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打着酒嗝的帮派会议
一场伏击在意外中落下了帷幕,但这一切发生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枪手们还没来得及完成任务,便已经被处决了。
好消息是现场抓住了两个舌头以供审讯,帕斯卡尔关上了酒馆的门,这就意味着此刻除了卫生局的官员老爷们,其他任何人都别想敲门进来。
审讯不会被打断、私刑不会被喝止。因为人,先生们,我说的是任何人,一旦主动攻击开设在街面的酒馆,甭管隶属于什么势力,下场一定是被各方残酷地围攻。理由并不出奇:匪徒杀人越货都不眨一眨眼,但不能没个地方喝酒。
毕竟连苏格兰场的警官也需要一个能在冬夜巡逻里喝点儿酒的马棚。
这是从英格兰统一开始,便延续下来的神圣传统。伦敦市民、酒蒙子、走私人和强盗联合起来,对抗贪得无厌的国王与他贪得无厌的麦芽税。
如今,街面的酒馆就如同教区的教堂,是一片战争阴霾中永恒的中立之光。街面的共识复杂得如同欧洲的国际条约。但所有饱经死亡的人,在墓地之外得以休憩片刻的地方,就是街角的酒馆。档案挟枪埋伏在白野兔酒馆门口杀人,一律格杀勿论。
这也就意味着这些弃子的下场已经被注定了——死。
这就是街头奉行的神圣的自然法。
坏消息是被抓住的杀手所知也不多。其中一个已经吓破胆子了,以至于埃米尔将这个一米七的年轻人从肩上扔到地上时,刚刚还主宰着生死的狙击手发出了孩子一般的尖叫。
吓破了胆的他倒是知无不言。
这些临时调来的队伍并不是帮派成员,而是滑铁卢战役后退役回来的老兵,因为沉迷了赌博欠了笔债,被债主组织起来,成了地下赌场的安保。今天他们紧急接到雇主的委托,要根据一份暗杀名单进行全面清洗。
名单并不需要保密,几乎都是本地的帮派成员。
“看来发动的是无差别袭击了。”埃米尔扭头对正一屁股坐回高脚凳的威尔逊说道。
“未必,埃米尔,我听说为了让刺杀不走漏风声,很多帮派会特意安排新面孔来执行任务。”帕斯卡尔插话了进来。
“几个杀手携带着步枪进入街区,还没有被这个地带的帮派发现,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儿。伦敦的街头现在还是熟人社会。这么大阵仗,想要完全瞒过地头蛇,很不现实。这里是混乱男孩的地盘吧?”
威尔逊并没有说错,在街上游荡的孩子很多都是混乱男孩收买的眼线,稍微有些动静,帮派的首领们便如同蜘蛛一般提前查悉了。
毕竟街面上的人物,三个月内就足够认全了。一般来说,为了避免被识破计划,帮派之间的仇杀确实可能借助外来人。但这样做很难在街面上立威。因此来自雇主的情报都很宝贵。为了得到可靠的消息,渡鸦帮不在乎多卸两条人腿。
“我不怀疑他们甚至贿赂了几个苏格兰场的警官。”帕斯卡尔回答道。
这样看来,那个穿暗绿色斗篷的男人看起来应当知道得更多,但已经被爱丽丝带去了地窖这个全伦敦距地心最近的地方之一。可敬的全金属爱丽丝审讯的习惯是,准备一桌子刑具,好好招待这个胆敢指挥人射穿自己脑袋的小头目。
比比杨怕弄出人命,问了帕斯卡尔地窖的入口之后,便急急忙忙赶过去了。他们都知道爱丽丝的身体情况。准确地说,它是圣马力诺工匠协会制作出来具有思维能力的人偶。
她没有人类之心,所以不知道轻重,也不懂得共情。它的计算是理智而冷酷的,放她单独审讯犯人,很容易弄出脑浆四溢的大场面——她很难理解为何人脑不是积木,拆散了再重装也不会开机了。
“我就知道您在愤世嫉俗的外表下,有着一颗对人类的赤诚之爱,为您干杯!”威尔逊有点儿醉了,举起了啤酒杯对匆匆离去的比比杨喊道。帮派的生活中,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从英灵殿走向地狱。
但所有人都顾不上回答,从袭击中走出来的人们急切地想要了解现在的情况,参与这次袭击的人是什么人,任务目标是什么,袭击的决定是谁做的。
