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昭帝:两千年前的一场争论
在汉武帝的丰功伟绩成为历史之后,在汉昭帝刘弗陵和汉宣帝刘询时代,汉朝进入了另一个稳定阶段。历史上把这个时期与“文景之治”并称,史称“昭宣之治”。
汉朝在汉武帝之后没有步入财政旋涡,而是获得了第二次新生,主要有以下几个原因。
第一,汉武帝晚年已经放弃耗资巨大的战争游戏,财政的额外支出得到了控制。战争和养官是政府最大的两项财政支出,战争停止,政府的花费就得到了控制。
第二,汉昭帝和汉宣帝两位皇帝,特别是出身贫苦的汉宣帝,重新提倡节俭,舍弃奢华的宫室和大规模的礼仪活动,节省了皇室支出。[24]
第三,对于民间经济来说,幸运的是一次农业革命正在进行。汉武帝末年,搜粟都尉赵过大力推广代田法。在此之前,由于土地的肥力不足,人们往往需要采取休耕的措施,典型的休耕有三块土地,每年耕种其中的一块,让另外两块抛荒积攒地力,三年轮一遍。而赵过则提出在一亩地里挖三条垄沟,每年在其中一条里种粮食,另两条留着积攒地力。如果土地肥沃,还可以每年种两条留一条。用这种方法种地,每一亩比起以前可以多收一石粮食。
另外,这一时期也是耕牛逐渐普及的时期,许多地方用牛力来代替人力,获得了更高的收成。赵过改进了犁的构造,一头牛可以拉三个犁头,大幅度提高了耕种的效率。[25]
赵过的农业革命进展很慢,最初只局限于关中地区,之后慢慢向外扩散,到东汉时,农业革命仍然在继续。精耕细作提高了产量和效率,从而使农民的生活水平有了一定的改善。
不过,由于汉朝的官僚体系已经膨胀好几倍,对于盐铁工业的垄断也一直持续下来,经济不可能完全恢复到文景时期的繁荣。
在集权王朝内部,有以下两条规律在交替发挥作用。
第一条规律是,一旦政府放松控制、削减财政开支,社会经济会立即出现反弹。
第二条规律是效益递减规律。在制度建立初期,中央政府的放权、让利往往能得到最好的效果。如果是在朝代中后期,使用同样的政策,效果却要打一个折扣。
在朝代中后期,复杂的利益集团已经成型,特别是官僚人数的膨胀,即便中央选择让利,这一部分利益也不见得能够进入老百姓口袋,而是被中间的利益集团截留了。
昭、宣两位皇帝的改革必须在汉武帝已经设好的框架下进行。这时,政府的养官成本大大增加,由官员带出的利益群体数量则呈几何级数增加。
在汉初,官员不插手经济运营。后来,官员以私人身份涉足商业。而自汉武帝卖官之后,官员和商人就彻底合流了。如果这时候再让官员从商业中退出来,不仅不可能实现,还会引起激烈的反抗。
汉昭帝时期,由于主政的大臣是大司马大将军霍光,而霍光又是汉武帝指定的托孤大臣,所以政策还不能与汉武帝时期背道而驰,只能打着汉武帝的旗号来换上一些不同的内容。
正是在汉昭帝时期,发生了中国历史上最有名的一次关于“国进民退”还是“国退民进”的大争论。
随着经济的好转和农业的进步,汉昭帝时期逐渐出现新气象。崇尚自由经济的人们在新气象的鼓舞下,开始憧憬更大的改变,期待皇帝能够做出根本性的变革,彻底回归文景时期,将汉武帝建立的官营经济体系废除掉。
人们的心中仍然认为政府不应该参与具体的经济运行,应该恢复小政府的状态。
这场国家和民间的大争论发生在汉昭帝始元六年(公元前81年),一个叫桓宽的人将当时的辩论记录整理成《盐铁论》一书,此书幸运地流传到了今天,我们能够通过它来了解争论的许多细节。《盐铁论》也让现代人意识到,古代和现代的相似性比人们所能够想象到的还要多,而现代几乎所有的问题,都在两千年前就有了雏形。
当年,汉昭帝为了了解民间疾苦,让各个郡国推荐了数十位贤良文学,也就是民间的社会贤达,到朝廷来反映民间问题。这些人果然不负众望,一到京城,就将民间的问题和盘托出,并有针对性地提出了罢黜盐铁专卖、还利于民的建议。
与此同时,汉武帝时期功劳最大的大臣桑弘羊仍然在朝,当贤良文学们控诉他亲手制定的政策时,桑弘羊自然坚决不同意,跳出来辩白。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辩论场如同战场,讲究刀刀致命。[26]
桑弘羊的基本观点只有一个:财政需要。为了应付庞大的财政开支,政府必须从商业上获得收入,否则就会破产。[27]而与他辩论的贤良文学们都来自民间,对于政府财政问题不甚了了,对于民间发生的事情却更为了解。他们最能感受到汉武帝政策给民间带来的困扰。但这些人在理论功底上比桑弘羊差很多,说不过别人,就搬出“政府要以德服人”[28],或者“政府要回归儒家传统,不要与民争利”,甚至强调要重本抑末,以为问题出在工商业上面,[29]没有看到工商业并没有罪过,而是政府控制工商业,才造成了一系列的问题。所以,后世的新派人物大都嘲笑这些贤良文学的迂腐。
