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宁做我
2022年元旦,杨树燊写给自己:
我总是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力感困扰,无论我如何绞尽脑汁地去剖析,一针见血地分割出失落的原因,然而却终究无法将其完全排解。
对现实的失望与对自身的自卑挥之不去。
孤独这个词,在我过往的写作中占据着主旋律,只是自成长的某个关键时刻以来,它被另一种春心萌动的情感所取代……然而当热潮褪去之后,孤独感又像魔鬼般扑向我。
人们营造出美好的情景有什么错呢?人们塑造出优秀的偶像有什么错呢?我的理性完全能够理解,我也明白我消沉的姿态与日益严重的自卑息息相关,可是我的感性,它一哭二闹三上吊地无法安分接受。
果然人就是感性大于理性的生物,其于我身犹能见之。我分明保持着哲理的智慧,却仍深陷于感时溅泪的泥潭之中,即使我已经小心翼翼地护着自己的情绪,也依然无法坦然释怀。
也许我内心里一直藏有两个灵魂,它们一种理智而乐观,不在乎未来以何种方式生存,一种偏执而悲观,势要争名逐利成为人上人方可罢休,过往多年里,它们一直相安无事。可是到了某个关头,它们竟不容分说地吵起架来。
得不到认同感的孤独,是催化它们分道扬镳的赤火,也是令我愈加自卑的顽石。我不单单质疑身外的一切,也无法原谅自己,但却始终执着地相信自己脚下的路能通向令我欣慰的未来,即使这些年来自己已逐渐对终点失望。
在忽视面前,我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局限;在迷茫面前,我比漫无目标的人还要焦急。身外之物,竟令我恭若信仰,虚幻之名,竟令我奉若神明。
庆幸如今我已想通一切。仅愿新的一年里,自己能心静淡泊,有成全自身之奋,有安居乐业之闲,有坐看云卷云舒之乐,有袖藏浩然正气之贞,最终与初心言归于好,不厌庸常。
2021,再见。2022,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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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竟这样恍恍惚惚地降临了,看着崭新日历上那奇异的老虎形象,看着手机时间显示的不再是熟悉的“2021”的字样,我在为“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这首诗产生共鸣的同时,又有了些“岁月变迁,唯有文字可以跨越岁月而来”的感慨。
那篇在浴室里写的文章,我最终没有发给任何人,仅仅留给了自己。
我觉得自己能给自己答案。
我明白,这是一场自己和自己在心尖上的拔河比赛,也是上天给我的考验。在它悄然降临之初,我并未上心,依旧不知所谓地活着,完全不在乎自身的自甘堕落。但当我对这段时间的灰暗后果展开回首时,却发现一切扭曲得可怕。我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敢接触绝对意义上的安静,害怕独处时的孤独带来汹涌的情绪低潮,尤其是晚间,思绪的纷杂会让我无法入眠。
这份折磨让我痛不欲生。
所以在痛定思痛之下,我不得不开始控制自己,控制自己不再去想象那些令自己焦虑的事情,让自己保持清醒,认识自己的病态,好好调整。我对自己说:你明知自己处在一个不良的状态下,却还要如此沉沦吗?
可是思维不能完全受控,它依旧发散得难以约束,每次回想起那出电视剧,仍然会令我悲哀莫名。然而,当我在网上目睹一些他人剪辑的来自于那部电视剧中的片段时,却并未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在不急不缓的思考中,我得出结论:抓住我情绪弱点的并非外物,其实是某个自卑的自己。因为自卑,所以当我面临那些我做不到别人却能做到的事情时,我会觉得痛苦;因为沉浸在这种自卑之中,久而久之,我再回忆到的,就不再是剧本身,而是我臆想出来的片段与联想出来的情感,为此我深深地沉醉其中。
刚上大学时我意气风发,张扬自信,怎么两年时间,我已经深深被自卑所困?