他们渴望报复,唯有死者的坟墓才能带给他们安宁的保障。
“你说,我们这些本来打算造福一方的人,怎么就活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威尔逊端着酒杯问自己。
“这话您得问问典狱长,牢房里蹲着的可都曾是打算清清白白闯伦敦的乡巴佬。”帕斯卡尔一边收拾着店里东倒西歪的桌椅,一边回答道。
他倒是没有夸大其词。其中好几个现下风头正劲的年轻人,当初都只不过是从曼彻斯特、伯明翰或格拉斯哥来的怯生生的孩子。身高上勉强可以叫他们一声年轻人。
来伦敦后,孩子们先是在桥洞里睡两天,饿得不行再出来乞讨,没想过给别人添麻烦。警察赶来将他们抓进监狱后,命运的齿轮就开始变形了。
在号子里,这些人被罚站、被鞭打,年长犯人们嘲笑他们,不准他们哭,给他们示范什么是“气概”。出来之后,他们就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干起盗窃、绑架、抢劫什么的活计再没眨过眼。这些事在1835年的伦敦的每个角落里,每天都在重复上演。
“我们只是跳过了狱友互助会的环节而已,威尔逊。不用悲悯他人。”
反观威尔逊,他打算至少喝到半醉再干活:“让我们开怀畅饮,酒醒只在花前坐,先生们。”
“您还真是悠闲。”拖着狙击手的埃米尔不禁嘟囔道,“这家伙比看上去的要重得多!您要不来帮把手。”
“他们说一个人每年的骨头都要重半磅呢,”威尔逊醉眼惺忪地回答道,“等我喝完这杯,关于这些人的来历,我有一个猜想。埃尔米,您不白干,这个给您。”
威尔逊向埃米尔抛去了一支长枪,长枪的造型非常精美,扳机由黄铜片卷轧之后做成,呈现出漂亮的弧度。
更重要的是枪身的钢管非常别致,有别于城防与兵营里中常见的那种恩菲尔德式的圆溜溜的内膛,这支枪的内膛则是很明显的六边形,连子弹都是特制的。
更重要的是,只有经验最丰富的人才知道这支枪,彻底摆脱了恩菲尔德步枪子弹的行业标准——必须使用油脂来软化弹头里的黑火药。才能更好地击发。而这些沾满了猪油和牛油的子弹,在短短二十年后,激发了印度殖民地规模最大的起义战争。
埃米尔一直拒绝使用新式步枪,这种固执甚至超过了他对自己生命的爱惜。但现在他不再纠结于这件事了。
“我看过了,枪是试制型,根本没量产,也没有听说过哪家厂商进行了枪支的研发和测试。但它的状态很好,应当是经过充分调教的,枪里头用的是钢制的子弹,比一般的铅锡合金子弹硬多了,六边形也稳稳地卡住了短子弹,不至于滑膛。
现场一共三支,看起来没有什么特殊保养要求,只不过刚刚从楼上摔下来,摔坏了一支儿,这支是状态最好的。”
埃米尔接过了这支枪,里里外外地把玩了一番,尤其是打开枪栓,从枪机的位置检查零件的精准度时,一股快乐之情简直溢于言表。
“埃米尔,这支枪很特殊,所以查起来源不会很难;但通过这支枪,我能感觉到一股完全不加掩饰的杀意。在暗杀中使用特殊武器和留下自己的名片,两者没有本质区别,都是为了打响自己的名声。说明对方根本不怕我们的报复。
这支枪的精度和成本一样高,也说明他们并不容忍失误,一定要一定性干掉我们。同时,也不担心出了人命案后,警察的搜索工作。而且他们特地选择‘混乱男孩’的地盘对我们下手,这种心机,已经脱离了野蛮人之间的互斗了。”
埃米尔转过头将威尔逊的话复述了一遍,而他随后俯下了身子,照例扭断了枪手的脖子。
能在这个人面前毫无忌惮地谈论帮内的事务,那就是没打算留他活口了。毕竟这支步枪上能找到的线索,已经远远多于供词。专心研发机床、螺丝与标准流水线的惠特沃斯先生,与大名鼎鼎的亨利莫德斯利工厂的名字,已经呼之欲出了。
“好家伙,机床与标准工业流水线设计,这位先生已经把螺丝玩儿出花来了。”埃米尔差点儿吹起了口哨。
“我们需要见见他,埃米尔。他给予了我们的计划一个新的可能性。”
“您要转行做机械商了么?”
