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之上(全二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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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白玉双鱼佩

陈贝拉住在云州北边的别墅区,庭院很开阔。乐有薇远远看到她正在木香花下招待客人。

午后晴朗,那人逆光坐于木桌前,看不清面容,他的手边放着一只锦盒,里面装的十有八九是白玉双鱼佩。乐有薇快步走去,陈贝拉闻声回头:“这么快?”

乐有薇笑:“不快不行啊,你的玉佩不到,我都没法做拍卖图录。有些客户搞投资,只买图录封面那件。”

拍卖图录是为拍卖会制作的广告图册,包含一场拍卖会全部的拍品信息,图文并茂地展示各件拍品的优势特点,拍卖公司用它招揽买家。现在乐有薇的拍卖封面拍品迟迟定不下来,团队成员都很急。

4月暮春,木香盛花期已过。客人白衬衫,黑发,面前一杯清茶,正在看锦盒里的白玉双鱼佩。陈贝拉问:“果汁还是咖啡?”

乐有薇问:“这位是……”

陈贝拉说:“秦先生是老康客户介绍来的。”

乐有薇笑吟吟:“秦先生,幸会,我是贝斯特的乐有薇。”

秦杉抬头看她,眼睛仿若星辰一样,那么清澈,他微笑道:“乐小姐,你好。”然后又低头去看白玉双鱼佩。陈贝拉见乐有薇愣怔,打圆场道:“秦先生话少。”

乐有薇回过神,古玩圈评价一件物件是“开门货”,指的是显而易见的真东西,但眼前人仿佛赋予了“开门”另一种含义——当你打开门,阳光涌进,亮堂堂一片。

乐有薇笑问:“我说过,这件玉佩是大开门,贝拉你还记得吗?”

陈贝拉说:“记得!你说开门是一目了然。”

秦杉似白瓷,清清朗朗,乐有薇的目光落在他手上:“对,开门见山,开门见喜。”

陈贝拉笑了:“秦先生,乐小姐是拍卖行的专家,她为我这件玉佩来过很多次,都觉得是好东西,错不了。”

乐有薇顿时明白,自己被陈贝拉当成抬价的砝码了。秦杉把手边的文件袋推给陈贝拉:“合同你签了字就转账。”

陈贝拉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有薇,你看……”

乐有薇有数了,秦杉不是同行,而是买家。她问:“秦先生是买来收藏,还是投资?”

“收藏。”他还是那副平静的神色、平静的语气。

拍卖场上豪客云集,有人是以藏养藏,送出旧爱,收入新欢;有人是在投资,一升值就散出流通;还有人则是纯粹的藏家,只纳不吐,乐有薇揣测秦杉是最后这种。

陈贝拉见两人争夺,更是开心。院外响起卡车声,她望过去:“呀,我订的案子到了。”

乐有薇说:“上次你说要买个案子,给你父母供佛用,就是它吗?”

陈贝拉美滋滋:“是呀,我爸说了,老红木好,我小时候,他攒了一年的工资,买了红木沙发和茶几,到现在还舍不得淘汰。”

卡车后座上有两个男人,年长的那位跳下车,跟车上的年轻人配合着,把大案往下搬。陈贝拉往那边走:“哎呀,别磕着了。”

秦杉看了一眼:“那东西不真。”

陈贝拉一惊:“怎么会?老板是我大学老师的侄儿,他经营老红木家具很多年了。”

乐有薇惊讶,隔了几十步之远,他竟能鉴定出真假?

秦杉再次说:“不真。”

陈贝拉急了:“为什么?你怎么发现的?”

秦杉回答得很简单:“两个人抬不动。”

陈贝拉困惑,乐有薇一咂摸,会意了:“老红木结构细密,坚硬沉重,要真是老红木,那么大一张,得三四个人抬,他俩抬得太轻巧了。”

陈贝拉跳脚:“老康找人看过,都说是真红木啊!他们还刮了一点呢。”

乐有薇想了想:“说不定只有外面那一层皮子是红木,剩下的都是柴木。”

陈贝拉怒气冲冲地过去了,乐有薇本想跟去,侧头一望,发现秦杉正在看她,手指轻微抚过白玉双鱼佩上那处沁色。她坐下来:“你是真喜欢它。”

秦杉说:“嗯。”

乐有薇试探:“一眼就发现问题了,是经验取胜,你收藏了不少家具吧?”

秦杉摇头,乐有薇再问:“你是搞鉴定的吗?”

“不是。”秦杉停了一下,说,“做建筑。”

乐有薇和夏至相熟,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夏至性子清冷,但秦杉并不冷漠,只是在等她讲话,那样子竟有几分青涩的少年气质,还来不及学会人情练达。她迅速做出决定,要跟秦杉争夺这件白玉双鱼佩。

乐有薇关注白玉双鱼佩,源于幼年时她爸爸的心头憾事。爸爸看中一件双鱼佩,价格偏高,稍一犹豫,就被旁人收走,不然送给妈妈当生日礼物再好不过。

多年以来,乐有薇总会留意各种双鱼佩,但只是看看,没有强烈的收藏意愿。这件白玉双鱼佩也是,她喜欢,却只限于喜欢。陈贝拉选择卖给秦杉,她并不会真的抓瞎,叶之南教过她,不要让自己处于太被动的局面,她永远都会预留备用方案。

但是现在,这件白玉双鱼佩,乐有薇要定了。首先,它是帝王之物,能为她在拍卖场的处子秀博到最大的噱头;其次,从谈吐和气质来看,秦杉出身差不了,家里不会没好东西。在这行几年,乐有薇多少练就了一点鉴人的眼力,她想通过白玉双鱼佩,顺理成章地结识秦杉。

陈贝拉带着怒意回来,她把乐有薇的话学给对方听,对方没有辩驳,只说既然有质疑,那就先拖回去,请她再自己和老板交涉。

卡车心虚地开走了,陈贝拉对秦杉道谢。乐有薇心下透亮,秦杉的出价一定比贝斯特给出的估价要高,而且是即时支付,所以陈贝拉倾向于他。

眼下,秦杉一句提醒就避免陈贝拉被人坑,白玉双鱼佩是他的了。乐有薇仍想再争取争取:“拍卖场上,成交价高出估价几倍,是常有的事。”

陈贝拉婉拒:“我知道你们贝斯特很有诚意,但是秦先生帮了我这么大的忙,我不想他回去不好交差。”

乐有薇一愣,也就是说,秦杉是验货人,买主另有其人。但这行吃的是眼力饭,行的是规矩事,她不能绕过陈贝拉私自接触买家。

当务之急,是让陈贝拉暂缓签合同,可陈贝拉说她没时间再考虑了。秦杉代表“今生珠宝”的老板江天来签约。今生珠宝专营珠宝、玉石、金饰,旗舰店于明天开业,江天想把它当成一张“皇族尊享”的宣传牌打出去。

文件袋里是江天的购买合同,乐有薇瞥了两眼,悄悄给陈贝拉发了一条信息。陈贝拉看完,不动声色。

乐有薇告辞,陈贝拉起身送她,秦杉也跟着站起来。乐有薇眉梢一挑,笑得意味深长:“秦先生,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我叫乐有薇,音乐的乐,蔷薇的薇,你呢?”

“秦杉。”

“哪个字?”

“杉树的杉。”

常绿或落叶乔木,高高直直,洁白端正,乐有薇笑着说:“杉木,造船很好。”

秦杉也笑了,乐有薇挥手离开。秦杉,她记住了。

陈贝拉又给秦杉倒了杯茶,乐有薇刚才让她别急着卖,最好先签租赁合同,等明天今生珠宝把白玉双鱼佩的名头打出去了,贝斯特的估价也会上来,这两天就能给她准信。

价高者得,何乐不为?陈贝拉说:“这东西是我老公买的,合同让他签吧,他出差后天就回来了。”

秦杉为难地看她:“明天就开业了。”

陈贝拉娇笑:“我老公的东西,我签字卖了,他生气要吵架的呀,你能帮我吵吗?”

秦杉更为难,陈贝拉对他笑得很轻柔:“要么这样,我先租给你,把开业典礼应付过去。我体谅你,你也体谅我,好不好?”

