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蓬莱塘畔管弦暗
据说大明宫初建之时在蓬莱池掘出一面青锈斑斓的古铜宝镜,魏征考证这面古铜宝镜是秦始皇曾经用来清除异己的镇国之宝:秦镜。传说秦镜的奇处是可以鉴见人的五脏六腑,照出忠奸和国运兴衰。真假不知,但大明宫竣工之后,秦镜就被高悬于朝堂之上,以震慑害国的妖邪,之后才有了“明镜高悬”的说法。
其实,大明宫与未央宫之名,均出《诗经》。
《诗经·大雅·大明》篇《毛诗序》按:“文王有明德,故天复命武王也。文王、武王相承,其明德日以广大,故曰大明。”意味深长在以勤政贤明的周王为镜为鉴为自我鞭策。朝堂之上有华光四射的宝镜高悬,故称为大明宫。正大光明才是大明宫的点睛之笔。
大唐盛世,从无到有,与这四个字有极深的渊源,这大约便是魏征当年考证秦镜的良苦用心。让后人觉得可惜的是,大明宫于唐昭宗乾宁三年(896)毁于唐末战乱。这是后话。现在时是,一场大唐噩梦,从渔阳出发,已经攻洛阳、陷潼关,渐次逼近长安,正在汹汹然袭来。大明宫中高悬日月的秦镜所昭示的正大光明正在黯淡。大唐明镜即将不镜。
尽管时属仲夏之晨,却分明有晚秋的萧瑟诡异之气,笼罩了巍峨壮观的大明宫,也笼罩了等候在大明宫前准备上朝的一群噤若寒蝉的文武百官。置身于百官群中等候早朝的王维,已经察觉到贾至和许多熟面孔不在周遭,心里不免就咯噔了一下。细察,发现戴红巾报晓的鸡人脸上也不见了往日的精气神。不时传来深而长的喘息声和叹息声,忽然就有了一种惶兮惘兮的感觉,也不由自主发出一声长叹:唉——
偏就六月的霞光依旧,六月的翠色如故,六月的晨鸟依然啼啭得如痴如醉。我们的传主王维,与大明宫前等候早朝的文武百官,即将面对一条历史的分岔路口。大明宫金红色的两扇大门,已经在发出吱吱呀呀唿唿隆隆的开启声,开启的不仅是森严的皇家气象,还有两条决定生死的路。这个开启过程吞噬了鸟鸣、尘嚣和街声,肃然了文武百官的神情。宫门的开启声中,王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还有一阵铮铮的琵琶声。难道是逼着楚霸王与虞姬自刎于乌江的铁琶银板奏出的《十面埋伏》吗?哦,不是,那是什么呢?是《郁轮袍》。
《郁轮袍》,是一个相关王维的传奇,不能回避。
关于《郁轮袍》的说法,至少有四种:一、《郁轮袍》是王维早年自己创作的一首仿古乐曲,很适宜琵琶独奏,只是曲子不知何以失传。二、《郁轮袍》是杂剧名。明代王衡作。这个剧主要是演绎王维的故事。三、《郁轮袍》是琵琶套曲中《霸王卸甲》的别名。四、《郁轮袍》是唐人薛用弱在《集异记》中对王维生平的一则记述。
这个记述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薛用弱,字中胜,“唐河东人”,与王维是河东老乡,生卒年不详。据有关史料考证,薛用弱长庆时为光州刺史,大和初自仪曹郎出守弋阳,为政严而不残。是位文士兼良吏。与历朝历代相似,薛用弱官做得小,故而相关史料也少得可怜。
相反他的作品《集异记》,不光收入了晁公武《郡斋读书志》,还被收入了《新唐书·艺文志》著录三卷,《宋史·艺文志》著录一卷,卷数虽然有所不同,但内容完整,并无缺轶。这则记述很是精短,原文如下:
王维右丞,年未弱冠,文章得名。性娴音律,妙能琵琶。游历诸贵之间,尤为岐王之所眷重。时进士张九皋,声称籍甚。客有出入于公主之门者,为其致公主邑司牒京兆试官,令以九皋为解头。维方将应举,具其事言于岐王,仍求庇借。岐王曰:“贵主之强,不可力争。吾为子画焉。子之旧诗清越者,可录十篇;琵琶之新声怨切者,可度一曲。后五日当诣此。”
