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破庙长谈
他的脸蓦地又红了,眼睛躲闪,声音极低:“之前,师尊曾见到我牵着你过冰河,又听到你竭力维护大乘佛法,师尊以为你……”
他没说下去,头低得要埋进土里,颈上一片绯红。我冷笑:“他怕这预言应在我身上?”
果然是我太逞强,非要跟卑摩罗叉辩,结果得罪他了。
他咬着唇,声音有些沉重:“他对你起了戒心。你柜子里的那卷经文,是师尊派人来你房间搜出的。他以为是你教唆我偷看大乘经论,曾以此要求王舅驱逐你。可王舅对大乘小乘的纷争并不在意,没有同意。”他内疚极了,对着我不住道歉,“今日,听了那位大师的话,师尊以此为理由,又请求母亲调动禁军驱逐你。”
我震惊:“是你母亲赶我走?”
他急忙为耆婆辩解:“艾晴,你别怪她。母亲从无害人之心,她只是爱护我心切。那卷你捡到的大乘经文,其实是母亲从我营帐中搜出。她以为丢了便没事,不想被你捡了去。故此,母亲也以为是你在教唆我……”
我苦笑,耆婆与卑摩罗叉都过虑了。怎么可能是我?他破戒离现在还有二十年,我怎可能那时候还留在古代?再说了,史书上早就记载了他的妻子是谁,我注定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罢了。
酸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怪你的母亲和师父,他们都是为了你好。何况,他们也没对我怎样。我很快就要离开龟兹,以后,山高水长,时空相隔,我们很难再遇上了。”
他愣了一下,眼里飘过几许不舍,试探着问我:“你……不会再来龟兹了?”
我眼神黯淡下来:“很难再有机会了吧。”
“那……日后我去中原找你,可好?”
我的心猛地一跳,怔怔地看向他。明亮的清澈眸子里闪动着盈盈晶光,带着几分期许,几分憧憬。火光笼着他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金色光晕。
我知道自己必须离去,我知道我与他只能有如此短暂的交集,可我,为何心里有些隐隐的痛?
我扭开头,竭力忽略心中那一刺一刺的痛楚,故作平静地问:“明天法会上,你打算讲什么?”
“若依着我的心意,会讲大乘佛法《放光经》。”他苦涩地长叹一口气,沮丧摇头,“可师尊却定要我讲小乘《十诵律》。”
看来在这个问题上,他与卑摩罗叉已有过争执。临别在即,我想尽我所能帮他。他一定会改宗大乘,只是需要有人点拨一下,给他鼓励。
“罗什,我问你,你为何想习大乘佛法?”
他看向火堆,眼神迷茫:“从前习法,师父们告诉我,要通过修行自我解脱,了生死,离贪爱,才能到达彼岸之涅槃。我在天竺跟随得道高僧修习小乘佛法,有四百万言,都是讲如何自我修行得证大道。可是从天竺回来的一路上,见到白骨曝于荒沙,盗贼四下伏没,百姓困苦不堪。”
他沉默片刻,似在回忆,微摇了摇头:“我自己固然可以通过修行得道,可是他人呢?那些盗贼依旧为非作歹,百姓依旧受生老病死所苦。甚至,许多人没有向善之心,眼睁睁看着他人死亡而无一丝悲悯。我习佛法,究竟所为何用?”他感激地看向我,眼里晶光倏然变亮,“直到第一次遇见你,我才明白。”
我愣了一下。第一次遇见我?在那个村子遇见盗贼的时候?
“我们当时正巧路过,站在沙丘上可以俯瞰整个村子。看到盗贼在村里掳掠,只有你一人在抵抗。情况如此危急,你虽是手忙脚乱地应付,却一直在努力对抗。”他嘴角噙笑,似是想起了当时的情形。
我后怕地缩了缩肩膀:“以一人之力螳臂当车,其实很不自量力。”
“我可不这么看。艾晴,你是第一位让我肃然起敬的女子。”他看向我,眼神温暖,悲悯的眸子清净如莲,“我请求母亲下令去救村人,可昆沙不同意。他说盗贼人数比我们多,而况这里是温宿国境内,我们不能多生事。母亲觉得昆沙说得有理。她劝我说,我们修行是为了超脱自己的生死,世人各有其命,我们无法一一顾及。”
可我知道以他的性格,绝不会袖手旁观。我恍然大悟:“所以你就一个人跑来救我了?”
