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杀鸡儆猴
正月初九。
长安,皇城。
浓浓的乌云像灌满铅一样,沉甸甸地覆压下来。将近午时,天色却阴暗得却如同傍晚。
随着魏博牙兵和神策军等大举出动,长安城内的混乱瞬间平复下去,城内盗匪绝迹,秩序井然。
此时皇城西南隅的道路两边挤满了人,无数百姓冒着寒风,翘首以待,甚至连道旁的树上也挤满了人。
忽然远处传来一阵叫嚷声,“来了!来了!”
百姓们往前拥挤着,又被神策军士卒推开,接着铜锣声响,一行人沿着大路行来。
最前面是紫衣内侍杨钦义,他骑着一匹御马,右手托着一封黄绫绍书。
在他身后,是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他戴着木枷,颈后插着一支令签,签上写着名讳:王涯。
这位大唐宰相的官袍已被剥去,只剩下沾满血污的内衣,白发乱纷纷贴在脸上,颈中套着一条铁链,被一名军士扯着,游街示众。
另一名内侍高声道:
“乱党头目王涯,与郑注合谋叛变!罪不容诛!”
王涯已经在东西两市游过街,此时神情木然,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拖着脚镣一步一挨。
忽然有人发了声喊:
“就是这厮要推行榷茶令!”
百姓顿时大哗:
“该死的奸臣!”
恚骂声中,有人捡起泥巴、瓦砾,朝王涯打去。
木枷被打得“呯呯”作响,王涯嘶哑着嗓子,发出哭号声。
独柳树下停着一辆没有标志的马车,车帘半卷,远远对着来路,里面垂着一幅轻纱。
“看到了吗?这就是大唐的宰相,群臣之首,名门出身,博学多才的王涯王老令公。”
何弘敬道:
“一个七十老翁,满腹经纶的文雅之士,却棋错一步,因与郑注关系莫逆成了乱党,被几个内侍押着游街示众,受尽唾骂,斯文扫地。”
苏恒沉默看着眼前的场景,并未接话。
何弘敬斜躺着,翘起双腿,自顾自说道:
“看到旗杆上那颗脑袋了吗?那是宰相郑注。他运气不错,被人挑了首级,不用游街示众。可惜他的家人没那么好运,受到南衙十六卫的迁怒,全家上至老翁,下至婴儿被全部杀光,扔到城外的野地里。”
“吏部尚书卢记,六部之首,相爷之下第一人,早年家境贫寒,但极为好学,勤奋刻苦,年少便登科为进士,一时风光无两,受到郑注赏识后提拔速度更是让人拍马不及,去年今日想进他府邸见上一面难如登天,现在你再看,沦为阶下囚,真是时也命也。”
“王璠,京兆尹,在长安城内不说是权势滔天,那也是呼风唤雨了,可惜是个墙头草,既把儿子送去郑注那做幕僚,又私下亲近李训讨好宗室,瞻前顾后的下场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凡坚定选择一方,说不准又是另一种下场。”
“后面高个的那个是郭行余,邠宁节度使,甘露之变前与李训约好诛杀仇士良,结果含元殿上他的邠宁牙兵一个都没来。担心事后李训对他报复清算,惊恐之下投奔了郑注,哪知不过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一个火坑。”
“李孝本,御史中丞,据说和宗室有些牵扯。刑部尚书褚贵新,世家子弟,颇有才学……”
何弘敬对这些大臣如数家珍,闭着眼睛都能说出他们的人生细节。
再往后,是各人的家眷同族,仿佛待宰的羔羊一样,哭声震天。
苏恒对这些高官们大都只闻其名,此时看着这些朱紫贵臣身披枷锁,沿街示众,家眷悲声一片,都不禁生出唏嘘之感。
一名内侍高声道:“午时已到!”
凄厉的长风拔地而起,天色愈发阴暗。这些昔日的宰执重臣,此时终于被带到独柳树下,黄沙场上,来到了生命的终点。
军士们推搡着,将那些大臣按倒在地,然后解开他们的木枷锁链。眼见死期已至,众人有的呆若木鸡,有的高声恚骂,有的痛哭流涕,有的泰然自若。
独柳树下的黄沙场,早已流尽文武官员的鲜血,但这次处决人数之多,官职之高,前所未见。
周围百姓观者如堵,人声鼎沸。
而沙场另一侧,则站满了朝廷官员。他们自发来观看昔日的同僚受刑,此时的神情各异,木然、冷漠、愤恨、同情、窃喜……无一不有。
唯有那株独柳树一如往昔,枝条低拂,鸟雀无声。
杨钦义托起黄绫诏书,对一众待斩的大臣厉声道:
“圣上圣明!知晓尔等谋逆,圣上痛彻心肺,对尔等恨之入骨!亲自下诏,尽诛你们这些乱臣贼子!”
