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把妻子当帽子](https://wfqqreader-1252317822.image.myqcloud.com/cover/151/51057151/b_51057151.jpg)
作者自序(1985)
帕斯卡[1]说,著书立说要做的最后一个决定,莫过于从哪里开始写起。因此,在记录、收集和整理完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之后,尤其是在选择好书名和两段题词之后,我现在必须审视已经做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两段题词的双重性以及它们之间的反差——艾维·麦肯齐在医生和博物学家之间所做的对比——相当于我身上所具有的某种双重性:我觉得自己既是博物学家,又是医生,我对疾病和人同样感兴趣;也许,我也同时是一个理论家和戏剧家,我同样(未必完全一样)也被科学精神和浪漫主义所吸引,并且不断在人类身上同时看到二者,尤其是在人类典型的那些病症上——动物也生病,但只有人类会彻底陷入病态。
我的工作,我的生活,无一不是和病人联系在一起的。这些病人,连同他们的疾病,促使我产生了原本不可能有的新想法。它们竟如此之多,我不得不和尼采一样思考:“关于疾病,我们难道不想问问,倘若没有疾病,人们还能活下去吗?”此外,我将这一问题的本质视为关乎人类的根本。我的病人不断驱使我思考问题,而我的问题又不断驱使我去思考病人。因此,在接下来的故事或研究中,这两者会不停地反复切换。
医生做研究,自然无可厚非;但为何讲故事,或分析案例呢?医学之父希波克拉底介绍了疾病的历史概念,即疾病有一个过程,从最初的暗示到高潮或危机,再到或喜或悲的结局。因此,希波克拉底引入了病例史,这是一种对疾病自然史的描述或说明,或许用“病理学”一词可精确地表述疾病的自然史。这样的历史是自然史的一种形式,但它并未告诉我们个体及其历史;当个体面对自己的疾病并努力谋求生存时,这种自然史并未传达任何个体及其经历的信息。在狭义病例史中,没有“主体”这一概念;现代病例史则使用诸如“21岁三染色体白化病雌性”这样粗略的短语,这种描述既适用于人类,也适用于诸如老鼠之类的动物。为了使人类主体(痛苦的、被折磨的、抗争的人类主体)恢复到中心地位,我们必须将一个病案深化成一段叙事或故事;唯有如此,才能有一个“谁”和一个“什么”,一个真实的人,一位病人,是与疾病和生理联系在一起的。
患者的本质存在与更高层次上的神经学和心理学息息相关,因为这在本质上关乎患者的人格。因此,研究疾病和研究患者身份密不可分。就此相关的功能紊乱症,以及对它们的描述和研究,确实需要一门新的学科,我们可以称之为“身份的神经学”,因为它涉及自我的神经基础,即思维和大脑这一古老问题。在精神和物质之间,必然会有一道鸿沟,一道类别鸿沟;但是,研究疾病和讲述患者故事同时且不可分割地与上述两者都相关——让我特别着迷的正是这一点。总体而言,本书的内容可能会使其更接近,使我们更深入了解生物机体和人生的交叉点,了解患者生理过程与人生故事之间的关系。
作为一种传统,医学界的临床故事多姿多彩,在19世纪达到顶峰,其后随着非人格化神经科学的出现而逐渐式微。鲁利亚写道:“19世纪伟大的神经学家和精神病学家如此普遍的描述能力,现在几乎消失了,这种能力必须被复活。”他的晚期作品,如《记忆大师的心灵》和《破碎的世界》,都试图复兴这一失去的传统。因此,本书的病案可以追溯到古老的传统:鲁利亚所说的19世纪的传统;第一位医学历史学家希波克拉底的传统;此外,还有那个普遍的史前传统,病人总是向医生讲述他们的故事。
经典寓言故事中多有英雄、受害者、烈士和战士的原型。神经病患者全部具有这些特征,事实上,在本书的故事里,他们的特质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借助神话或象征性术语,我们应该如何对《迷失的水手》主人公或本书其他怪诞人物进行分类?我们可以说,他们是前往想象力难以企及的王国的旅行者,没有他们,我们就不会对这些王国有任何想法或概念。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生活和旅程在我看来有种寓言般的品质,为什么我用奥斯勒的“天方夜谭”作为题词,为什么我觉得有必要谈论故事、寓言和案例。因为,在这样的领域里,科学界和浪漫主义者振臂高呼要走到一起——鲁利亚喜欢称之为“浪漫主义科学”。他们在事实和寓言的交会处融合在一起,这个交会处赋予了我在本书及《苏醒》一书中所描绘的患者生命的特质。
多么精彩的事实啊!多么生动的寓言故事啊!我们拿什么来与之比较呢?当前不存在任何现成的模型、比喻或神话。也许是时候创造新的符号、新的神话了吧?