秦杉说:“我想想。”

车还没开出别墅区,乐有薇就收到陈贝拉的反馈了。话少的人事多,主意正,陈贝拉搞不定秦杉,乐有薇当机立断,启动第二方案。

车停在路边,乐有薇拨打杜老头的电话。她刚和贝斯特签工作合同那年,杜老头就来问过她:“我手上有件好宝贝,来询个价。”

前台带杜老头去找乐有薇,当天下午,在杜家,乐有薇见着了大大小小的玉器。大半不值钱,但那件玉跪人镇纸是清代嘉庆皇帝的御用品,白玉被雕刻成下跪的人形,姿态活灵活现,确实是好东西。

杜老头爱玉,年轻时在古玩店看上玉跪人,倾尽所有,还找几个同事借了钱,藏了几十年,他说了:“玉跪人,遇贵人,我还没遇到过贵人呢,怎么能卖了?”

但杜老头那语气分明不把话说死,乐有薇心里有底了。他不是不卖,而是小门小户好不容易有件好东西,患得患失,这很常见。

你有好货,我有耐心,乐有薇前后磨了他三年多。上上个月,杜老头的儿媳妇要生二胎,乐有薇翻了一大堆孕产知识,跑了好几家妇幼医院和家政公司,考察了十几个月嫂,终于给他们敲定到满意的。

杜老头抱着大胖孙子,喜不自胜:“没白供着它,总算把贵人带给我了。”

电话通了,乐有薇问:“杜伯伯,您哪天有空,我想拜访您。”

杜老头说:“接了圆圆放学,我就在家了,你四点半到吧。”

杜家住在老旧的小区,乐有薇把车停在附近的超市,在熟食区挑了一只烧鸭,又去买了一坛黄酒,杜老头习惯咪点老酒。

小区大门口有家糕饼屋,新出炉的桃酥很香,杜老头的孙女圆圆爱吃。乐有薇拎着几种食物敲门,一抬头,却看见凌云。

杜老头送着凌云,问:“你们一个单位的,互相认识吧?”

乐有薇明白了,杜老头是故意让两人碰面,造成抢手局面,才好抬价。凌云的脸色不大好看,乐有薇知道凌云同样没料到:“我和凌云一起实习,又一起留在贝斯特。”

杜老头笑眯眯:“缘分啊,小凌,慢走啊!”

乐有薇笑脸迎人,凌云没理会,冲杜老头说声再见,出了门。乐有薇被杜老头迎进客厅。他老伴拿走乐有薇带来的东西:“每次上门都带礼物,这哪好意思?”

乐有薇从包里掏出一摞资料,杜老头一边看,她一边讲解:玉跪人这种等级和品相的玉器,近五年在拍卖场上的估价和成交价是多少,以及众目标客户的意向价又是多少,如果杜老头签订委托拍卖协议,她将如何为它进行预热宣传,具体到哪些网站、哪些报刊,都让杜老头心中有数。

工作越细致,越能博得客户信赖,杜老头说出转让的目的,物价飞涨,他总想着,越捂着,就越有升值空间,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玉跪人再怎么升值,仍不及房价涨得快,他得替大胖孙子想想,尽早准备重点学区房,于是乐呵呵地说:“房子早买早好,进了重点小学,将来才有希望上重点大学,你说是不是?”

杜家三代住的二居室很简陋,客厅那边用布帘子隔开,是杜老头孙女圆圆的床。此刻圆圆正趴在床前的小书桌前做作业,乐有薇说:“是早买早好。”

杜老头说:“我这块玉,是你这次拍卖最值钱的物件吧?”

乐有薇给他看白玉双鱼佩的图片:“我还在谈这个,如果拿下来,它会是我拍卖图录的封面。”

杜老头常跑拍卖会,知道拍卖图录封面拍品相当于标王,不悦地问:“它尺寸小,品相我看也一般,为什么比我的贵?”

贵当然有许多原因,乐有薇不瞒杜老头,若拿下白玉双鱼佩,玉跪人就只能排到第二位了,但杜老头不必担心会被抢走风头,白玉双鱼佩成交价高,会拉动整场拍卖价格,玉跪人将会是最直接的受益者,水涨船高嘛。

入行以来,乐有薇见过无数客户,刘亚成出入前呼后拥,以自我为中心,不喜被忤逆,话得顺着他说;对杜老头就不同了,得让他相信,你能为他带来钱财。

乐有薇对杜老头交了底,杜老头对她的信任又多了三分,但抉择不下:“等我儿子下班回家,我们再商量商量。”

乐有薇应了:“不过得快点,我得多留点时间做预展。宣传越充分,价格就越能抬上去,您希望它卖得贵,我也一样。”

杜老头点头:“你比小凌说话实在。”

乐有薇没打算问,但杜老头自己说开来。凌云的父亲凌越海是云州有名的商人,他名下的万河建设集团是国家特级资质企业,公司施工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获得行业奖项无数。几年前,省里一位厅长因严重违纪被查,拔出萝卜带出泥,凌越海被查出存在行贿行为,一并进去了。

万河建设当时正在承建一座跨江大桥,凌越海出事,集团人心惶惶,工程意外出了重大事故,工人死伤好几个,凌越海数罪并罚,被判处了十几年有期徒刑,凌家从此没落。

杜老头的儿子是凌越海公司的司机,杜老头说自己是看着凌云长大的,那女孩很开朗,到哪里都成群结伴,如今却变了样。他说:“我劝过她,不能还和以前一样眼高于顶,要学着结交朋友,在社会上也多个助力。”

做这一行,清高孤僻会很麻烦,夏至那种天赋惊人的除外。凌云的际遇让乐有薇为之一叹,难怪凌云总是紧绷着情绪。她承认凌云可怜,但活在这世上,谁不可怜?该争取的,她不放手:“杜伯伯,时间不等人,您和家里人尽快决定,尽量在明天之内答复我好吗?我拿不拿得下白玉双鱼佩,都会在第一时间跟您通气。”

杜老头留乐有薇吃晚饭,乐有薇谢绝了,跟圆圆分享了一块桃酥,又喝了半杯热茶,道了别。

乐有薇其实更喜欢跟以投资为主的藏家打交道,只要估价大致满足他们的期待,一般都能拿下。杜老头这种,多半是碰到事了不得不卖掉家当,人间的悲苦离散,她因此见识了很多。

杜老头的老伴关了门问:“有薇还有块玉佩比着,给小凌,就是头一份了,你还考虑什么?”

杜老头笑哈哈:“你懂什么?她们鉴的是宝,我识的是人。凌家败了,但势不倒,你看小凌,到现在架子还端得足。玉跪人交给她,她能给你吆喝出高价吗?要给就给有薇,她看着就喜庆。”

老伴奇道:“那你还让小凌一趟趟来?”

杜老头笑得志得意满:“以前可都是我们求着她家,凌越海要是看到他女儿这样……”

凌云坐在小区的石桌前抽烟,城市的晚高峰已来临,她想把时间挨过去。他们在聊什么呢,乐有薇凭什么跑来抢她的客户?

乐有薇背着包走出单元楼,看到凌云望过来。凌云冷着一张脸,是特意等她,想兴师问罪吗?可这不是她的问题,相识几年,杜老头从未透露过凌云也盯着玉跪人。

前面有一张休闲凳,乐有薇忍着一阵阵的头疼,加快脚步。在糕饼屋买桃酥的时候,她就感到不舒服,在杜家喝了几杯热茶才缓解了些。这会儿出门,疼痛感又涌上来了,起先她以为是胆囊炎犯了,但多走几步,更不对劲了。

除了头疼,浑身也乏力,可能是感冒了,也可能是这几天推敲预展方案太操心,她睡得不好。左腿忽然发麻,乐有薇干脆站住了。

四目相望,凌云以为乐有薇在等她过去,恼得摁灭了烟。乐有薇眼前发虚,头疼得快裂开,试着走两步,左腿却还是麻木的。突然,她小腿一弯,整个人向前一蹿,摔倒在地。

凌云呆住了,杜老头的玉对她这么重要?被拒绝了,她就被打击成这样?但乐有薇垂着头跪在地上,一手撑着地,一动也不动,她感觉不对劲,跑过去:“你怎么了?”

乐有薇没回答,依然垂着头。凌云蹲下来看她,只能瞧见她脸色发白,她托起乐有薇的下巴一看,发现乐有薇双眼紧闭,神色痛苦,她喊道:“有薇,有薇!”

乐有薇依然没有回答。凌云不敢晃动她,就地而坐,让她靠着自己,免得再摔了。有路人经过,对她们指指点点,凌云有点发窘,扭头看乐有薇——乐有薇躬身跪着,可不正像杜家那件玉跪人?