维即依命,如期而至。岐王谓曰:“子以文士,请谒贵主,何门可见哉?子能如吾之教乎?”维曰:“谨奉命。”岐王则出锦绣衣服,鲜华奇异,遣维衣之;仍令赍琵琶,同至公主之第。岐王入曰:“承贵主出内,故携酒乐奉宴。”即令张筵,诸伶旅进。维妙年洁白,风姿都美,立于前行。公主顾之,谓岐王曰:“斯何人哉?”答曰:“知音者也。”即令独奏新曲,声调哀切,满座动容。公主自询曰:“此曲何名?”维起曰:“号《郁轮袍》。”
公主大奇之。岐王曰:“此生非止音律,至于词学,无出其右。”公主尤异之,则曰:“子有所为文乎?”维即出献怀中诗卷。公主览读,惊骇曰:“皆我素所诵习者,常谓古人佳作,乃子之为乎?”因令更衣,升之客右。维风流蕴藉,语言谐戏,大为诸贵之所亲瞩。
岐王因曰:“若使京兆今年得此生为解头,诚为国华矣。”公主乃曰:“何不遣其应举?”岐王曰:“此生不得首荐,义不就试。然已承贵主论托张九皋矣。”公主笑曰:“何预儿事,本为他人所托。”顾谓维曰:“子诚取解,当为子力。”维起谦谢。公主则召试官至第,遣宫婢传教。维遂作解头而一举登第矣。
文言翻成白话,大意如下:
后来当了大唐右丞的王维,在不到二十岁时,写文章的名声就已经传遍天下。他不光熟知音律,还弹得一手好琵琶,在长安游历的时候,许多显门大族的人都与他交往,这些人当中,唐睿宗第四子岐王李范最是看重他。当时传闻说,有个叫张九皋的,名声很大,经常出入公主的家,所以公主已经告诉主持进士考试的主考官员,今年的进士一定要给张九皋。王维听说之后便急忙去找岐王李范帮忙。
岐王李范想了想说:“公主定了的事谁也变不了,不可力争,只能智取。不过我可以帮你谋划,你把你写的诗抄上十余首;再把有哀怨之声的琵琶曲,最好是她没听过的,给她弹上一曲。五天后你过来找我,我们一起去见公主。”王维依命行事,回去后准备好一切,五天后他去找岐王李范,岐王见了王维,觉得有点不妥,就支招说:“如果一位诗人贸然想求见公主,怕公主不会见你,因为想见公主的人太多了。你按我说的做可以吗?”王维说:“听王爷的吩咐。”
于是,岐王就拿出几件华丽的演出服,上边有大朵的花、奇异的图案,让王维穿上,扮成伶人的样子。然后让王维怀抱琵琶,一起来到公主的府第。岐王进府对公主说:“听说公主回来了,我特地带了酒菜和伶人给公主请安。”公主很高兴,马上让人张罗布置筵席,并把伶人们请入府中。王维少年英挺,肤色洁白,风姿绰约,站在前排,很是抢眼。马上就引起了公主的注意,问岐王说:“这是谁?”
岐王见机赶紧回答道:“这是个难得的非常精通音律的人。”
并让王维马上独奏一个公主没有听过的曲子。王维是有备而来,便怀抱琵琶,不慌不忙,抡指一划,铮铮然起奏,高、低、缓、疾、弹、拨、撩、挑,五音抑扬顿挫,起伏哀切,十指灵动优雅,从容自如,率领听者即刻步入乐境,收弦之后,曲声犹自绕梁,众人如痴似醉。公主大为赞赏,问王维:“这个曲子叫什么名?”王维起身作答:“《郁轮袍》。”公主啧啧称奇,觉得这么好听的曲子,自己竟然没有听过,简直太奇怪了。岐王趁机就说:“王公子不光精通音律,诗也写得好,公主要不要看看?”公主问:“带了写的诗了吗?”
王维见公主问,赶紧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诗卷呈给公主。公主喜欢诗文更胜音乐,读的过程中花容失色,忽然就撇下众人径自离席而去。座中人等满头雾水,王维也不免惶然,只有岐王神色自若。
过了会儿,却见一个打扮得像仙女似的公主,盛妆而来,并重开宴席,让王维坐在自己身边。众人这才明白。公主说:“方才不知公子大驾光临,妆容不整,还望公子见谅。不瞒公子,这上面的诗,都是我平日里喜欢念诵的,以为是古人写的,没想到真人就在面前!”
