我们能带走什么?留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