实习时,乐有薇说过想扬名立万赚大钱,可是此时此刻,在大庭广众之下,她狼狈地跪在地上。凌云笑一笑,扬名立万赚大钱,很多人都这么想,但他们不会说出来。

正想拨打120,乐有薇缓过来了,睁眼问:“很久吗?”

凌云瞧着她:“一两分钟,你刚才好像晕了,胆囊炎又犯了?”

乐有薇有胆囊炎,吃东西很注意,实习时凌云就知道。乐有薇下意识地抓住包带子:“是头疼。”

凌云扶着她的肩起身:“会不会是低血糖,包里有糖吗?”

“有巧克力。”乐有薇接过凌云伸来的手,缓慢地站起,走到石桌边坐下,摸出保温杯,喝了几口水,“凌云,谢谢你。”

凌云问:“你开车来的吗?去医院看看吧。”

乐有薇摇头:“打车来的。这个小区太老了,车位少,这几年买车的人多,更不好停车了。”

乐有薇升为拍卖师后,公司给她配了车,她是开车来的,但她是想让凌云知道,她认识杜老头有年头了,不是突然蹿出来跟凌云抢客户。

凌云将脸扭向一边:“我叫车送你回去。”

凌云心思重,对她,话就得说得七弯八绕。乐有薇见她听懂了,说:“最近压力大,脑子有点晕,现在没事了。”

凌云一呆,原来她也不好过,虚弱起来比自己还严重。乐有薇心知这话安慰到她了:“我和郑好约在旁边吃云南菜,你也一起吗?”

是问句,并不是实打实的邀请,凌云说:“我妈烧了菜,先走了。”

乐有薇目送凌云离开。按杜老头的说法,少年时的凌云活泼娇纵,身后跟着一大群任打任骂、时刻讨好她的追随者,如今却连背影都透着寥落。

菌菇汤喝到第二碗,乐有薇的难受劲压下去了,发小郑好姗姗来迟。郑好在一家杂志社上班,两年没涨薪水了,乐有薇和她约定过,只要她在贝斯特做出一点名堂,就让郑好跳槽帮她。

郑好一坐下来就问:“脸好白,胆囊炎犯了?”

乐有薇不想让她担心:“没睡好,今晚要早点睡。”

郑好吃着汤,乐有薇继续拨打陈贝拉的电话,这次接通了。陈贝拉是时尚博主,晚上有个品牌庆典活动,晚宴结束还有派对,半夜才散。乐有薇跟她约在第二天上午十点见面,今生珠宝品牌的开业典礼是下午,她还想再争取一把。

郑好侧目:“杜老头没戏?”

不出意外,杜家应该会跟乐有薇签订委托拍卖合同,她的拍卖会至少会有一件重器在握,不愁了。白玉双鱼佩拿下与否,本不打紧,但是现在,乐有薇志在必得。她承了凌云的情,想把杜老头的玉跪人匀给她,如此一来,两人的拍卖会都有重器,皆大欢喜。

服务员开始上菜,郑好喝汤,乐有薇浏览网页。Dobel,珠宝品牌,创立于美国纽约,经过多年励精图治,Dobel在南非开办钻石琢磨厂,从单纯的黄金生意,转向高档宝石的设计、研发及销售,在欧美有八百多家门店。

半年前,Dobel正式进军中国市场,创立子品牌“今生珠宝”。今生珠宝在中国的第一家旗舰店,开设在云州城东的华夏广场,将于4月24日,即明天正式开业。

乐有薇对着Dobel官网打响指,实力不俗,得建立合作关系,以便将来拍卖它的宝石,秦杉就是她跟今生珠宝的老板江天搭上关系的通道。

郑好吃饱喝足:“又看上好货啦?”

乐有薇说起在陈贝拉家认识了秦杉。她难得这么夸人,郑好很高兴:“白玉双鱼佩被他们买走无所谓,人你得拿下。”

“财色兼收不行吗?”乐有薇做事喜欢追求两全其美,拿下秦杉是句玩笑话,但白玉双鱼佩她非要不可。只是,她跟陈贝拉熟不起来,磨了这么久,陈贝拉都没松口。秦杉也不好说话,他背后那位未曾谋面的江天,又会是什么样的?

凌云回到家,发现母亲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开着,是一部聒噪的家庭剧。父亲入狱后,母亲丧失了社交兴趣,天天在家看电视,烧几道小菜都心不在焉,倒进半瓶油。

凌云晚上从不吃母亲烧的饭菜,但母亲自己浑然不觉,不出两年,身材就走了样。

凌云买回器材,押着母亲健身,母亲束之高阁:“你在台上要保持形象,我怕什么。”

凌云说:“妈,一辈子还长,服气就完了。”

母亲不听,凌云躲进卫生间淋浴,流下眼泪。她为自己的无能难过,她没办法带母亲重新过上好日子,没有办法。

后来她就习惯不哭了,试着去找旧时唤过叔叔伯伯阿姨的人们。他们看着很友善,是长辈的样子,对客人介绍这位是凌越海的女儿,来找他们出手一件半件小玩意儿,末了却都说:“不值几个钱,不喜欢,就放着呗。拿出去卖,可就流落到别处了。”

但她也不是每回都碰壁。父亲从商三十余年,也有交情甚笃之人,颜敏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凌越海创业时的伙伴。凌云每次去了,颜敏都会拿出几件物事委托给她,凌云感激难言,颜敏叹道:“又倔又傲,会吃苦头啊。”

不这样,心里更苦。凌云总想,等到时来运转,她要答谢颜敏,可是直到颜敏病逝,她也没能时来运转。

洗漱完毕,凌云辗转到后半夜才睡着。傍晚离开杜家小区后,她去拜访过两个客户,都没谈下来,而且价值都不如玉跪人。但现在乐有薇跟她争夺玉跪人,她没了把握。乐有薇是主动出击的进攻式人格,不会轻易放弃。

这次若没有杜老头的玉跪人镇场,拍卖会就不够分量,很可能被取消,但想想乐有薇脚下踉跄、跪在地上的情形,凌云渐渐心平气和。

房子在一楼,很老旧,凌云的卧室只有六平方米,一床一桌一摞书。她仰头看天花板,霉斑密布,她笑了一下,心想,它们是我的星星。

心里压着事的人醒得早,凌云吃完早餐,走路去公司。她估摸着杜老头送完圆圆上学回来了,打去电话:“杜伯伯今天有空吗?”

杜老头说家庭会议还没开,还问:“你也不急着这一星期吧?我家就这件值钱货,得慎重点。”

昨天凌云在杜家说过很急,杜老头这态度很明显了。凌云的心沉落谷底,呆坐到上班时间。

洪经理得知凌云仍无重器,皱着眉,把一份表格往她面前推了推。

表格是一场拍卖会做下来的常规数据:成交量、成交额、佣金额、预展参观人次、竞买人数、增长率……凌云明白洪经理的意思,缺乏重器,还强行举办拍卖会,效果必然不佳,数据也难看,不如放弃这次,再积累积累。

可这次她征集到的物件,大多数都跟货主签订了期限,不上拍就要被收回去,凌云说:“您再给我两天时间。”

洪经理不置可否,凌云问:“有薇那边呢?”

洪经理说:“还在谈。”

是在跟杜老头谈吗?凌云回了家。父亲出事时,她身在英国,想辍学不读,母亲勒令她坚持,她现在不能为家里做什么,但是拿到世界名校毕业证,一定能为她以后带来一些什么。

凌云变卖了奢侈品,勉强熬过剩下的学年,回国时才知道,母亲为了给她一个栖身的家,卖掉所有值钱的行头,买下这处老房子。

凌云从衣柜里抓出饰品箱,她的东西也都卖了,只剩这条翡翠项链。十八岁生日时,父亲送给她这件成人礼,十八颗宝石错落有致,是雨滴的形状。哪怕在英国最艰难的日子里,凌云也没卖。

母亲拧开门进来,凌云藏之不及。母亲勃然大怒,骂她入错行,在拍卖公司蹉跎几年,一事无成,竟连仅剩的首饰都想拿出去。一定要抛头露面的话,不如去当售楼小姐,佣金高,再不济,找家大公司,给老板当秘书当助理,也容易见到有钱人,只要见着了,就有机会了。

母亲当年就是这样成功的,她是凌越海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十几岁。可是,人不是待价而沽的物品,凌云没忍住:“你以为我想当董事长助理就能当上?任何一行想要做到好位置,都不是只靠色相。”

母亲只信奉嫁给有钱人才能改变命运:“不靠色相,你连拍卖师都当不上。站在台前的,谁形象差?”