王维福至心灵,与公主语言相谐,侃侃而谈,妙语如珠,幽默风趣又不失礼仪,使在座的王公大臣们为之羡慕不已。岐王见时机已经成熟,就说:“要是今年的进士给这个年轻人,那可是国家的福气。”
公主笑道:“让他去考就是了!”岐王说:“他有志气,要是不能得头等的进士,就宁肯不去考了。我听说今年的进士公主已经吩咐过考官,要给那个张九皋,所以他今年就不考了。”公主沉吟笑道:“我只是受人之托。”爱才怜才之心使公主立改初衷,笑望王维道:“好好儿去考,我这边给你使个大力。”王维听公主应允,赶紧起身致谢。
公主立即召来主考官,也没有亲自说,只让贴身宫女,出去传达公主的旨意。宫女对主考官说:公主改主意了,前些时所说张九皋头名状元的事儿不作数了,公主要让王维诗人中头名状元,记住了,就是写‘每逢佳节倍思亲’的那个王维……这回公主可是认了真的!
公主果真不是凡人,在朝中比岐王说话灵光多了。这一年,王维真就得遂所愿,得了头名进士,一举登第,光宗耀祖了。
没有不透风的墙,坊间纷纷流传,便有了这则记述。
时光荏苒,到大明朝,有个叫王衡的人,把这则记述,经过艺术构思,自家想象,吸收了更多市井传说,有模有样编成一出儿杂剧,名叫《郁轮袍》。并交梨园子弟粉墨去演,也不知演了千回万回,至今还流传不衰。剧中所写内容,太过冗长,我这里只能缩写摘编几节,让大家好生知道一下,我们的传主王维当年如日中天的盛名。
生于明朝嘉靖四十一年(1562)九月九日的王衡,字辰玉,号缑山,别署蘅芜室主人,江苏太仓人,也非等闲之辈。是否王家后人,待考。王衡是万历年间首辅王锡爵之子,明末清初画家王时敏之父。万历十六年(1588)顺天乡试王衡中举,被言官弹劾说他作弊,孰料复试又得第一,可言官们不依不饶。为避免父亲王锡爵陷入更大党争,王衡只好在父亲执政期间放弃科考。待他爹退休后,王衡再次考试,真金不怕火炼,依旧考取了第二名榜眼,当了翰林院编修。但恶气犹然在胸。
王衡也是少年成名,因门第所累,备受科举大痛,催生了这部取材于唐代薛用弱《集异记》中有关王维科考记载的《郁轮袍》,剧中揭露了科举考试的诸种弊端。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弊端历千年而依旧,在当下的我们的高考当中,也不乏其例,不妨看来:
〔冲末扮岐王上〕江渚歌滕阁,河间揖献王。交辉棠棣萼,奕叶自相当。则我今皇帝睿宗之子,岐王范是也。虽则是生于富贵丛中,平生喜得是读书赋诗,招集天下文人墨士。这边有一个王维秀才,论着他的诗文,我拜他也是肯的。争奈我累次降礼去请他,他只是不来。今年科场大开,我姑娘九公主,他权倾一世,嘱托的风也般行。明日我诸王去他家做寿,不免写书与王秀才,在公主前施些伎俩,这状头可是拾芥的易也!当直的何在?〔当直上〕好个仆斋,生得胎孩。只会吃饭,不会走差。爷,那壁厢使用?〔应俱下〕
王维来长安,还带了好友裴迪,来干什么?一曲《点绛唇》道破:“捻断吟髭,咬疼食指书中死。汲汲孜孜,只为这一个功名字。”
又一曲《混江龙》唱尽科考的荒唐:“博得到云生两翅,都不过三分钱、二分命、一分诗。只是那妖神索食,借一个孔子为尸。消不得大功劳,才带这黑貂蝉。真贤良,才穿这白鹭丝。读残书干鳖鳖饿杀北窗萤,走便门稳当当受用王门瑟。有什么锋头利钝,舌底雄雌。”
王维竟然也要对裴迪大诉其苦,说做文章难,裴迪说:“文有五色四科,诗有四声八病。曹丕、陆机,说不尽的,真是好难也。”
王维摇头:“不是这个难,这是死法儿。学来学去,野蚕也会做茧。怕的是半白半黑,主司的眼睛;忽青忽黄,纱帽的面孔。秀才家在他面前,不得斤,播不得两,高不就,低不凑。这个难哩!”