目睹同龄人的更加优秀,的确会让人受到打击,从而怀疑自己。人们总是喜欢吹捧年少有为的年轻人,以为凭此便可激励身边更多的年轻人向榜样学习,可是事实并非如此。
年轻人更加敏感,也更加渴望得到认可,这些认可对他们而言永远多多益善。他们可以被荣耀征服,也可以被财富吸引,更可以为了异性选择独善其身,激发他们奋斗意志的途径茫茫之多,为了得到认可,他们会无经思考地接受他人口中的优秀的定义。
可到头来,他们面临最多的,却是旁人对于年纪的比较。比如他比你还小,为什么他可以做到你却不能?比如你比他大,你现在拥有的他日后同样可以拥有。
可是啊,年龄并不是靠人力可以扭转的东西,因为年岁上的劣势而产生的挫败感,该要如何修复和挽回?输在天也无法改变的事情上,这怎能不叫人愈加绝望?
我们生于如此急功近利的时代,似乎每种成功都有捷径可走,人们被迫争先恐后地往捷径处挤,生生把捷径挤宽成了正路。人们攀比竞争的已经不是最终谁达成目标,而是哪一位更快更省力,似乎后者走过的路才是最正确且稳妥的。我思来想去,觉得不应也不必如此。我自己的人生,如果只顾着和同世之人相争属实过于乏味,而且在一味追求快的环境下所得到的价值,真的能如我所愿,且不会有半分亏损吗?
如果可以,我宁愿积淀半生,淡泊宁静地追求我此生热爱的东西。
即便无人问津,即便颠沛流离。
我想象到等我死后,我写下的作品会被后人发掘并流传下去的场景……那么,即便是平庸而孑然的一生,亦无憾矣。
也许我是失败的,也许我最终也未能留下一字一句,可那已经是我的身后事了啊。
是啊,何必与同世之人相争?当我立下我的目标之时,自己需向之看齐的人,已林立在过去那一望无际的历史长河边,他们的精神时隔千年,依旧散发着璀璨的光辉,照耀着站在当下这一刻的所有人。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开始收回对他人生活的兴趣。我想,正是因为每个人都有竞争的欲望,所以才千方百计地想要窥探他人的生活。若是长此以往,我们将不可避免地会把他人的目标看成是自己的追求,对俗世的定义趋之若鹜。
我们应坚定地追求属于自己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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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这东西,真是骄横野蛮又不讲理。所谓的什么造化弄人,什么阴差阳错,实际上都不过是它自娱自乐的把戏,偏偏地,人又无力对抗。
这么多年,我似乎深受其害。
那些不为人知的处处碰壁,那些让人啼笑皆非的意外巧合,它好像就在我前行时一直耳语说:你走不下去的,放弃吧。这不是你该走的路。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豁达开朗的乐天派,他人再多的质疑,再多的否定,我都能给自己找到坚持下去的理由,因为子非鱼焉知鱼之乐?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我对自己有信心。
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真的心灰意冷了,该怎么办。
而且更没想过,其实这件事发生的概率并不为零。
当所有的文字都变成我的眼中钉,当所有的笔墨都化作我的肉中刺,我是不是失去了它们也能行尸走肉地活着,是不是缺少了它们也无妨,不过是在碌碌无为的标签之上再添一个一事无成?
是不是放弃了挣扎就能更加轻松地生存,是不是走别的路就能更加地通畅顺遂?
