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揽芳华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5章

薛芳华是被客厅里的争执声吵醒的。她昨晚失眠了,只睡了两个多钟头,她本想永被子捂住头,奈何客厅里的声音执着地钻进她的脑子里,突然夹杂着一句带着浓浊口音的男人声音:“我不管,总之这个机会过时不候,你得把她给我叫起来!”

“你小声点儿,华儿本来睡得浅,这几天又都忙到很晚,把她吵醒了对你有什么好处?”陶念娣十分愤怒,但还是压低了声音,尽量不想吵到薛芳华。薛芳华烦躁地堵住耳朵,最终只得揭开被子,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走到客厅门口,屋里的人果然是薛川。他比陶念娣足足高出一头,一头鬓发已经花白,脸上密密麻麻布满苍斑,瘦长个子,一双削腮,古铜色的面皮绷得紧紧的,被烈日海风磨得发了亮,他的鬓脚子起了花。薛芳华一向和他不亲,看到他只硬邦邦地叫了一声:“外公。”

薛川点了点头,打量了她片刻,面色缓和下来:“华儿,怎么瘦了这么多?在上海吃了不少苦头吧?”

“还好。”

“乱说,早就跟你说了,一个女孩子考个师范多好。离家近,工作又稳定,将来也方便照顾家里,自己非要考到上海去吃苦,现在受到教训了吧?”

薛芳华敷衍地笑了两声,不想和他再继续这个话题:“我还约了朋友出门,我先走了啊。”

“站住。”

薛芳华停下了脚步,极力忍耐着,双手的指甲紧紧嵌入掌心。薛川早年当过兵,因此在家中性格强势,说一不二。他退伍以后就在供销社上班,每个月的工资两千块,后来供销社倒了,他的退休工资也比一般人低,却也是家里唯一拿得到退休金的人。

在薛芳华的记忆里,他即使不再上班,也要每天夹着公文包,穿着一身藏青色的西装,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通往供销社那条终年破败的石板路上,当他下班回到家里研究三国演义,研究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时,陶念娣便做着各种杂活补贴家用,除了做绒花以外,她还要烧柴做饭,洗全家的衣服,还要去外面帮工,接各种脏衣服回来洗,手终年在洗衣粉当中泡得又红又肿,每当汗水流过眼睛,她就连忙抬手擦一下。

薛家的经济条件一直到薛芳华中学快毕业时,薛菡创业成功了才逐渐好转。即使薛芳华小时候,他也疼爱过她,但薛芳华总觉得和他之间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这种感觉在她站在薛家祠堂里,仰望着密密麻麻的牌位时感觉尤其明显。薛川在封闭的环境里呆的时间太久,即使桐花村比起许多观念落后的偏僻村子已经好多了,但他仍然认为女孩儿最大的出路是嫁个好人家。虽然薛川也抱过她,疼过她,但总拿一家之主的权威来压她,因此薛芳华年纪越大越不喜欢他。

“我在回村的路上听到了一些传言。”薛川也了解这个外孙女,想起自己的目的,语气缓和下来,“听说你和新来的村官小赵在处对象?”

“没有,我们只是普通朋友。”

“那村里怎么人人都在说你们两在上海就认识了,他是为了你才来到桐花村的,村里人经常看到你和他一起吃饭休息,他还送你回来?”

薛芳华一阵无力,尽管她知道一些村民闲极无聊,只能靠八卦打发时间,却没想到谣言已经传到这么离谱的地步:“你听谁瞎说的?我回来才认识他,而且我们只是在工作上才相处了两天,怎么可能发展的这么快?”

“行吧,我打听了一下他家里条件不行,你们没处对象最好。”薛川说,“我这次去镇上,正好遇到了以前的一个老战友,他的孙子比你大五岁,在附近经营着一家缫丝厂,他们家里两代经商,在城里好几套房子,今晚上你跟我到镇上吃饭,他们正好过来办事,想顺便看看你。”

薛芳华愣了片刻才品出他的意思,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我的新工作都还没定,没兴趣找对象。而且跑来看看我什么意思?他们当我是个东西,顺便过来验货吗?”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这么难听?”薛川耐着性子劝道,“人家一家人都是老实人,又正派,条件又好,反正你现在又没工作,去看看怎么了?要是他们真的看上了你,你后半辈子的日子就好过了,不比在上海的血汗工厂累死累活要强?”