“门下:……”
杨钦义展开诏书,高声宣读圣旨,逐一列举各人的罪行,如何处置。
待听到在场的大臣一律腰斩,家中无论丁口,所有男子全部处死,襁褓中的婴儿亦不得免。
甚至连各人的妻室也一并问斩,其余女眷不论亲疏,尽数没为官奴婢,原本欢呼的百姓也沉默下来,一时间寂无声息。
苏恒有些疑惑地转过头来问道:
“公子,为何刑罚如此之重?”
何弘敬伸了个懒腰:
“杀鸡儆猴呗,这场戏是做给朝臣看,做给北司看,做给我爹这种割据一方的藩镇节度使看。”
“不斩草除根,圣上怎么睡得安心,李德裕、杨钦义怎么睡得安心,以后投奔效忠皇权的人怎么睡得安心呢?”
“再说了,成王败寇是历史必然,看看宰相李训全家被屠的下场吧,你以为圣上败了,郑注会发善心吗?怕不是会被迫成为傀儡,连妃子都被乱党瓜分殆尽了吧。”
苏恒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逆贼王涯,结党谋反,着令腰斩!族诛!钦此!”
内侍尖厉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在场的人禁不住打了个寒噤。
刑场上,一名大汉赭衣赭裤,赤裸着半边肩膀,他拿起酒碗,含了口酒,然后抄起一柄鬼头刀,往刀锋上一喷。
酒雾喷涌间,两名军士拖住王涯的手脚,将他身体拉紧。
那大汉举起鬼头刀,臂上肌肉隆起,接着一刀斩下。
王涯一声惨叫,身体从腰间斩断,血光飞溅。
王涯斩断的上半身在黄沙间蠕动着,发出非人的哀嚎声,片刻后方才气绝。
“……逆贼卢记,着令腰斩!族诛!钦此!”
刀光再度落下,卢记同样被齐腰斩断,鲜血像瀑布一样涌出,染红了身下的黄沙。
“……逆贼王璠,着令腰斩!族诛!钦此!”
刀锋重重砍在腰间,腰椎迎刃而断,王璠肥胖的身体像气球一样迸开,内脏滚落满地,肠子从腹腔拖出。
独柳树下,黄沙混着血污搅成一团,断裂的肢体在地上抽搐挣扎着,惨叫声此起彼伏,然后一具接一具停止动作,在寒风中僵硬冷却。
场中的刽子手已经换了一批,他们气喘吁吁地退开,手臂和衣袍上沾满了鲜血。
几名徒弟上前接过鬼头刀,将上面的血迹擦洗干净,然后拿来磨刀石,将砍钝的刀刃重新打磨锋利。
眼前的黄沙地已经成为血腥的杀戮场,十余名高官厚禄的乱党被尽数腰斩,接着他们的夫人也被带上来,斩去首级。
相比于腰斩的残忍和酷烈,斩首的痛苦要少得多,引颈受戮,一刀两段。
十余名刽子手同时挥刀,人头滚滚而落,在沙上滚了几滚,然后仰面朝天,双眼兀自圆睁。
乌云翻滚,天色迅速黯淡,车外寒风呼啸,细小的冰粒夹杂着片片雪花洒落下来,打在车厢上,沙沙作响。
最后一颗人头终于落地,那些刽子手已经杀脱了力,四仰八叉地坐在刑场旁边,赭红的衣裤血污淋漓。
那帮官员脸色青白,围观的群众也大多散去,剩下的基本都是在郑注叛乱中受难的,在那拍手叫好。
“走吧。”
何弘敬吩咐一声,苏恒挥鞭虚抽一记,催动车马,缓缓离开。
何弘敬倚靠在马车壁,喃喃自语道:
“我们这个圣上,倒是变化很大,从软弱变得杀伐果决了。”
“只是啊,杀鸡容易,手中刀不够锋利,不仅吓不到猴,还会让它应激,被它反咬一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