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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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那一刻你不再担保(八)

后来他考取了东京的名牌大学。他在第一时间里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涉谷。涉谷不在家,接电话的是京子。

“什么,你考上了?”

要不是京子不由自主地问了那么一声,欣欣还没有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究竟发生了多大的变化。在得知自己考上之后他的头脑一直是热哄哄的不懂得怎么使唤。稍微冷静下来时他想到的是应该马上把这个喜讯报告给涉谷。京子是突然佔线的。

这样京子就成了第一个向他表示祝贺的人。比起那些千篇一律的敬语,一直留在欣欣脑子里的只是京子那种无比惊诧的语气。他第一次听到京子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他还以为是京子搞错了人。有一段时间那种惊诧的语气甚至弄得他有点心烦意乱。开头他还不觉得怎样,后来才越来越感到遗憾。他不得不对自己进行一番琢磨,问自己到底怎么啦。他终于发现自己不是那么想听京子的这种语气,而是想听另外一个什么人的。

终于他笑了。他问自己,《血疑》中有一个银幕中的山口百惠,中目黑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山口百惠,他到底想听哪一个。

哪一个都不是。他不但远离了山口百惠,他也远离了他自己。远离了他的过去。现在就是跟涉谷在一起时也不必再使用那些原始的蹩脚的方法了。有时候他什么都不用说的光微笑着就够了。涉谷在一旁把什么都说了。涉谷说他是怎么成长的,如今成长到了什么样的地步。涉谷是一个很会渲染的人,他把重点放在欣欣的过去,甚至有意加以抹黑,有时候弄得欣欣害臊得恨不得地下有个缝让他钻进去。涉谷说的基本属实,从欣欣的那个熟鸡蛋说起,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如数家珍。他为了制造氛围而进行的添油加醋反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效果,使得欣欣的现在熠熠生辉。

当然欣欣并没有一味地坐享其成。他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点头称是,做一个旁证。他还知道在涉谷说得不够的地方加上一笔,画龙点睛。听着的人不厌其烦地点头哈腰,也不管自己已经听了多少遍。于是在涉谷的社交圈子里这一段故事便流传开了。会描写的人说他们俩架设了中日友谊的桥梁,他们俩是中日友好的亲善大使。

他想报答恩人的心意也更浓更切了。过去他在想象中设置了一场危难然后让自己奋不顾身地把涉谷抢救出来已经显得很小局且根本没有现实了。他变得似乎有点财大气粗。大学毕业以后他要成立个公司,并把它发展到索尼或者松下那样的规模。刚好那个时候涉谷的公司破产了,于是他雪中送炭,让涉谷重整旗鼓,重见光明。让中日友谊又谱写一段新的篇章。

涉谷的公司面临破产的危机时欣欣大学还没有毕业。那个时候欣欣显得比涉谷还要焦急。他就是马上成立个公司也来不及,远水救不了近火。不过涉谷却稳坐钓鱼船,说这不过是他生涯中的家常便饭,自己是一个过来人,他之所以把危机说给欣欣听,并不是要欣欣来替他分担忧愁,反之,是因为他看到了欣欣已经羽毛渐丰,不会象以往那样对日本社会什么都不懂的说了只会对牛弹琴。

欣欣默默地替涉谷的公司祈祷。他说上天有眼,好心会得到好报的。他请来了中国的菩萨还有观音什么的一齐来替涉谷保佑。他的虔诚感动了涉谷,尤其是那些菩萨观音还引起了涉谷对中国历史的浓厚兴趣。涉谷因此把自己的作战方案都告诉了欣欣。他的口气只差是在和欣欣商量什么。

“三国演义有一个故事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欣欣一怔。他第一次听到涉谷引用中国的典故,尽管他知道三国演义已经融入了日本的经营学,市场和兵家必争之地是一对同义词。这么说涉谷对如何度过眼前的难关的确是深思熟虑的。可是说三国演义他应该不会比涉谷差吧。行,要是中国的古典文学能够派得上用场,就让涉谷把他当做一本大辞典翻吧。

涉谷见欣欣对自己的话有兴趣,便又凑了一句。

“对了,只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

全世界都在研究孙子兵法,不要说作为到处扩张的日本人的涉谷。不止这些呢,更加实用的还有毛泽东的游击战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涉谷要不要打一场人民战争?欣欣觉得这些他都可以教涉谷,毫无代价的。中国人一向慷慨大方,不会把自己的文化精髓当作知识产权来保护。

“孙子兵法还有一句名言叫‘兵不厌诈’……”

欣欣开始搜肠刮肚。既然涉谷有这份闲情逸意,他能不奉陪到底吗。他虽然拿不出好点子来助涉谷以一臂之力,他却希望他的理论能够打开涉谷的思路。再不行的话至少可以表明他的一片热忱。这一回他发现自己在国内的专业居然在日本对路了。

涉谷笑了。他这才开始说正文。他说他正在考虑和客户的一笔生意。对这笔生意他早已经垂涎欲滴。问题是对手一直有别的渠道。改变日本人已经有长期往来的商业关系真是难上加难。然而眼下只有获得这笔生意才能够度过难关。这回他可是在所必得了。

说到这里欣欣赶紧忧心忡忡地插上一句说有把握吗。涉谷说没事,客户喜欢这个。说着把他的小指头在欣欣的眼前一晃。

欣欣又是一怔。一会儿他才反应了过来。他这么迟钝的将来怎么成立公司在日本发展?他想起了韩国的妓女围在涉谷的四周替他斟酒,他还想起了藕断丝连的泰国女人。他一下子想不出孙子兵法中能够用来与之对应的名言,他觉得自己好象面对一门暂新的学科。尽管如此他对涉谷的声援不能停止,他的热忱必得继续释放出来。他灵机一动地竖起了大拇指,同时也把它在涉谷眼前比划了一下。

“行,我们中国叫这是‘美人计’!”