“不,埃米尔,机械的进步就是这个时代的法宝。我们不可能调集过多的人参与这场战争,所以武器装备的先进性与行动计划的组织性万分重要,我们不能有太大损失。
惠特沃斯先生已经用这支步枪赢得他应有的尊重,接下来我们要做的是看看他在螺丝钉与机床方面的贡献,因为我们需要一辆可以自主更换零件的火车。”
埃米尔和帕斯卡尔回忆起了威尔逊手上的那张纸版,异口同声地回答道:“您野心不小。”
“先生们,今天威尔逊是选上市长了么?”一个倨傲的口音突然在门内响起,没有人听到脚步声,也没有人注意到门口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张苍白而高贵的脸。
“鲁斯凡!”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式地叫了起来。
“好的,先生们,感谢您几位的盛情,我很受用。晚上好。”鲁斯凡那优雅得体的繁文缛节看起来已经烙印在骨头里了,假如这个时代还没有发现DNA双螺旋序列的话。
“您刚刚的俏皮话只说了一半,爵爷,我以莫里哀的名义起誓,我想听您说完那句。”威尔逊举起瓶子向鲁斯凡致了个敬,“您也应该来一杯。”
“月亮真是打北边出来了,威尔逊,您居然喝醉了。您,酒精,今儿您真的当选了么?看看这酒馆里的动静,千万别告诉我,您在这儿发表的竞选宣言。”鲁斯凡皱了皱眉头。
“不,鲁斯凡,我们被狙击手袭击了。”
“您说什么?”一听说袭击,鲁斯凡瞬间露出了凶神恶煞的本相,原本一位皮肤苍白、温文尔雅,气质卓绝的贵族青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狰狞而丑陋的蝙蝠头,眼睛已经涨得血红。
“嘿,冷静点儿,爵爷,别动怒,这件事已经解决了,”埃米尔让开了身体,让路斯凡看到脖子已经被拧断的狙击手的尸体。尸体那已经呆滞的眼神茫然地望着前方,好处是他再也不必因为看到意料之外的怪物而被吓死了。
鲁斯凡的样貌又恢复成了英俊青年的模样。
“一路上我历经了几桩枪击案,先生们,抱歉我有点儿激动。”
“不,现在是我们开始激动了,爵爷,是针对您的袭击,还是把您给卷进去了?”
“都不是,先生们,我只是路过。但我非常负责地通知诸位,外面简直就是两个世界。一街之隔的伦敦市没有任何异变,交响乐团仍在卖命演奏,各国世界来访络绎不绝,哪怕卖热狗的摊位都在赚得盆满钵满。
但白教堂区已经乱了,街道上都是刻意找茬儿的流氓与乱飞的子弹。我自双脚从车站迈出,就听到三声枪响。应该是其他帮派在起纠纷。今儿怎么了?传说中的霸王龙复活了么?”
“不,鲁斯凡,是狙杀名单。我们打掉了‘混乱男孩’的裁缝铺后,局势就乱了。”
“这真稀奇,先生们,裁缝铺里是藏了一座金矿么?”
“差不多,我进了铺子之后,就发现百万英镑的消息已经传开了,承蒙热情好客的店主吩咐,让我将身上的百万英镑交出来,不得已我们三个人将铺子清洗了一遍。”
“这个和蔼可亲的谋杀犯让您交出百万英镑?”
“是的,我们在开会的时候,有人嗓门大了点儿,嚷嚷声让门外混乱男孩的线人听见了。卡珊德拉逮住了他们,然后将有张百万英镑的消息传播出去了,但我没想到的是,传播的速度这么快。”
“威尔逊,消息快是自然的。今天舰队街每家报社可能都在疯狂加印,明天的头条和寻物启事栏就要被挤爆了。一位美国的百万富翁,亨利亚当斯先生,在伦敦时家产被偷了。现在苏格兰场已经介入了。”
威尔逊突然有了一种要惹上大麻烦的预感。
“富翁下榻的地点就在您最熟悉的皮卡迪利酒店,丢失的财产清单上只有一件:一张由奥利佛与罗德里克兄弟银行亲笔签发的百万英镑汇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