凌云做母亲的思想工作,国人喜欢热闹,有了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翡翠项链就是她的梧桐树。拿到拍卖场,只是走个过场,只要它矗立在那里,人群就会蜂拥而至。

母亲冷哼:“混到这地步,还不肯面对现实吗?”

凌云爆发了:“不去钓男人,我就该死吗?”

凌云从卧室冲到门口玄关,取下挂钩上的包,手一抖,没拿住,里头的东西哗啦落了一地。凌云蹲下来捡,母亲捧着饰品箱,看着她崩溃失控,到底也没把翡翠项链递给她。

临出门时,凌云回了一下头:“把翡翠底价定得高到离谱,基本就会流拍了。你不放心的话,就报名参拍,举牌拍下不付款。退一万步说,就算被人拍走了,等他支付时,我找个借口,指出瑕疵一二三四处,对方也就放弃了。”

母亲不为所动:“有钱人比你想的多。”

凌云走了。回到人群里,她才想通母亲后半截话是什么:“有钱人不在乎价钱,也不在乎瑕疵,他们一掷千金,就为买个喜欢,我明白,因为我以前也那样。”

凌云不知道还能怎么办。十九岁时的她,头发剪到极短,染成赤金色,飞车驰过伦敦的细雨,何曾想过有天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一晚上的时间,陈贝拉就变卦了。她说必须尊重她家老康的意见,准备上今生珠宝旗舰店签买卖合同,人家给的是实在价,改成租赁说不过去。

对方必定是许了陈贝拉额外的好处,乐有薇匆匆吃完早餐:“旗舰店旁边有家咖啡店,我们先碰头。”

乐有薇住得离华夏广场近些,比陈贝拉先到。今生珠宝旗舰店在咖啡店十来米开外,开业仪式下午才举行,但准备得差不多了。

乐有薇掏出手机,把陈贝拉的社交网页再看一遍。陈贝拉青春娇美,镜头感十足,是几家网店的模特,平时经常拍摄穿搭心得和购物分享类视频,很用心地经营时尚形象。

乐有薇看了两个较长的视频,陈贝拉到了:“有薇,我很过意不去,中午请你吃饭。”

乐有薇给她要了咖啡,直接问:“除了钱,他们还给你什么了?”

陈贝拉倒也爽快:“江总请我当品牌挚友,只要品牌做活动,都邀请我出席。”

今生珠宝是新品牌,所谓品牌挚友,头衔听着尚可,却没有实质意义,但陈贝拉只是个运营得一般的时尚博主,自然会当回事。不过,投其所好,乐有薇也会,她递过手机:“你想要这款包,对吧?”

陈贝拉郁闷:“断货很久了,代购都没办法。”

乐有薇说:“我认识法国总店的销售,以后你想要什么款式,他们都能给你留,有些款可能有内部折扣。”

陈贝拉惊呆了:“真的?”

高奢品牌维持“少数人的专享”形象,供不应求是常事。乐有薇和那位销售交好,说穿了也是资源互换。至于她是怎么办到的,跟她结交各路人马并无不同,拍卖行业做的是中间商生意,花心力的往往不在物,而在人。现在她也一样,欲求之,先予之。

乐有薇的条件对时尚博主更有吸引力,陈贝拉内心挣扎:“我不卖给他们,你真有办法把它的价钱抬上去吗?”

乐有薇悠然道:“我让今生珠宝以合同上的价钱拍走,可以吗?”

陈贝拉来劲了:“你要跟江总谈判?”

江天派来的女助理迎上,把两人带到位于广场顶楼的今生珠宝办公室。江天从办公桌前抬起头来。乐有薇暗自惊讶,这位老板出乎意料的年轻,大学刚毕业的样子,笑容阳光灿烂,一口好白牙。

陈贝拉为两人做了介绍,江天说:“乐小姐,我的品牌开业迫在眉睫,我比你更需要它。”

乐有薇问:“江总打算怎么夸它?”

珠宝界值钱的物品多,论价钱,白玉双鱼佩不算高,但强调它是帝王之物,就显出贵重了。江天想以玉佩的出身为由头,抛出“王谢堂前燕,飞入百姓家”的概念,宣扬品牌的高端材质和亲民价格。乐有薇说:“要是我能为您提供更好的宣传方案呢?”

江天言谈举止很西化,中文倒说得很书面化:“愿闻其详。”

乐有薇笑:“江总以今生珠宝老板的身份将白玉双鱼佩拍下,宣布作为本季度的镇店之宝,我想,双管齐下起到的宣传效果,会比您今天在开业仪式上单一的展示更好。”

免费打知名度的事,新品牌多半求之不得。江天似有所动,吩咐女助理:“打电话,让秦过来。”

陈贝拉帮腔:“既给今生珠宝打了广告,也给拍卖会添了热度,这是双赢!”

江天开玩笑道:“要是被别人拍走了怎么办?”

乐有薇告诉他,她最近一直在向熟客和潜在买家推介白玉双鱼佩等几件精品,对他们的心理价位都摸过底,江天可以说是稳操胜券。

女助理问:“我们江总不会出价过高了吧?”

陈贝拉忙道:“有薇说了,会特地介绍今生珠宝,这可是在打广告啊,江总,你们不亏。”

乐有薇一笑:“江总做珠宝生意,自己也品玩珠宝玉器吗?”

江天说:“嘿,我还真有几件玉器,买给设计部参考的。是在美国古董店买的,可以拿去上拍吗?”

“求之不得。我在介绍时,会反复提到今生珠宝品牌。”乐有薇此言一出,陈贝拉明白,这事定了。

江天满意了,笑看陈贝拉:“合同上的数字,就是我的心理价位。放心,我不会反悔,权当向乐小姐卖个好。”

陈贝拉笑了:“江总大气。”

乐有薇和江天开始商议合作细节,今生珠宝主打婚饰启迪了她,宣传帝王之物,不如宣传为“帝后信物”,以情动人。

秦杉从门外走进来,陈贝拉打招呼:“秦先生。”

秦杉笑容平和:“陈小姐……乐小姐。”

江天挪了挪,秦杉坐下,江天说:“我是很倾向于跟贝斯特合作,但还得秦说了算。”

乐有薇略疑惑,江天拍拍秦杉的肩:“玉佩到手是他的,我只负责签字付款。”

陈贝拉说:“我还以为秦先生是奉命办事。”

江天道出原委,他爷爷对园林景观设计颇有心得,是美国几所大学的客座教授,秦杉读的是建筑,时常向江爷爷请教,算得上是关门弟子。

江爷爷年轻时漂泊海外,跟同乡合伙创立Dobel品牌。他客居美国多年,难忘故国明月,委托秦杉回国替他修葺故乡的村落。

秦杉感念江爷爷多年教诲,执意不取酬劳,在皖南乡下一待就是两年。江爷爷很有歉意,托人几经打听,让江天购回白玉双鱼佩,赠给秦杉。

秦杉换了一件白衬衫,扣子光色亮泽,应该是某种贝类磨制而成。他靠着沙发,倾听江天说着关于他的事,手上拿着一张A4纸,下意识地折成纸飞机。

乐有薇暗自观察,秦杉在江天面前话也很少,如同袈裟僧,周身沉静,看来是心性如此。她好奇于秦杉性格的形成,就像好奇一件白玉,是如何在地下一点一点形成曼妙的沁色。

陈贝拉问:“江总,您爷爷以前见过我的玉佩吗?”

秦杉端详白玉双鱼佩时,眼神怅然,可见旧物如故人,乐有薇问:“是秦先生跟这件玉佩有渊源吧?”