这时岐王的差人叩门找王维,王维一听岐王差来的,就说,你认错人了!差人让王维先看书信,岐王在信上说:“来日九公主设宴,让王维扮作乐工,随岐王进去,呈诗献技,取他那个状元。”
王维和裴迪商量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岐王多次请我我都拒绝了。这一回莫非就为了科考应承他?如同那烈妇贞女嫁了二夫?一时委决不下,便草草打发差人走了。于是就出了岔子。
敢问,类似王维的倨傲,岐王的礼贤下士,今天还有吗?
倨傲与下士,一样会生出恶果。只因为王维一时的含糊,便让一个名叫王推的人知道,竟然冒了王维的名去见岐王。岐王从没见过王维,便带王推去九公主府,上演了一连串的荒谬闹剧,因王维斯时诗名甚隆,王推的胡言乱语竟然也无人怀疑,九公主下旨让王推中了头名状元。结果这个真王维,反而被主考官百般地奚落批驳。
考官念王维的考卷:“绛帻鸡人报晓筹,尚衣方进翠云裘。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日色才临仙掌动,香烟欲傍衮龙浮。朝罢须裁五色诏,佩声归到凤池头。”不通不通!开殿罢了,开了宫,直进直出的,是甚模样!见如今只得九州岛,你数还我万国来!
虽然,最终还是水落石出,真王维中了头名状元,但真王维已是心灰意凉,便唱着《得胜令》:“身入闹蜂衙,文章救不得。脚踏鲍鱼肆,心事信不及。曲直,牛斗还如蚁。”索性就弃官放手了这个烦人的富贵,去辋川找那个看破了红尘的裴迪,过隐士的生活去了。
以上全剧很长,除头一段儿引用,其余简略缩写。
《集异记》所记共十六则小故事,被后人引用、改编、流传甚广。王之涣、王昌龄、高适旗亭饮酒听伶人唱诗之事也来自其中。故《四库总目》称薛用弱为“小说家之表表者”。也即有虚构成分。
有人认为绝非实录。笔者以为,从古迄今,历史本就是一笔糊涂账,莫要苛求其精准如笔记。笔握在他人之手,许多细节多出于不同人等,连带合理杜撰和猜想势所难免。如写《史记》的司马迁,何以能如同蛔虫,钻入前人腹中,无处不在,窥知了那么多他人的机密之事,并写得那么逼真生动?不仅被后世人夸,还习之为经典。
《资治通鉴》中记载,太极宫中的武皇后常做噩梦,王皇后和萧淑妃面目狰狞,夜夜出现在武后梦中,司马光倒是怎么知道的耶?
相关王维的《郁轮袍》故事的这一番天马行空的演化,很是能印证王衡在他的杂剧中所说“真王维折不倒假王维”,“老王维又孕得个小韩维”,在这世上,真与假不过是“隔肚皮差不过一丢儿相去”,“世上人,若要寻那真王摩诘呵!则不如烧诗句碎琵琶慢慢去觅”。
时过千年,底里与现在的高考,相去不遥。说来唱去,还是那一根儿独木桥。《集异记》和杂剧所述岐王百般想要结交王维以及九公主怜才下旨,等等,从来都被时人视为一笑置之的野史。真实的情况又如何呢?本书会有类似的如实还原,请诸君耐心儿往下看。
说起来,个中曲折和心酸,与时下,也没有两样。
这里再说回少年王维。那天晚饭后,老家人许昌出去闲逛,王维独自一人在屋看书写字。天黑将下来,遂点起油灯。这时,便听见有人轻轻叩门,开门处见来人二十岁上下,身材瘦高,相貌清秀,风度潇洒,一望而知是个读书人。来人却是个眼神乖巧的,说话也老到爽快,先就作了一揖说:“在下綦毋潜,就住在公子对面屋里,听店家说公子姓王名维,故不揣冒昧前来拜会,罪过,不知公子正在用功!”
王维见来人言语恳切,先就对他有了几分好感,回了一礼,连忙让座。两人便攀谈起来。綦毋潜自报家门道:“某,字孝通,行三,荆南人,来京师投考谋职,已经住了半年多。这案上的书稿,想必是公子的新作吧?可否拜读以开眼界?”
王维无可无不可,嘴里一边谦让着,一边双手递上诗稿。綦毋潜接过诗稿瞟得一眼,注目之时,先就被王维那一笔清秀潇洒的行楷惊了一下,说:“哎呀,这字可真的不像是个十五岁的孩子写的!”再看诗文,忽然就笑起来说,“啊,果真不错,还真让俺猜对了。”
王维不觉一怔。綦毋潜笑道:“贤弟怕是不知道吧?这首《题友人云母障子》,俺已经在朋友处看到过了,这首诗前些时已经在长安城里传开了,说这诗是那个九岁能属文的小神童写的,还说不到十五岁时写的。老夫人们还拿你来激励俺们这些年长者,情何以堪!”