他还想告诉涉谷邓小平说不管是白猫还是黑猫只要能逮住老鼠的就是好猫。

涉谷有点赞赏地瞧着欣欣。不过他还是打住了话头,没有再说下去。欣欣也就适可而止,不再纠缠。说不定那里头还有什么企业秘密之类的敏感问题呢。但愿涉谷能够马到成功,到时候涉谷肯定会告诉他只让他一个人知道的高度机密,到时候他肯定又会派得上用场。

这一回欣欣白等了。涉谷一直守口如瓶,害得欣欣的眼前始终只有韩国的妓女斟酒的场面,偶尔还有几位阿娜多姿的泰国女人。他再有丰富的想象力也只能在眼前浮现出新宿红灯区的灯红酒绿。

这其间欣欣又在涉谷家里度过了几个星期日。到现在他完全是一对一了。踩着楼梯的声音不再呯呯作响了。偶尔从涉谷家旁边掠过的摩托车的声音也不再那样地刺着欣欣的耳朵了。他不用再在心里焦灼地希望那声音别在涉谷的房子前面停下来了。而实际上他已不再听到在涉谷的房子前面停下来的摩托车的声音。那一段飘逸的裙子也不象一朵云那么轻飘飘的了。那一段裙子飘逸的时候似乎有了一股压在他心头的沉沉的重量。连那张被欣欣认为是山口百惠的照片也终于成为了房间里的一件摆设,成为了一幅剪贴,一张广告。

“常务说库存已经不多了,那笔生意可以考虑……”

这句话是京子上楼梯前绕到门口时说的。她把话说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了欣欣。她突然停住了。欣欣随之愣了一下。他知道自己是一个外人。

突然变了模样的是涉谷。消失了面对着欣欣的安详,消失了星期日的那份消闲。奇怪,涉谷还有点紧张,甚至有点胆怯。他接着对京子说话的口气也不象是一个做父亲的,他简直有点象是面对着自己的上司。

一切都令欣欣不可思议,他怎么也无法理解这一幕发生在涉谷家里的现场办公。他第一次看到涉谷是那样的软弱无力,没有了他往日的风范。这不是他心目中的涉谷。他拼命想抹去这样的一个涉谷。这样的一个涉谷甚至会危及他自己。他心目中的涉谷是一个强者,是他在日本的担保人。这么一个强者担保着他在日本的无所寄托的渺茫的命运。

那个京子说的常务便成为了关键性的人物。开头欣欣以为他是涉谷公司的常务,后来才知道他是涉谷所说的客户公司的常务。常务是新上任的,他正在顶替当社长的父亲全面接管公司的权力。

知道了这一些又有什么用呢,还不如不知道的好。愈是接近事情的真相,他愈是感到胸口透不过气来。而事情的真相也不是涉谷直接告诉他的,而是他旁敲侧击地从涉谷那里点点滴滴地打听出来的。最后便完全是欣欣自己的综合判断了。即便是在公司安然无恙涉谷开始在脸上挂出喜悦的微笑之后涉谷也没有向欣欣透露真情。这一次涉谷一切从简,只强调这个事件的重大意义,没有笑谈丰硕成果是如何地来之不易,创业之路是如何地充满艰险。因此也就没有了只有他和涉谷两个人开的独特的庆功大会,没有了欣欣的用武之地。

这一来欣欣反而害怕涉谷把真相告诉他。他老是有一种让他觉得十分难受的预感。其实他从涉谷的含糊其词中已经猜测了几分,他的想象也一直在替他作补充。他面对的又不是一个无米之炊,况且他已经不是刚到日本时的那个傻傻的欣欣了。

他还是为自己最后得到的证实感到伤悲。他原来以为自己已经经历得够多了,他也是一个过来人。

他分辨出了摩托车和小车的引擎声之间的微妙的区别。到这个时候他居然还会因为停在涉谷家门口的不是摩托车而是小车感到心里好受一些。事后他才感到害臊,觉得自己简直是不可救药。

他又听到了踩着楼梯呯呯作响的声音。他又看到那一段裙子在飘逸。

“常务来了。我们先出去一下。”

这回京子很坦然的,不象上次那样欲言又止。这回京子已经看不到房间里还有一个欣欣了。

小车开走之后却留下了一个尴尬的场面,留给了涉谷和把它给目睹了的第三者。好象有一段需要修补的篱笆。涉谷终于在恢复了原状之后开始教导欣欣说日本的社会有各种极其错综复杂的关系,它决不是一个外国人所能够轻易了解的。真要是那么简单的话入管局为什么要设立一个担保人制度呢。

在涉谷这样说着的时候欣欣却一直盯住桌子上的那张照片。他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看着那张照片了。奇怪,在这样看着的时候他和那张照片之间有了一种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亲近感。他突然发现他只有这么一个山口百惠,从来没有过另外的一个。一开始就只有这么一个,一开始他就弄错了,以为还有另外的一个。而且遗憾的是很久很久以来他一直疏远了眼前的,而把更多的倾注于其实并不存在的那一个。

他对自己说从今以后要和她更加地亲密。从今以后要把她更加地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