秦杉静了一下:“它一度属于我母亲。”

江爷爷有心,说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任务,秦杉这才接受了这份酬劳。江天拍拍他的肩:“明白了吧,这叫物归其主。乐小姐,秦要是不同意上拍,我就只能由着他了。”

江天是商人,即使白玉双鱼佩将归秦杉所有,他也要物尽其用了再说,明里是在尊重秦杉的意见,但何尝不是在以退为进?乐有薇看出来了,陈贝拉也看出来了:“秦先生,乐小姐掌握着拍卖槌,不会有闪失。”

秦杉不语,乐有薇眯起眼,为允恩师一诺,奔走万里,在乡下待了两年而分文不取,这样的人是讲品格的,那就用品格来压制他。她淡淡说道:“秦先生久居国外,可能不太清楚,国内这行的规矩是谁先询价,谁就有优先权。”

陈贝拉连忙说:“有薇去年就跟我老公预订了。”

秦杉将视线投向茶几上的锦盒,一脸担忧之色,乐有薇忽觉自己有些不是东西:“江总竞拍时最大的竞争对手,将是我的发小,我不会让您母亲的旧物旁落。”

秦杉抬头看向乐有薇。她诚恳地说:“这次是我第一次担任拍卖师,很想有件厉害的宝贝镇场子。”

江天笑:“最终,拍卖师的朋友不敌今生珠宝的财力,惜败于我。”

众人皆笑,乐有薇晃晃手机,对秦杉笑,眼中盈着光:“我会送上邀请函,请您届时亲临现场。”

她轻松的笑颜很有感染力,秦杉加了她。江天打开手机:“哎哎,还有我!”

秦杉的头像是一只电动小飞机,网名是本名,乐有薇则是“直挂云帆济沧海”,江天看了直乐。乐有薇也笑,总有客户说她的网名像老年人,江天却说:“很适合你。”

陈贝拉说:“威武霸气?”

江天笑道:“美人当然要兴风作浪。”

乐有薇简单地说:“我小时候向往大海。”

陈贝拉一颗心放下:“有薇,我跟你去贝斯特签合同。”

乐有薇对江天说:“江总,您挑出上拍玉器就通知我,我安排专家鉴定评估。”

江天应道:“今天晚一点就选出来。”

“这两天我会聘请明史专家组织学术交流和探讨活动,解读永乐帝后,相关文章也会在各大新媒体推出。”乐有薇对江天摆摆手,再看看秦杉,“改天见!”

两个女人的高跟鞋声笃笃,渐行渐远,江天意外:“我还以为你不会同意上拍。”

秦杉说:“她去年就找过货主。”

这家伙,果然被那女人的话套住了。江天说:“其实,你不同意的话,我也会说服你同意。”他说着,拿起茶几上的香槟,走到落地窗前,向楼下张望。

广场上人来人往,今生珠宝的盛典就要来临。那女郎走路带风,拎来一支好年份的香槟,贺他客似云来。江天对秦杉敲敲酒瓶:“晚上就把它喝了。”

不多时,乐有薇和陈贝拉的身影出现,江天兴致勃勃:“美人,对吧?”

乐有薇浓眉重睫,长卷发,红衬衫,正和陈贝拉交谈,时时大笑,像香港老电影里的女明星,桀骜豪艳,秦杉说:“嗯。”

“活色生香,对我胃口。”江天少年时就说过,喜欢的女人只有一种:大波浪。三个字,怎样断句都可以,所以他贪看了乐有薇很多眼:“我要追她。”

秦杉一愣:“你有女朋友。”

江天把香槟放下:“从现在开始不是了。”

乐有薇把郑好喊到公司,让她参与竞拍,把白玉双鱼佩的价格抬上去,再让江天以合同上的价钱接手。陈贝拉得知两人幼儿园时就是好友,再无异议,在委托拍卖合同上签了字。

既保障了拍卖会有重头拍品,又和今生珠宝品牌有后续来往,可谓一箭双雕。郑好听了全过程,笑嘻嘻:“懂了,你们三个各怀鬼胎,联手骗了一个老实人。”

先欺以其方,将来再以诚待之,乐有薇笑叹:“这是战略,懂不懂?”

秦杉的朋友圈是空白的,正如他本人给人的印象。郑好斜她:“懂,捏扁搓圆抱回家暖床。”

乐有薇大笑。办公室外,凌云失落地走过。看乐有薇那猖狂相,杜老头的玉跪人,她得手了吧?

凌云很黯然,她已无计可施。

乐有薇联络杜老头:“杜伯伯,白玉双鱼佩在我手上了。刚才,公司批的宣传费用也下来了,我算了算,如果用在一件上,效果最好。您那件玉跪人品相好,寓意也好,我不想辱没它,您能等到下次吗?”

杜老头还是那句话:“我再考虑考虑。”

乐有薇按了电话,郑好问:“为什么?”

乐有薇答道:“凌云帮过我。”

乐有薇相熟的同事,郑好都知道:“你让给她,她也不会领情。她可能还会觉得你在施舍她、羞辱她。”

乐有薇说:“以她的性格,听不出来我是在让,只会认为我攀高枝了,看不上它了。”

乐有薇拿着委托拍卖合同去找洪经理备案,洪经理说:“凌云还没回话,我再催催。”

洪经理一催,凌云就能知道乐有薇的重器已到位,兴许会再次找去杜家。若还谈不下来,乐有薇也没办法,过惯了好日子的人,有时腰身低不下去。

姚佳宁趴在电脑前制作拍卖图录,乐有薇约上公司的专家,一同去鉴定江天的玉器藏品,并给出估价。江天订了一桌酒菜答谢他们。

乐有薇没看到秦杉,江天说开业典礼一结束,秦杉就回皖南乡下了。那片古村落经年失修,破落不堪,他任务很重。

闲谈了几句,乐有薇摸清了秦杉的基本情况:建筑师,七岁移居美国,受江爷爷所托才回国,下半年就二十五岁了。

江天一来二去也明白了,乐有薇还真是个干事业的,他不能太急色。一顿饭吃下来,他尽可能表现得像个绅士。

饭后,乐有薇回公司召集团队开会,商定白玉双鱼佩的宣传方案,外援郑好主讲。

前段时间,郑好就在收集史料,讲得深入浅出。众人听得惊叹,只道明成祖朱棣以铁血著称,没料到他和皇后的感情也是佳话。两人是结发夫妻,更是战友和知己,朱棣对皇后的进言总是给予嘉奖并采纳。皇后死后,朱棣修长陵,千里迢迢将她的灵柩运至北京安葬。永乐十五年,朱棣驾崩,与皇后合葬长陵。

史实用词客观,但“后崩,上哭恸,群臣奉慰”“上自仁孝崩后,在宫多任性,间或躁怒”“帝亦不复立后”这样的句子仍然存在于浩瀚史籍中。

白玉双鱼佩是帝后情深义重的依据,郑好文字功底好,手也快,团队成员都喜欢她,嚷着让她快点跳槽来贝斯特。

郑好在杂志社收入不高且累,如果这次玉器杂项拍卖会成功,成交金额达标,乐有薇就有资格多招三个人了,她就把郑好弄进团队,一来让郑好多赚点钱,二来离叶之南近些。

叶之南是郑好的梦,从十九岁至今。可她前怕狼后怕虎,七年来,始终怯于走近叶之南。

高考前夕,学校召开誓师会,叶之南作为优秀校友之一,受邀回校给大家打气。他在台上发言,郑好在台下对乐有薇哇哇叫,说她完了,这人是她的理想型,百分之百,很确定。当时乐有薇笑她夸张,可是郑好心里竟真的再也装不进别人。

乐有薇给郑好创造过机会,但无济于事,便算了。费尽心力成为叶之南最多几个月的女伴,没什么意思,以师妹的身份不远不近地来往,反而留在他的生活里。七年了,郑好很知足。

凌云在杜老头家里吃晚饭,菜色很普通,圆圆的奶奶厨艺平平,但凌云吃得开心。玉跪人到手了,她的拍卖会能做了。

上午,洪经理说乐有薇签下了重器,凌云心一紧:“玉跪人?”

洪经理答道:“白玉双鱼佩。”

凌云赶紧给杜老头打电话,杜老头问:“你能做好宣传吗?”

凌云抓着团队制定的宣传方案跑来了,杜老头看得很慢:“能不能上封面?”

凌云忙不迭地应承:“能,都能。您的玉跪人是我这次最重头的物件,给的宣传也会是最好的。”

杜老头吹一吹滚烫的茶水,很自得:“领衔主演,龙头老大,待遇就得是最好的。”

吃完饭,凌云拿着委托拍卖合同要走,圆圆问:“凌姐姐,你能给我报听写吗?”

杜老头说家里只有圆圆妈懂英语,可她一加班就顾不上,凌云为圆圆报单词,顺嘴一问:“那以前圆圆妈加班呢?”

圆圆说:“爷爷拍照发到乐姐姐手机上,她打电话报给我。”

凌云惊讶:“一直这样吗?”