说着,綦毋潜的眼睛脱离诗稿,曼声吟哦道:
“君家云母障,时向野庭开。自有山泉入,非因彩画来。”
吟完,笑望王维,似乎有些得意。王维赶紧夸奖:“仁兄真是过目不忘!”“云母者,矿石也,我们家乡那里的人唤它作千层纸。”綦毋潜卖弄道,“以云母喻美石屏风,的确很恰当。把云母一样好看的美石屏风放在庭院野旷处晒太阳,让石头花朵在阳光下盛开,又是一件美事。阳光照在美石上,使石头花纹看起来像清泉溪水迂回曲折地流淌,几能听见叮叮冬冬的泉水声,岂是彩绘能画得出来的?这是天工开物的结果!我解得可对?”綦毋潜是个自来熟,这般连珠炮般的说话,使王维只有听的份和诺诺的份。王维也是真心佩服了綦毋潜这位仁兄的颖悟,觉得此人委实是心直口快,爽朗得可爱,颇可交结。
綦毋潜说完,接着又看王维的《过始皇墓》,反复看了几遍,脸上阴晴不定,似乎拿不定主意,却终于击节:“啊呀,贤弟,你的这首诗,真的让愚兄左右为难了!”王维却是淡定,以为自己的这首诗不入綦毋潜的法眼,就率然本色地说:“綦毋兄但说无妨!”
綦毋潜长叹一声道:“唉,贤弟的这首诗,让愚兄十分惭愧,十分汗颜,说好吧,心里酸酸的,说不好,这心里又猫抓狗咬,不是滋味。这么工稳的对仗,这么贴切的用典,这么新异的想象,意思又好得超绝,起承转合如此自如,平仄上一丝不苟,愚兄自愧弗如!”
王维忙做谦虚状:“尊兄过誉,小弟愧不敢当,还请不吝赐教。”
“某从不谀人。”綦毋潜正色,“大唐建国以来,诗家辈出,但诗法未严。直到武后朝的沈佺期、宋之问二人大力提倡顺黏格式,诗的格律才定型。因其初定,能写出全合格律之诗的人,当今委实不多见。公子小小年纪,就能写出如此上乘的律诗,令人佩服!”
话题一转,又道:“某比公子痴长几岁,有几句心里话,不知该说不该说?”王维连忙做恭敬首肯状。綦毋潜郑重其色道:“某在长安已经有段日子,知道一些世道的险恶。贤弟诗作虽佳,但要金榜题名,无钱打点,步入仕途,尚非易事,怕是难遂其愿啊!”
见王维闻之神色转黯,綦毋潜似有不忍,又赶紧宽慰他道:“以公子的学业和才情,投考入仕,是迟早的事。公子是名门大姓,不知可认得当朝的贵人?如果有几个当朝的贵人向有司打个招呼,举荐一下,那会胜过十年寒窗苦读,何不去拜谒权门以求进取?”
王维面有难色。綦毋潜又道:“现今宰相中最红的是姚崇,不过听说此人不好接近,且又不喜好文学。我倒是听说有几个王爷很喜欢交游。犹以岐王和宁王两个,最是好文,还喜欢礼贤下士。以公子的名声,说不定会得到他们的赏识,这状元就是你的了!”