“我宁愿在上海的工厂累死累活,也不会手心向上跟别人要钱。”

薛芳华说完后掉头就走,薛川把茶杯一摔,怒道:“薛芳华,你给我滚回来!你怎么跟你妈一样的牛脾气,我看将来还有谁肯要你!”

“老薛,华儿才回来几天,想好好休息一下,好端端的别骂人啊!”陶念娣看到祖孙两又吵了起来,连忙过来打圆场,薛川回头就骂道,“都是你不会教女儿,一个二个都教成这副德行,脾气臭还不规矩!我反正和人家约好了,你下午必须得来。”

陶念娣不敢反驳,被他喷了一脸唾沫星子,薛芳华的火气蹭的冒了上来,冷笑道:“是你单方面跟人家答应的,又没有征求我的意见,当然不作数。”

“外公还不是为了你好!你都去了上海十年了,岁数这么大了一个对象都没找到,我战友的孙女都在上海找到了有房有钱的男人,还让人家在房本上写上了自己的名字,亏你读了这么多书,人家还是个职高毕业,连个对象都找不到,太没出息了!”

“我去上海读书不是为了嫁个优质男人。”薛芳华被气笑了,“如果是男方全款买的房子,就算写上名字离婚了女方也分不到。你既然这么想要人家的房子,就自己嫁给他吧。”

扔下这句话以后,薛芳华再也没有理会他的呼喊,直接摔门离开了,一直跑到对面的早点店才停下来。她一大早起来没有洗漱,睡衣也没换过,只拿了手机,老板一家正在吃早饭,愕然看着她蓬头垢面地闯进来,拿了手机扫码道:“给我来一笼包子。”

老板拿了包子递给她,薛芳华付了钱,他才认出来,随口说道:“你不是小赵书记的未婚妻吗?”

“什么?”

“对啊,听说你们两原来在上海订了婚,后来闹翻了,他一路追到这里来。你们两什么时候办喜事?老薛也是我的老邻居了,他孙女办喜事可得邀请我来吃席。”

“他不是我对象,我到村里以前根本不认识他!”薛芳华一阵无力,老板还调侃道:“别不好意思嘛,人家都一路追到这里来了,女孩子家脸皮薄,但闹一闹也够了。”

“他真的不是我对象。”薛芳华有些恼怒了,“我不知道你们看到的人是谁,总是不会是我。”

薛芳华拿了包子就往外走,店门口有只小狸花猫,是老板养来当招财猫的,闻到肉香就爬到她身上,眼巴巴地望着她。薛芳华便掰开肉包,把肉馅喂给它,小狸花只吃肉馅,闻了一下包子皮就爬过来,舔着她的手指。薛芳华被逗笑了,正想伸手摸摸它的小脑袋,外面突然传来几声犬吠,她和小狸花都吓了一跳,它本能地炸起一身毛,对着薛芳华咬了下去。

薛芳华痛叫出声,抽手时已经多了一圈血印子。老板拿起扫帚就打算揍它,薛芳华连忙拦住他,小狸花便窜得没影了,她转过头看着罪魁祸首,却发现赵文琼牵着一条大黑狗,正诧异地看着她。

十来分钟以后,两人坐在村卫生院的椅子上。薛芳华打了狂犬疫苗后就一直用棉球按着胳膊上的针孔,紧绷着脸,赵文琼诧道:“你还在生气吗?”

“没有。”

“那为什么从早上开始你就一直不搭理我?”

“你到底有多迟钝?”薛芳华叹了口气,指着对面,本来看戏的护士立刻转过头,假装在忙活手上的事。“我们两的谣言已经传遍村里了,我要避嫌。”

“谣言?”赵文琼一下子笑出声来,“说不定明天看到纪敏和碧云,就会把我们传成四角恋了,你又不是深闺小姐,在乎这点名声做什么,难道之后就永远不和异性打交道了吗?”

“你不懂。”薛芳华早上才经历过催婚,又不想回家,烦躁地挥了挥手,不禁十分后悔把上海的房子给卖了,下定决心尽快离开村里去换个工作,“你别说了,我决定回上海了。”

“这么快?你才回来一周吧?陶阿婆会很失望的。”

“我现在很烦躁,想尽快回上海。”

赵文琼打量着她的头发和睡衣拖鞋,不禁笑了:“你该不会和家里人吵架了吧?”