圆圆点头:“我和乐姐姐是好朋友,我们都很喜欢吃桃酥、巧克力,还喜欢坐摩天轮。”

乐有薇野心勃勃,目光毒辣,没想到卖低服软竟也很熟练,凌云不禁问:“你很喜欢她?”

圆圆奶奶说:“又好看又乖,谁不喜欢?”

凌云做梦也没想到,“乖”这种字眼能和乐有薇联系到一起。杜老头解了她的惑:“她每次来都给我们带礼物,客客气气的,还给圆圆辅导作业。”

凌云发觉自己犯了错。她奉行契约精神,认为甲乙双方平等互利,但杜老头一家不认为这是合作,只视为你在求取,所以你该说的话要说得客套,该做的姿态也得做足。不卑不亢行不通,求人办事,宜卑不宜亢。

凌云到家还思绪万千,母亲以为她又吃了瘪,把电视调到静音,继续看。凌云知道母亲是在道歉,但这让她越发痛恨自己无能。她不是没想过转行,但任何一行要做好,都是难的。拍卖行业不同,她基于热爱,再艰难,也甘之如饴。

凌云对拍卖会感兴趣,是父亲入狱之后的事。在拍卖场里,她见过太多买进卖出,聚散常有,得失随缘,由此获得心理安慰,学会不再惋惜母亲和自己的失去。后来,她喜欢上了“一槌定音”的感觉,槌子一起一落间,就宣告几千万上亿的大买卖,每每令她恍惚,金钱真的不过是一连串数字,从不令人发愁,夜不能寐。

这是错觉,但错觉让人沉湎。拍卖师——金钱游戏的宣判者,凌云享受在拍卖台上的时刻,那时她是众人目光的焦点,是唯一的发光体。

犹记那日,乐有薇说要扬名立万,凌云回来说:“把拍卖当成事业来做的,不是我一个。”

母亲嗤之以鼻。那年,凌云从英国留学回来,给贝斯特拍卖公司投了简历,母亲很伤感:“以前我们是买东西的,现在你倒要当个叫卖东西的。”

凌云听不顺耳:“妈,律师也不过是帮人扯皮的,会计师也不过是给人管钱的。”

母亲想了一晚上:“也好,拍卖师有大把机会跟大企业家打交道,他们也想找个既上得了台面,还有学问的太太。”

夜里,凌云对着电脑屏幕上玉跪人的图片,看了许久。清代嘉庆年间,距今两百余年,这件玉跪人的面目已模糊难辨,但跪立的身姿亘古不变,正如某种“智慧”——有时候,你得放下颜面,才能博得贵人一顾。

从艺术价值和史料价值来衡量,乐有薇的白玉双鱼佩高于玉跪人,但买家购物,或为彩头,或为分量,或为用途。只要宣传得当,谁的业绩好、数据耀眼,都是说不定的事,这擂台有得打。

凌云信心大增,在群里召开团队会议,最终达成共识,先做个话题:“说说人生之路遇到的贵人”。

这话题含有凌云的好奇心,杜家之前青睐乐有薇,她是下足功夫的,如果做不到乐有薇那样圆滑世故呢?机遇不可能随便眷顾一个人,她很想知道,为什么有的人会被人另眼相看。

“遇贵人”的话题亲民,宣传推广费用砸下去,立即见了水花。第二天清晨,乐有薇吃着早餐,刷开页面,一晚上的时间,参与人数就很可观,其中不乏感人的小故事。

人们都说,贵人选择谁,不是你走动得有多勤,而在于你对他有多大价值,并且让他看到,互相协作,互相成就。乐有薇看得津津有味,郑好说:“清醒点,她是你对手。”

乐有薇说:“又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搞不好还能互相借势,比翼齐飞。”

话说得轻巧,但一放下碗筷,乐有薇就给团队成员分了工,姚佳宁响应得最快:“今天中午我就能交付全部文件,拍卖图录得早点发出去。”

鲜虾云吞还剩大半碗,郑好端起来:“我去热热,你得吃完。”

接下来还得拜访大客户们,赠送拍卖图录,以及选定预展场地,都不是小事,身体不能掉链子。乐有薇抬手试了试额头温度,又按了按胆囊处,那股突如其来的疼痛感,大清早又发作了,她判断不出病因,强迫自己多吃了几只云吞,打车先去看医生,再去谈预展场地。

乐有薇挂了消化内科,医生听了她描述的症状:“不确定是腹痛引起的头疼,还是头疼引发的腹痛,拍个片吧。”

医生给乐有薇办了加急。到了放射科,乐有薇当即拍了照,但最快一小时才能拿检查结果,她转头去逛附近商圈的华夏广场。

常规拍卖会之前,都会搞个预展,通过展览对拍卖会进行预热,便于发掘潜在买家。华夏广场是大型购物中心,六楼是美食城,东西区的衔接处有一大块休憩区,乐有薇想把拍卖会预展场地定在此处。

吃饭等位的人逛一逛,都能带来客流量,往上一层是电影院和游戏城,下一层是以甜品为主的亲子乐园和书店,来来往往的都是目标群体。

华夏广场的商务总监姓陆,是个声如洪钟的高大胖,听闻乐有薇的来意,他问:“不选常规的展厅,是嫌太清静,观众也太少了?”

乐有薇点头:“几十年前,古玩行当也热过,这些年没落了,对拍卖感兴趣的少了。普通人觉得拍卖会是有钱人的事,我想让他们看看,不是这样。”

陆总监有共鸣:“任何行业想要长足发展,都得争取到大众关注度。”

乐有薇说:“所以啊,要送到面前来,先让他们看到。顶级货就不谈了,一般的玉器是平民消费品,群众基础好。”

乐有薇来过这处华夏广场很多次,依稀记得休憩区办过一两次儿童画展和美食分享会,利用率不高,但陆总监给的租金报价不低,比艺术馆的展厅贵。她被迫决定只租四天,分两个周六周日进行。

陆总监确定每件拍品都投了保,贝斯特届时派驻的安保人员也是专业级别,有了合作意向。他给了乐有薇一个微不足道的折扣,为表歉意,提出周五下午帮她立一块广告牌,提前预告,底楼超市大屏也会安排播出滚动资讯。

乐有薇在团队群通报情况,群里顿时炸开了锅。四天的费用,够在美术馆开半个月的展了,场地也大得多,黄婷说:“要不再想想?”

姚佳宁说:“我赞成有薇,精打细算的地方和大手大脚的地方,要分开来看。”

程鹏飞问:“吃喝玩乐的人,能欣赏艺术品吗?”

乐有薇在回医院拿结果的路上,反问:“不能吗?”

黄婷附和程鹏飞:“我们以古玉和杂项为主,不是品牌门店卖的大路货。”

郑好只会向着乐有薇:“公司出钱,只要没超出预算,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头又疼得厉害,乐有薇靠着出租车窗出神。小时候,爸爸妈妈开了旧货店,家里和小店里堆满了被人称为“破铜烂铁”的物件,特别乱也特别满,但她很怀念那样的生活环境,杂乱无章但有序,什么都在,踏实。她总想,艺术品只有让人感到亲切,才有更广阔的生命力。

团队成员各有观点,但在乐有薇这里,就一点:比起周期长,她更追求效果好,与其展出十天半月还门可罗雀,不如两小时的口口相传。

拿到脑部CT结果,乐有薇进了神经外科一位副主任医师的办公室。脑CT胶片附了一份纸质检查报告单,诊断结果她看得懂,但不死心,找医生求证。

医生看完片子问:“你父母呢?”

乐有薇说:“都去世了。”

医生问:“结婚了吗?”

乐有薇摇头:“没有,我单身。”

医生又问:“亲戚呢?”

乐有薇又摇头:“有个发小,算家里人。您直说吧,我心理承受能力很好。”

医生没说话,乐有薇盯住CT照片,将右手蜷起来,低声说:“特别好。”

医生仍没说话,只看着她。乐有薇抬起头,和医生对视。自幼遭遇双亲罹难,她没法长成一个脆弱的人,是真的扛得住,医生终于说:“的确是脑膜瘤。”

乐有薇在医生办公室听了一刻钟,出门挂了另一位医生的号,听到了相同的说法。所以,不会有错了:肿瘤目前是良性的,但长的部位凶险,距离脑干极近,生长过程中可能会破裂出血,死亡风险高;但如果动手术,风险也极大,一经失败,很可能就成植物人了,再也醒不过来。

乐有薇面临两难局面:开颅可能会死,不开颅,可能会猝死。她问:“病因是什么?我家祖上没有相关病史,为什么突然会查出这个?”