他点头,语气有些激动:“一名孤身女子都能想着救与她毫不相干的异族人,难道,我们学佛之人竟连你也比不上?如此可敬的女子我们都不去救,即便自己成佛又有何用?”
我感动地看向他。我到了古代,正是因为遇见他才发生那么多改变。这短短数月的经历,在我一生中再难忘怀。
“可在次日见到村民们将已投降的盗贼乘夜杀死,他们幸灾乐祸,没有一人为自己犯下杀业而心怀内疚。那时我便在想:世人命如蝼蚁,无心向善,我习佛法,究竟有何用?我又能为世人做些什么?”
我轻声问:“地藏王菩萨有言:‘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你是否想像他一样,渡人而非渡己?”
他眼露欣慰,笑着赞叹:“艾晴,果然只有你懂我。”
看来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做了,我在他高涨的热情中再添块柴火:“你若不想依从你师父的意思,就听从你自己的心愿吧。你一定能开创出一个属于你自己的局面。”
他重重点了点头:“我虽不知你的来历,可不知为何,你所说的,我都愿意相信。”
我微有些得意:“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我的来历,但你相信我肯定没错。”
“我信的。”他望向我,勾起嘴角,笑意弯弯,“我一直信你,无论何时何地。”
心没来由地又猛跳一下,我有些不自在,用手扇了扇风。坐得离火堆太近,都出汗了。
“还记得那晚你问我,毕身所愿是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昂起优美的颈项,“如今罗什可以像你一样,明明白白大声说出自己的理想。”
他顿一顿,朗声说道:“愿所到之处皆能传扬佛法,建宗立派,立著论说,普渡众生,这便是我毕身所愿!”
他高昂着头,火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满满自信,流光溢彩的气度让我一时间竟有些看呆了。如此的自信与早慧出现在这少年身上,犹如看到了未来一抹绚烂的色彩,用生命燃烧的火光,熠熠生辉。
建宗立派,立著论说。原来,这便是他的理想。我笑了一下,这恐怕是所有佛学家的理想。
那些建宗的大德高僧,都是极高智商的哲学家与心理学家。佛教很能吸引那些高智商的人,鼓励思想独树一帜的僧人自己建宗立派。如果你有普通人不能比的智慧,有普通人达不到思维深度,你可以在不违背基本教义的大框架内,把你的人生观价值观你对精神世界的理解通过宗教的方式表达出来,让万人景仰跟随信奉,这是一件多伟大的事啊。对佛学家来说,能够集毕身所学,写成论著,建宗立派,自成一家,便是在佛学领域里最大的成就。
罗什的智商这么高,善于思辩,是个不折不扣的哲学家,他当然也希望能成为万人的精神之师,引导芸芸众生到达彼岸。眼下的他虽然只有十五岁,却已建立了这样远大的抱负。
“好志气!”我热烈地鼓掌,点头大声赞扬,“我最喜欢有理想有抱负的人,朝着自己的目标前进,你一定能做到!”
“我决定了,不管师父如何反对,明日法会上我会宣布改宗大乘,当众讲述大乘经论。” 他面色沉毅,目光坚定,声音仿如珠玉落盘,铿锵有力,“即便只有一己之力,即便要面对所有人的反对,我也要扭转龟兹数百年只信奉小乘的局面,全力宣扬大乘佛法。”
我看着他尚带稚气的脸,虽然年少,已有未来佛学大师的雏形。我感动地做了个Fighting的手势:“罗什,你一定能的!”
他突然站起,面对我毕恭毕敬地合十致礼,吓了我一跳。他抬起身,脸颊绯红,目光真挚而热烈:“艾晴,罗什得你为师,是佛祖垂怜,为罗什指点迷津。罗什一生,定不负吾师。”
他从没对我这样尊敬过,心脏没来由又多跳了几下。心底一团莫名的火苗窜升,迅速顺着血液循环周身。我不自在地用手扇风。这火堆怎么这么热?
他的眼光落在我颈项上,我低头,看到那条艾德莱丝巾。以手抚了抚,怎样都忍不住笑意:“谢谢你的生日礼物,我很喜欢。”
他的脸又红了红,低声问:“那你看到我夹在丝巾里的信了?”
我点头:“你放心,明天我一定想方设法混入法会,帮你完成心愿。”
他猛地抬头,脸色突然变了:“我是让你暂避一避,不要去法会!”
我从袖袋里掏出那封信递给他:“你不是让我用法螺射猛兽么?”
他接过信看了几眼,咬牙道:“果真被换了。”抬眼看向我,满面忧色,“艾晴,你须得赶紧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