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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莽的头颅既提醒了外戚权臣的危险，也告诫了叛乱者的下场，还开启了礼教中国的新路，更不必说新朝留下的诸多改革经验与失败教训。按理说，后汉的皇室和臣民查漏补缺，无则加勉，会把天下经营得不错。

或者说，与前汉从“后战国时代”向“儒教国家”的逐步探索不同，后汉从一开始就拥有一个相对稳定、较为成熟的治理结构，但它留给人们的印象似乎是这样的——

明明着意强化集权，皇帝却频频受制于外戚和权宦；刻意消除了内地郡国的军事威胁，反而在汉末出现了秦崩以来最大规模的军阀征战；深度培养臣民信奉儒家就等于忠诚汉家的意识，民风敦厚淳朴，士风激扬婞直，却出现了三分天下的局面……总之，后汉上中下各阶层都在努力践行礼教、创造太平，不仅没能维持住后汉的国祚延续和版图统一，此后更进入了近四百年的分裂时代（除了西晋的短暂统一）。作为一种帝国模式的“秦汉帝国”就此消亡，被“隋唐帝国”取代。

也可能是这样的——

外戚定期上台，长期把持朝政，与帝位无限接近，却令人迷惑地不篡权；皇帝和宦官，未必是宦官专了皇帝的权，更可能是皇帝维系君臣大义，通过宦官专权；军阀混战十几年，一直默认保留着汉帝；“三国”终结了后汉，却不得不重视和争夺后汉的遗产；“五胡入华”，晋室南渡，南北朝大分裂几百年，竟然还能再度统一……“秦汉帝国”在礼教的加持下没有消亡，而是融合孕育了“隋唐帝国”。

哪一种印象更可靠并不重要，也可能都对。一个皇朝乃至一种帝国模式的成败，原因是多方面的。本书不可能面面俱到枚举得失，而是集中演绎和追问：后汉从早期就形成的“秦制—儒教”结构是何种模样，如何维持？这一结构如何失败，如何寄托在新兴的儒家士大夫身上得以在后世不断重建？

让我们告别开国的刘秀父子，也不去打扰汉末三国风流人物，温和地走进后汉鼎盛的正午，走向黄昏，直至无边黑夜。

注释：

1　宛，今河南南阳市附近。

2　（东汉）班固撰，（唐）颜师古集注：《汉书·王莽传下》，中华书局，1962，第4192页：“传莽首诣更始，悬宛市，百姓共提击之，或切食其舌”。

3　本书统一使用“后汉”，因为“前汉”“后汉”给人的时间感更直接。

4　后汉首都的正式名称是“雒阳”，出于惯例，本书统一使用“洛阳”。

5　（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后汉书·刘盆子列传》，中华书局，1965，第485页。

6　金汉波《史前至商周时期的人头崇拜及其相关问题》（载《民俗研究》2005年第4期，第106页）：“民族学调查中发现解放前西藏地区的农奴主也把杀害的农奴的头盖骨镶上金银后制成各种器皿使用”。

7　（西汉）司马迁撰，（南朝宋）裴骃集解：《史记·刺客列传》，中华书局，1982，第2519页。饮器，一说为酒器，一说为虎子，即尿壶。马陈兵认为，豫让为智伯复仇，之所以试图在厕所中行刺赵襄子，是因为智伯的头所制成的饮器是尿壶，放置在厕所里。见氏著《提头来见：中国首级文化史》，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9，第32页。

8　（南朝梁）沈约：《宋书·臧质列传》，中华书局，1974，第1921页。

9　（唐）李延寿：《南史·侯景列传》，中华书局，1975，第2015页。

10　《汉书·王莽传中》，第4124页。“蜂目豺声”是《左传》以来史书里常见的“奸雄”特征。

11　《南史·侯景列传》，第2017页。

12　（唐）姚思廉：《陈书·陈宣帝本纪》，中华书局，1972，第86页。

13　［英］弗朗西斯·拉尔森：《人类砍头小史》，秦传安译，海南出版社，2016，“序言”。

14　付开镜：《传国玺、斩蛇剑、孔子屐、王莽头与汉朝的政治思想》，载《唐都学刊》2021年第3期。

15　孙闻博：《秦汉军制演变史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第二章第一节“从南北军到禁兵：两汉京师宿卫的统合与演变”，见第119—150页。

16　图谶，顾名思义，有或形象或抽象的图，也有谶语。后世熟悉的所谓《推背图》即可视为一种图谶。图谶用图像和谶语来影射、预言，“谶”就是应验的意思。图谶的渊源非常古老，但后汉的图谶又有许多是新近伪造的。图谶比纬书更荒诞、迷信、民间化。
纬书，顾名思义，是和经相对应的概念，用“七纬”配合“五经”，内容驳杂，这种形式大概在前汉中后期才逐渐形成，内容有荒诞诡异之语，有天文历法之说，还可能有些从先秦流传而来不载于“五经”的口传旧说。可参（清）姜忠奎：《纬史论微》，黄曙辉等点校，上海书店出版社，2005；任蜜林：《汉代内学——纬书思想通论》，巴蜀书社，2011。

17　《后汉书·荀爽列传》，第2051页。

18　“三纲”的观念在前汉就已深入人心，但大家熟悉的“君为臣纲……”出自纬书《礼·含文嘉》。

19　（东汉）崔寔撰，石声汉校注：《四民月令校注》，中华书局，2013，第71页。此处亦参考陈壁生：《孝经学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第50页。

20　《诗经·大雅·文王》：“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见《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中华书局，2009，影嘉庆刊本，第1083页。

21　［日］渡辺信一郎：《中国古代的王权与天下秩序（增订本）》，徐冲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第119页。

22　如高文：《汉侍廷里父老僤买田约束石券》，见氏著《汉碑集释》，河南大学出版社，1997，第11页。

23　冯渝杰：《神器有命：汉帝国的神圣性格及其崩解》，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4，第104页。

24　［日］东晋次：《王莽：儒家理想的信徒》，李天蛟、臧鲁宁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第297页。渡辺也将他所说的“古典国制”成立的时间系于他所定义的“王莽世纪”，即从前汉元帝，经王莽新朝，至后汉明帝之间的近百年时间。日本学者尾形勇《中国古代的“家”与国家》（中华书局，2010）“序论”对各类“家族国家观”做了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