毕宝魁认为綦毋潜是王维来长安认识的第一个朋友。
綦毋潜,生卒年月不详。开元十四年(726)前后进士及第,授宜寿尉,迁右拾遗,终官著作郎,安史之乱后归隐,从此不知所终。他是唐代诗人,与李颀、王维、张九龄、储光羲、孟浩然、卢象、高适、韦应物等人过从甚密,其诗清丽典雅,恬淡适然,后人认为他诗风接近王维。《全唐诗》收录其诗一卷,共二十六首,内容多为记述与士大夫寻幽访隐的情趣,代表作《春泛若耶溪》选入《唐诗三百首》。据毕先生掌握的资料线索,王维被綦毋潜说得心动,次日便去了岐王府。
时已入秋,秋风萧瑟,落叶满街。岐王府坐落在安兴坊东南角,与兴庆宫隔街而望,和宁王府只隔一道墙。岐王府高大的门楼前蹲着一对大石头狮子。门内有照壁。王维向门人一揖,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了一番,可是门人石塑木雕也似,连眼皮都没抬。王维只好又耐着性子介绍了一回,依旧无果,便疑心这人泥胎也似,是否还有命在?就伸手碰了碰那门人。门人身体还是没动,眼皮却抬起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又恢复入定的模样。王维便只好把名刺留给门人,门人收下也没有多话,只是瞄了一眼,便重新入定了。王维只好离去。
跟綦毋潜说起,綦毋潜大笑,说:“贤弟,你毕竟年纪小,出门少,经验不足。你想想看,人家门人正打瞌睡,猛不丁来个人,絮絮叨叨说一堆话,还说的不是人家长安的官话,是你自己的老家话,听懂听不懂还在其次,吓人家一跳总是有的……何况你还推人家,瞪你一眼都是轻的……你那名刺太过简单,愚兄教你一个法子。你索性就写个拜帖,把你家要紧人物显赫的头衔全写上,再写上一些慕名拜望之类的话。见门人也不必多话,把名帖交给门人,他自然会呈给岐王看,我想岐王一定知道你,必定会马上吩咐门人说,快请王公子……”
綦毋潜这一番话,说得王维不恼反笑。于是决定明天再去。
岐王李范,是唐睿宗四子,与唐玄宗是同父异母兄弟。李范父亲唐睿宗李旦,史书说他“谦恭孝友,好学,工草隶,尤爱文字训诂之书”,今藏于陕西西安碑林博物馆著名的景云铜钟铭文,还有今藏于咸阳的武则天母亲杨氏顺陵的墓碑,都出自睿宗的手笔。父母都做过皇帝,自己一生两次做皇帝的,在历史上只有睿宗和中宗弟兄俩。
女诗人武则天共生有四子:李弘、李贤、李显和李旦。李弘、李贤一个被母亲毒死,一个被母亲逼杀。武则天让李显即位为中宗,成为唐朝的第四位皇帝。但没过多久李显就被废为庐陵王。又让李显的弟弟李旦即皇帝位为睿宗,改元文明,是大唐的第五位皇帝。却让他“居于别院”不许理政,管事的还是武则天。后来武则天终于还是觉得这样不过瘾,索性就废了儿子的帝位,自己要认真过一把真皇帝瘾。这一回不再是提线操纵傀儡,而是来真的,提线人从后台走到前台,改国号为大周,自拉自唱,自导自演,不再演木偶戏,而是真人秀。
睿宗被封为皇嗣,不姓李而改姓武。文无定法,武无定拳,戏无定式。这个会写诗的女皇帝,确有超人才能和非常的想象力,敢想敢做还做成功了。以她的能力和野心,若从容谋划,足以让大唐从此姓周永远姓周,但她出于对自己儿子的亲情猝然收手。史书上说是因为朝中重臣和羽林军将领以及太平公主等皇族的突然发难,趁她卧病之机攻入她的住处,把她请下了台,迎还了中宗,去掉武周的国号,仍称为大唐,使中断了二十余年的大唐,得以继续。但我宁肯相信前者。
唐中宗李显复位后,边患不断,灾荒连年。韦后却怂恿中宗纵情奢华日夜享乐。传言大唐另一位女诗人上官婉儿与武三思私通,韦皇后耐不住宫中寂寞,请上官婉儿牵线搭桥与武三思私通。武三思被中宗拜为宰相。武三思的儿子还娶了中宗的爱女安乐公主为妻。正直的朝臣遭到贬逐。安乐公主在中宗和韦后纵容下,屡屡凌辱大臣,贪污受贿,骄奢淫靡,并多次向中宗索要土地湖泊。更有甚者,她竟逼着中宗立她为皇太女。皇太子李重俊细思感到极恐,景龙元年(707)七月发动兵变,杀死了武三思等人并想杀掉韦后、安乐公主和上官婉儿。
此事被中宗化解,太子逃到鄠县(今陕西西安市鄠邑区),被随从杀掉。
太子之乱后不久,安乐公主续嫁新夫武延秀。韦后派安乐公主给中宗进献毒饼,中宗食后,毒发而死。中宗暴死,韦后秘不发丧,待一切布置妥当以后,才发丧并宣布伪造的中宗“遗诏”,让年幼无知的太子李重茂在中宗灵前即位,尊韦后为皇太后,由皇太后临朝摄政。韦后野心比武则天更大,可惜的是,能力却不如武则天的一个脚指头。
紧要关头李旦的第三子李隆基出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