包括明代最具反叛精神的李贽,在普遍“灭人欲”的背景下,他大胆地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将焦点从空洞的说教转回了民生。但由于他反对儒教过了头,看到贤良文学要回归儒家传统就来气,故而他在《藏书·富国名臣总论》中也认为桑弘羊的做法更加正确。而到了近代,相信“人定胜天”的历史学家更是把贤良文学们贬得一文不值,而把桑弘羊捧到了天上。
可是,人们没有注意到,虽然贤良文学们迂腐,看不到问题的真正原因,但他们揭示了集权社会的一个悖论:从理论上看起来很美好的事情,一到现实中就变了味儿。
比如,桑弘羊谈道,政府把制铁业收归官营,不仅可以扩大财政收入,还可以通过政府的管理来提高铁器的品质,保障人民的需求。因为政府的实力最强,它组织生产,自然能生产出最好的物品,比民间小规模生产的质量要高得多。这听起来很在理。
但来自基层的感受却完全是另外一回事。由于人们需求多元化,各地需要不同品种和规格的铁器。而在以前,这些需求都可以通过遍布市场的手工作坊来满足。但官营制铁之后,铁器的种类反而大大减少,明显不利于生产。另外,一旦政府把某个行业收归国有,那么,这个行业生产的产品就会立刻涨价,让人苦不堪言。[30]
桑弘羊认为,盐铁官营有利于提高商品质量,这是理论上占优势;而贤良文学提出商品质量下降了,则是实际的经验。但后世人看待这个问题时,已经没有办法拥有古人的亲身体会,反被理论迷惑了。于是,官营企业能够提高产品质量就变成了一个被普遍接受的神话,直到最近几十年才被打破。
再比如,政府把铸币权收归官营,在大部分人看来都是好事,认为政府可以防止劣币出现,让货币的品质更高。但从基层的经验来看又是另一回事:铸币官营之后,政府的钱币也在慢慢减重,偷工减料。[31]另外,皇帝也将什么白鹿皮、白金当作货币,让市场更加混乱。
所以,抛开道德上的说教,贤良文学认为,政府的做法,一是抽取民间财富,二是扰乱市场,三是官商勾结,这三点更增加了社会的不平等。
按照桓宽的说法,贤良文学在辩论中占了上风。[32]但这个说法未必正确。
从后来的事实来看,这次的辩论本应该成为事情的转折点,但结果却不了了之。汉昭帝只是象征性地废除了酒类专营,其余官营企业都没有被废除,官方垄断也没有解除。
盼望改革的人们都忽视了一点:一旦垄断建立起来,政府的财政严重依赖这些官营企业时,就不可能放弃盐铁官营了。当非农收入占汉代总财政(包括皇室收入和政府收入)的2/3时,政府可能放弃收益最大的盐铁收入吗?
西汉后期的皇帝也尝试过一次废除盐铁专卖。
初元元年(公元前48年),汉元帝继位,当年全国出现了大水灾。第二年,在曾经富裕的齐地出现了大饥荒。于是中央政府下决心不再与民争利,削减一系列政府开支,同时取消盐铁官营,准许地方撤销常平仓。这次改革的力度不可谓不大,但是三年后,皇帝又悄然恢复了盐铁官营。[33]
这是西汉皇帝最后一次试图恢复到以前的黄金时期,但随后他们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可能了。官僚集团只会膨胀,不会收缩,它已经绑架了政府财政,而财政收入不足,又必须建立官营体系来绑架民间经济。
官营制度之所以继续存在,是因为它给了政府足够的控制权,可以防止下层的反抗。而当财政收入增速下滑之时,官营产业的作用就更明显,那时,政府财政将依靠官营产业渡过难关。
一切都是在理顺关系,但在结构上,不会有太大的调整。这就是“昭宣之治”的思路。汉昭帝时期采取了很多补救式的措施,包括尽量避免新的战争,不主动找麻烦,重新强调休养生息的政策等。
汉宣帝时期继承了这些基本政策。汉宣帝还特别注意吏治问题,采取严厉的手段整顿吏治。虽然两位皇帝都实行休养生息政策,但最终,中央政府放出的权力都被下层的官僚捞去了,虽然也惠及民间,但由于官僚阶层的阻碍,效果大打折扣。自汉武帝以来,随着朝廷介入经济的程度加深,出现了不少官商勾结现象。如果要向民间放权,则必须击破这些中间层。
汉宣帝经过分析,认为是吏治出了问题,如果要进一步发展民间经济,必须整顿官场。汉宣帝的吏治整顿也并非汉代独有,一般到了王朝中期都会出现一个设法使吏治清明的皇帝,试图将王朝重新拉回正常的轨道。
但所有试图这么做的措施都只能暂时奏效。一旦放松了警惕,情况就会立即恶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