“是,我的外公回来了,好日子到头了。”薛芳华烦躁地说,“我从小就和他不对付,我回来就是为了图个清静,有他在我只会过得更心烦。而且我也休息够了,必须尽快回去工作。”

“在我看来你根本就没有休息过,每天忙得和陀螺一样,而且你现在走了,绒花创业的事怎么办?你不是做事会半途而废的人吧。”

薛芳华看着自己的鞋面,没有吭声。这片水土滋养了她,但在上海多年以后,回到故乡的她竟生出在故乡为异客的感觉。故乡塑造了她的身体,但母校和上海塑造了她的人格,而今再回到故乡,便发现它早已不再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桐花村还是太小了,整个村子都是熟人,无论是从村头走到村口只要半个小时的距离,还是村民们的闲言碎语,处处都让她感到难以适应。

她开始想念上海了——即使上海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没有这么密切,但这种距离感正是她所需要的。薛芳华并不是一个热衷于社交的人,她不喜欢把自己的内心袒露在陌生人面前,也讨厌邻居毫无边界感地打探她的隐私,但小地方都是人情社会。薛芳华叹了口气,有些头疼地按揉着太阳穴,突然深刻地理解薛菡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从村卫生院里走出来,薛芳华不禁揉了揉眼睛,发现那人正是吴慧倩。她推着丈夫的轮椅走出来,但两人不知道说到了什么,刘茂林突然恼怒地回头冲她吼了一句什么。吴慧倩急忙跑过去,但他粗暴地挥开了她的手,随后自顾自地推着轮椅走了。吴慧倩尴尬地站在原地,还没缩回手,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

这个时候村卫生院的人还不多,护士正闲着,都用好奇又怜悯的眼神打量着这对夫妻。薛芳华和赵文琼诧异地对视了一眼,到底不能对她不管不顾,便朝她走了过去。一看到熟人,吴慧倩连忙擦了擦眼泪,眼里布满血丝脸一直红到了耳根。薛芳华在手机上打出一行字,问道:“怎么了?”

“没事,我男人今天身体不舒服,所以脾气不大好。”她谨慎地回答道,薛芳华看出她不想谈论自家的隐私,便笑着问道:“我接下来要去外婆的工作室一趟,你要跟我一起来吗?”

她打下这行字以后,吴慧倩便陷入了沉默。片刻以后,她才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有些羞赧地搓着手,眼神却不敢和她对视:“芳华,我之后可能没法来上课了。”

“为什么?你家里出了什么事吗?”薛芳华有些着急,陶家的学徒就她一个,也是她学的最用心。吴慧倩深吸了一口气,解释道:“我实话给你说吧,我男人很不高兴,觉得我整天都在陶阿婆这里学习做绒花,家里没人管,佳安和他想吃口热饭都没有人做。”

“难道你就该一天呆在家里照顾孩子和病人吗?”薛芳华难以置信地问道,“你们家里总要有个挣钱的人吧,一个人挣钱,一个管家,或者两个人各自分担一部分,凭什么什么事都要推到你身上?”

赵文琼见她有些着急,口气也不甚友好,便拦住了她,温和地问道:“芳华说的有些直白,但也是我想说的。你一天太累了,又不是超人。如果觉得没人带孩子的话,中午饭可以到村食堂这里来吃,我把饭卡给你们。”

“主要是做绒花也赚不到什么钱啊。”吴慧倩的脸上浮现了一个苦笑,“我很喜欢陶阿婆,也喜欢跟她学着做绒花,但到现在我们只能挣点零花钱,我男人觉得不值得,这行也没前途。他说陶阿婆有你这么个能挣钱的孙女,她男人也有退休金,我们家不一样。”

薛芳华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赵文琼看了她一眼,问道:“那你打算做什么呢?即使你跟着村里人去种花,或者去城里打工,也没有工夫来照管孩子。既然他平时都在家里,为什么不能搭把手帮帮你?”

“我男人腿残了,身体也不好,自己都需要人看顾,怎么能带孩子?”吴慧倩连连摇头,“不说了,我得回去做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