医生说脑瘤病因学涉及多种因素,确切病因至今尚无定论。大部分脑膜瘤缓慢生长,通常没有症状或症状非常轻微,都是被偶然发现的。

脑干是人体的生命中枢,掌管呼吸、心跳和循环等功能,脑干肿瘤手术难度大,不确定因素多,乐有薇默然听着,连眼圈都没红,医生叹息:“你还这么年轻。”

乐有薇把所有东西都装回袋子,医生宽慰她几句:“还好,是良性肿瘤,不是绝症,但要引起重视。尽量放宽心,乐观些。三个月到半年后再来复查,如果没有不利变化,就继续保守观察,有变化,再进行相应的治疗。”

乐有薇混沌地点头,医生提醒:“一定要避免情绪波动,控制好血压,随时就医检查,记得啊,身边得有人。”

乐有薇道了谢,乘坐扶梯一层一层转下来,周遭的人声似远似近,她默念道:“死?”

没感觉。从第一个医生说“你得了脑膜瘤”开始,乐有薇就在想这个字,但她只有惊讶,而不是惊惧,也许害怕的感觉尚在路上,还没杀到眼前来。

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乐有薇坐了大半个小时,拿定了主意。既然是不一定的事,那就不和郑好说了,自己知道就行了。先听之任之,保证心情舒畅,警惕点,就这样。

眼前无数人走过,抽烟的人、讲话的人、愁苦的人、吵吵闹闹的人,乐有薇又默念了一遍:“死!”

仍然一点特别的感觉都没有。她觉得自己应该想些别的问题。团队群里,郑好在问:“你给个话呀。”

乐有薇发语音:“佳宁,我把华夏广场的标准合同发给你。你找法务过目,没问题就签了,后续的事你来跟进。”

姚佳宁应了,乐有薇叫车回了家,把病情报告藏在书桌最底层抽屉里,锁起来。再搬了小板凳,坐在穿衣镜前,练习眼神和笑容。

上小学时,乐有薇就被人说面相凶戾,她当耳旁风。高中时她跟初恋少年闹别扭,他也说她不怒自威:“你只要不笑我就很慌。”

乐有薇对镜自揽,自小的贫乏造就了贪婪和战斗心,都写在眼睛里,不留神就会露出狠劲,看着不好惹。她没觉得要改,直到那天,凌云的神情让她知道,她不能不改。

凌云很清瘦,寸头,左手戴了四个骷髅头银戒指,款式各异,像个峭薄的不良少年。在实习生同伴里,乐有薇很容易就注意到她,但凌云独来独往,两人交谈不多。

后来乐有薇和凌云分在一组做瓷器专场的拍卖图录,凌云对着打印图样调色,把戒指一个个摘下来,做完事情,再一个个戴回去,面无表情,不厌其烦。乐有薇还跟当时的男朋友丁文海笑言,凌云有着近似冷酷杀手的性感。

有一次两人单独在办公室,凌云接完电话,手机丢到一边,乐有薇找她说话:“你喜欢大卫·考克斯?”

凌云常常更换手机屏幕图片,都是英国水彩画,画面大多是悬崖、荒山、大海和枯草等,乐有薇认出的不多,但那天凌云换的是《一艘船》。

大卫·考克斯是英国皇家水彩学会院士,伯明翰画派最重要的风景画家。凌云抬眼看乐有薇,乐有薇说:“我在画廊打工,收集过他的资料。”

两人由此相熟。丁文海说凌云气质独特,每次看完画廊的展出,三个人总会一起聚餐。丁文海私下说过:“我知道她人不错,但我同事说她长了一张坏人脸。”

乐有薇嗔道:“他们懂什么,凶点能少受欺负。”她把凌云当朋友,所以坦荡地说出自己对功名利禄充满欲望,可转眼她就得罪凌云了,因为一道眼神,当时她就看出来了。

如此轻易就被得罪的人,得罪就得罪了,乐有薇不去挽回,她不缺朋友,何况郑好以一当百。

凌云固然敏感,但乐有薇懂得自己必须调整了。拍卖公司打开大门做生意,是劝人给钱的行业,做的是人情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她得改。

你的一生有多长?不知道。但你在拍卖场的首秀,想博得满堂彩,每个细节都不容疏漏,你得清楚。

医院那位副主任医师有一双和善的眼睛,乐有薇回忆着,一点一点尝试着从心底笑出来,蔓延到眼底。但是医生说的话,也随之一点一点回想起来。

医生说,因为那处肿瘤,她可能出现局部头痛、平衡失调、一侧肢体无力、视野缺损、幻视等情况,会逐渐丧失视力、行动能力和正确的语言能力,直至不能够理解人间的一切,连最心爱的人都忘却。

我,快要死了吗?乐有薇想到凌云,笑出声。我眼神凶恶,让你对我退避三舍,可你不知道,也许有天我就要看不见了。

乐有薇满意镜中人的笑容,拍拍手,进书房练了几幅毛笔字,神清气爽。郑好在杂志社忙到很晚才回,说凌云的预展场地也定了,是商务区的知名咖啡馆,有两层楼,环境好,空间大,时有白领开策划会,或是读书沙龙。

乐有薇是玉器杂项专场,凌云是珠宝玉器专场,拍品整体价值不如乐有薇的高,但听着高端些,她赞美:“聪明的做法。”

郑好白她一眼:“她跟人说,你选在美食区,还真有点想象力。”

“这叫魄力。”白天听到噩耗,乐有薇的睡眠却比往日还沉些,她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上午九点,郑好早起上班时,偷偷取消了她的手机闹铃。

郑好做的豆包味道很好,乐有薇热了两个,就着热牛奶香甜地吃完,把病魔抛在脑后。她知道自己不会一直蒙昧下去,发作是迟早的事,但她决定随遇而安,赚钱第一,不拿不确定的因素吓自己。

事实上,自此之后,乐有薇再没头疼过。那些疼痛的记忆,似乎只是为了让她知道有这么件事情。

5月正值毕业季,万琴搞了几场校园招聘,分了几名实习生给乐有薇打杂,凌云分到的比她多三倍。郑好气不过:“听说她是云州歌剧迷协会的干事,协会的人不少,拍卖场轻轻松松就能填满。”

两场拍卖会场地都是公司定的,小型场,只能容纳两百余人,乐有薇说:“你在你们杂志公众号吆喝一声,读者就能把我的场子填满,但我要的是购买力。”

郑好在印刷公司盯到双眼通红,拍卖图录印刷完毕,簇新得割手。乐有薇送去今生珠宝旗舰店,江天夸它精美考究,买了一百本送人。

乐有薇和团队成员跑了一周,大客户和嘉宾都通知到了,大多数都答应到场。秦杉在乡下,她发出的是电子邀请函,扫码进场。

团队成员共事几年,配合默契,永乐帝后之间的深情厚爱被宣传得广为人知。藏家对白玉双鱼佩咨询率很高,乐有薇摸了一通底,盯着白玉双鱼佩的客户很多,但心理价位远远低于江天,秦杉能得到它了。

预展第一天,姚佳宁率队搞了现场讲座,当场报名参加拍卖会的人没停过。用江天的话说,乐有薇选在美食区办展览,是奇兵制胜。

乐有薇笑弯了眼:“中国人爱玉,古玉精致又不俗,讨人喜欢,一听有的只要几千块,嗬,古玩也不是都贵啊?那买就买了,不心疼。”

江天想想也是:“玉是受欢迎,我店里的平安扣和玉镯之类,买的人很多。”

预展场面算得上火爆,江天看了几眼就走了。今生珠宝开业没多久,他很忙,对乐有薇的追求仅限于有一搭无一搭地约她吃饭,但乐有薇同样忙碌,直到今天才有空跟他一起喝杯咖啡。

凌云的珠宝玉器拍卖会比乐有薇的早,乐有薇拉上郑好去看。只要有空,同行们的拍卖会,她都会去观摩,以人为镜,学习或调整。

开场前,夏至也到了,总有同事缠着他说话,他充耳不闻,拒绝交谈,乐有薇和郑好都看笑了。那两个人碰了壁,并没有发火,还在时不时偷看夏至。

公司的女孩子对夏至都是这个态度,一般人会把这种生人勿近的特质称为“性格缺陷”,但对方天分高,就不太计较了,何况夏至面容俊美,于是他的冷漠也具有了某种美感。

贵人当前,持谦卑之态,是为遇,这是被大众普遍认可的观点。杜老头的玉跪人拍出了56万的高价,超出估价一倍有余。杜家老小笑开了花,郑好凑近乐有薇说:“你送了人情,凌云和杜老头都不知道,你不该让给她。”

乐有薇说:“那是她的事。”

退场时,夏至排在乐有薇前面,跟她说凌云有了改变,郑好困惑:“有什么不同吗?”