这本书中的八篇曾发表过:《迷失的水手》《无用之手》《孪生数学天才》和《自闭的绘画天才》曾刊登于《纽约书评》(1984年、1985年);《风趣的抽搐症患者》《错把妻子当帽子》以及《记忆重现》刊登于《伦敦书评》(1981年、1983年、1984年),其中,《记忆重现》以删减版问世,标题曾为“音乐耳朵”;《水平线上》刊登于《科学》(1985年)。而我对患者最早的描述是关于《苏醒》中罗丝·R.的“原型”(哈罗德·品特[2]的著作《一种阿拉斯加》中的底波拉也曾受到《苏醒》的启发),可以在本书第16篇《情不自禁的怀旧》中找到(这篇最初在1970年春季刊《柳叶刀》上以“左旋多巴诱发的情不自禁的怀旧”为题发表)。在四个“幻影”中,前两个病例曾以“临床奇观”为题发表在《英国医学杂志》上(1984年),另外两个短篇均摘自之前的著作:《跌下床的男人》节选自《单腿站立》,《希尔德加德的幻象》节选自《偏头痛》。其余12篇未曾出版,皆为原创,全都创作于1984年秋冬两季。
在此,我要向本书的几位编辑致以诚挚谢意:首先是《纽约书评》的罗伯特·西尔弗斯和《伦敦书评》的玫琳凯·威尔默斯;其次,特别感谢纽约高峰出版社的凯特·埃德加、吉姆·西尔伯曼和伦敦达克沃斯出版社的科恩·海克拉夫特。他们为本书的付梓做出了巨大贡献。
在所有神经科同行中,我必须特别感谢已故的詹姆斯·珀登·马丁医生,我给他看了“克里斯蒂娜”和“麦格雷戈先生”的录像带,并与他充分讨论了这些患者,《灵肉分离的女子》和《水平线上》这两篇权当表达我的感激之情;我在伦敦的前“负责人”迈克尔·克雷默医生(1984年)在回应《单腿站立》时,描述了他自己的一个非常类似的案例,这些材料都收入在了《跌下床的男人》里;唐纳德·麦克雷医生的视觉失认症的病例非同寻常,与我的病例近乎滑稽地相似,只不过,我是在写完自己病例文章两年后才偶然发现的,《错把妻子当帽子》的后记中对此有所提及;尤其感谢我在纽约的挚友、同事伊莎贝尔·拉潘医生,她与我讨论了许多病例;她把我介绍给克里斯蒂娜(“灵肉分离的女子”);此外,拉潘与“自闭的绘画天才”何塞早已相识多年(在何塞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他了)。
在此,我要衷心感谢患者们(以及患者亲属)慷慨无私的帮助。他们知道,我在此讲述的故事,对他们本身不会产生任何益处,但依然允许甚至鼓励我记录他们的生活,以期其他人能够学习和了解,或许有一天能够治愈此类疾病。正如在《苏醒》中所述一样,出于个人和职业隐私的考虑,患者名字和场景的细节均有改动,但我的目标始终是如实记录其生活中的最真实的“情感世界”。
最后,我向同为医生的导师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并将此书敬献给他。
奥利弗·萨克斯
1985年2月10日于纽约
注释:
[1]布莱兹·帕斯卡(Blaise Pascal,1623—1662),法国数学家、物理学家、神学家。17岁时写成数学成就很高的《圆锥截线论》。1642—1644年设计制造了第一架数字计算器。研究了代数中二项式展开的系数规律(帕斯卡三角形)。对概率论的研究也有一定贡献,被公认为近代概率论的奠基人之一。还提出关于密闭流体能传递压强的定律,史称帕斯卡定律。晚年兴趣转向神学。著有《思想录》和《致外省人书》等。
[2]哈罗德·品特(Harold Pinter,1930—2008),英国剧作家、导演。他的第一部戏剧《一间房子》(1957年)在布里斯托尔演出。1958年,伦敦上演了他的另一部戏剧《生日聚会》。之后的作品包括《送菜升降机》《轻微的疼痛》《夜出》《一种阿拉斯加》《归于尘土》等。2005年,品特被授予诺贝尔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