乐有薇看过凌云每场的拍卖会:“以前她在拍卖场上自说自话,抒情赞叹,陶醉其中,这次她放下了自我,在尝试跟听众交流。”

夏至说他也看出来了。这时一个女孩子向他走来,他匆忙向乐有薇道别,从另一边走了。乐有薇哈哈笑,夏至的追求者络绎不绝,而他回绝的方式很单一,就一句话:“我没兴趣。”

执着者大有人在,还能说什么?不知道,躲吧。郑好偷笑。自从丁文海出轨,乐有薇对感情也没兴趣了,一心扑在工作上。夏至和乐有薇志同道合,样貌也般配,郑好很希望两人能走到一起,但有些人似乎只适合相交如水。

大战在即,姚佳宁牵头聚餐,为乐有薇壮行。团队在包厢聚齐,乐有薇把实习生都喊上了。上过开胃菜之后,服务员送来烤乳猪,众人嘻嘻哈哈:“哇,我们头儿讲牌面。”

乐有薇双手合十,假模假样地拜了拜:“团伙虽小,乳猪要烤。”

程鹏飞开启了香槟,乐有薇端起要喝,被郑好瞪眼——你可是个胆囊炎患者。

乐有薇6岁患上胆囊炎,在郑好面前喝酒从没尽兴过,嬉笑道:“今天高兴,就半瓶。”

半瓶酒是郑好的底线,但这次她一步不让:“上个月你才发作过。”

哦,乖,那次不是胆囊炎。乐有薇仍笑着,依了郑好:“好,橙汁。”

吃完饭,乐有薇借口说要回办公室查点资料,让郑好独自回了家。没别的,她馋酒了。

办公室人去楼空,资料柜里藏了一排好酒,都是乐有薇和同事陪同叶之南出国时带回来的。她开了甜酒,坐在露台上对瓶吹,把拍卖会每个环节在脑子里再过一遍。

门开着通风,叶之南走进来,乐有薇起身:“师兄还没下班?”

“十点跟国外有个会议。”叶之南递上一把小木槌,“归你了。”

乐有薇细看木纹:“是橡木。”

叶之南说:“我第一次登上拍卖台,柳老师送我的。”

柳成章年过古稀,赋闲在家,他是贝斯特成立之初,总经理吴晓芸高薪请来的资深拍卖师。乐有薇很喜欢柳老头的风格,专业素养高,激情昂扬又多有妙语,像个NBA篮球赛的解说员。

公司包括叶之南在内的大多数拍卖师都受过柳成章的指点,但老头满腹经纶的同时还满腹牢骚,动辄抨击社会,跟他相处有点累。

乐有薇拿起木槌,在桌上敲了敲:“声音好听。”

叶之南笑看她:“小乐,明天你就出师了。”

师兄送出自己出师时的礼物,代表着传承,乐有薇望着他,忽有泪意涌上心头。

出师未捷身先死。

死字在脑中浮现。到这时候,乐有薇才有了感觉,清清楚楚的感觉,她想,我会死吗?

叶之南问:“在想什么?”

乐有薇张了张嘴,喉头有点哽,她又敲了一下木槌,抬头已是笑模样:“槌子一响,黄金万两。”

叶之南只笑不说话,看向欧庆华赠送的那把柳叶刀,乐有薇一直把它斜插在工位上。美人如刀,婉转锋利,他得说,冷兵器是很适合送给乐有薇的礼物,她绵中藏刃,骨子里透着狂,总想出手漂亮,他很期待她明天的表现。

乐有薇喜好甜酒,资料柜里酒具齐全,叶之南摸出一只香槟杯,拿过乐有薇还剩小半的酒,给自己倒了些,举杯道:“旗开得胜。”

乐有薇拿着酒瓶跟他碰了碰,聊起柳成章,慢慢把酒喝完。柳成章退休在家百无聊赖,炒股度日,对经济热情高得很,一听说有司法拍卖的活计,就跑来公司申请主槌,抡起袖子上。

一瓶酒见底,乐有薇去资料柜翻找,想选一瓶最好的,转身一看,叶之南双手枕在脑后,在长沙发上坐着睡着了。

乐有薇把灯调暗,坐回露台,晃荡着酒瓶,浅酌慢饮。这瓶酒是深琥珀色,有烟草香,她很喜欢。

相识那年,叶之南是乐有薇今天的年纪,26岁。拍卖台上,他戴着配套齐整的耳麦,身姿雅正,笑容和煦,主导着一场金钱游戏。乐有薇心驰神往,下定决心也要成为这样的人,对郑好说:“我想学拍卖。”

叶之南一身制服剪裁利落,像异国的大主教般,有一种矜严感,只有在这种时候,郑好才敢肆无忌惮地看他:“我也报考。”

郑好高考时发挥一般,读了汉语言文学。乐有薇如愿学了艺术史,大一上学期开始在叶之南朋友开的画廊打工,积攒经验,为毕业应聘拍卖公司做准备。

画廊老板建议过,拍卖师一场做下来很累,劳务费却不高,反而专注于做征集业务赚钱更多,乐有薇说:“做业务是为了养家,做拍卖是为了自己,都很重要,要两手抓。”

乐有薇想养的家,是郑好家。6岁那年,乐有薇父母双双亡故,爷爷家在乡下,她由同城的外公外婆抚养。随着她一天天成长,老人们一天天衰弱,对她有心无力,她总是在郑好家里吃住。

郑家父母也不宽裕,但打心眼里疼乐有薇,给郑好添置换季衣物时,也会给她买。乐有薇学杂费不够,他们也大帮小凑,日子再难,不能让孩子没书读。

外公外婆相继去世后,家里的亲戚们越发冷落乐有薇。从高中起,乐有薇就在郑家长住,郑好一家三口是她给自己找的亲人。叶之南于她有知遇之恩、师徒之谊,她也铭记在心。

师兄送来贺我出师的拍卖槌,可我就要死了吗?乐有薇凝望叶之南,他合眼小睡,看起来倦乏又警觉,像一只偷闲的豹。她鼻头发酸,终于哭了,很多眼泪。然后她拿起手机,查看脑瘤病友群。病友们正在互相鼓励,就像医生说的那样,死和生,都是说不准的事。

乐有薇问过医生:“肿瘤生长速度怎么样,长到可能破裂,是多久之后?”

医生说:“没有定论,破裂也可能只是导致昏倒,经过手术可能还有救。”

病友们说,赌命。命何时被收走,都是说不准的事,也许是下一秒,也许跟别人一样,是50年后。病友们还说,是人就会死,谁也不能预知能活多久,富贵在天,生死有命,每个人都一样。

治病需要钱,那就去赚钱。先把眼下的拍卖会做好,再把接下来的做好,有事做,才有钱赚,乐有薇想,富贵在我。

她从小到大的心愿都是扬名立万赚大钱,如今这目标没变,步子就不能乱,心更不能慌。以前她是赚钱养家,现在加一条,赚钱治病,仅此而已。

乐有薇准时喊醒叶之南,一室暗灯,叶之南的视线落在她脸上。她有醉态,却像是哭过,眼波欲流,亮得要命,他问:“怎么了?”

乐有薇给他一个茫然的神色:“什么?”

她总是这样,能自己解决的事,绝不向人求告。叶之南等了一下,起身而去:“小乐,叫车回去,别开车了。”

乐有薇离开公司,穿行在夜色中,缓步走回家。沿途四顾,人来人往,笑语喧哗,途经一家古董杂货店,她买下橱窗里的一只沙漏。

走回小区,自家窗口还亮着灯,她说过不用留门,但郑好担心,没听。乐有薇嗅了嗅,自觉身上的酒气散了许多,踏上楼梯,一步步向上走,明天就是她的首场拍卖会了,她要出师大捷,满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