梦想不易,路途难走,人甚至饱经折磨。
我想,人类的生存都需要有所凭依,其实命运不过是抓住了这个才看上去像无所不能。我着实能理解为何庄子如此渴望所谓的“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的逍遥,因为只有那样的境界,命运才束缚不住你,自己的生活全由自己主宰,根本不需在意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事物。
苏轼曾说:叹余生之须臾、渺沧海之一粟。人类,果真是渺小,所以才会这么努力地呼吁团结,才会将智慧都付诸于自身以外的力量上。可是人的精神又深邃得可怕,似乎没有极限没有止境,所以仍留有无限可能。
其实将与文字有关的事皆当作业余也不错,不妨先寻一份生计,应付生活。我至少未来还有机会,保证了自己的基本生活质量之后,再去追逐自己的梦想,我不奢求名和利,只是想让自己真正地开心。我完全无法想象若有一天我放弃了,心甘情愿地选择做一个为了那微不足道的薪水起早贪黑的小职员,对文字之事不闻不问,奔波劳碌半辈子,直到老了退休了才一拍脑门似的想起,原来啊我曾有个立志要研习一生的深爱,原来啊我只有极其短暂的青春像是在人间活过。
我更难以接受,若有人问起年轻的自己,只能告之以一句“年少轻狂”,只能惜字如金。
这不可能。
我不会容许未来的历经沧桑,却要反过头来教育年轻的不是;我不能容许一颗腐朽的心,竟然要居高临下地嘲讽抨击其青涩时的蓬勃。
简直本末倒置。
我可以向命运妥协,我可以承认它批评我的那些不足,我可以为了生存去做一些我并不感兴趣的事……可是,我不会向你认输,我不会被你击败。
我始终相信,人是为了某件事物才来到这世上的,没有人生无所依。
既然如此,即使是生老病死,我也不会让自己大好人间,白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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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寒假,父亲出差刚回到家,母亲便拉着他陪我出去到处游玩闲逛。两年里没出行过一次的一家三口,在一个月里竟出行了几十次,父亲向朋友借来一台私家车,载着我们整个省市里到处跑,我们走过蜿蜒曲折的山路,泡过暖和舒适的温泉,吃过外焦里嫩的烧烤,望过珠圆玉润的月亮,当我登高望远,俯瞰群山,深切地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惊叹时,忽也觉得,尘世间的物欲横流其实不算什么。过去旅行时摩擦不断的一家人,这个月里却出乎意料地其乐融融。
以往没有同龄人便会拒绝与父母出游的我,竟发了疯般爱上了这种短暂又美好的旅行。我也渐渐地感觉到,自己正在朝原先的心境恢复,慢慢地回到以前那个开朗、乐观的少年,这种无法从外观看见的好转让我身心明亮。我将过去抛之脑后,不再回想,任由时间冲刷掉心灵上的伤痕,距离心郁的时间跨度越大,我便越来越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
写了几篇文章之后,我也开始让自己继续某本小说的撰写,我打算为恬熙写一个故事。而每当平日我想到这本尚未完工的作品时,我的内心便会涌上一股兴奋的热潮,它会灵光一现般地冲洗掉我心中的阴暗与颓唐,不断地催促着我快些动笔,而写完一个章节后我得到的成就感,竟如同新酿好的蜂蜜一般治愈着我过去的创伤。
我的明天从那一刻开始终于有了色彩,对于写好这个故事的期待,重新点燃了我对生活的热情。而我大彻大悟般地发现,任何活动、任何事物、任何我生命中的过客,重复得太多,我难免对他们产生一股厌倦——我明白肤浅的兴趣持续不了太久,它并不保温,早晚是被人始乱终弃的结局——可是这个世上却有一种近乎永恒的快乐,它不会令你在某个求而未达的状态中烦厌,也不会被其他半路杀出的爱好占据或超越了它的地位……它是永恒的、终极的、不可推却的、纯洁高尚的,它是你与梦里的山巅独一无二的联系,是你在落魄的低谷不离不弃的理由,它不是一晌之贪,它注定陪伴着你走完登高途中那条艰险坎坷的路,成为风雨交加的夜里你手持着的那根永不熄灭的火把,与唯一的依靠。
对我而言,这种快乐毋庸置疑地来源于写作。
那天我翻看着过去写的一篇又一篇或长或短的文章,心里忽然燃起一种我要继续努力写作下去的熊熊欲望。在那一瞬间,我很感谢我的梦想,这么多年,我始终如一地爱着它,而它也并未辜负我,无论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依然能如奇迹似的将我拯救。
一句话如河海枯竭后露出的古老石头般在我心上浮现:肩负梦想的人,本身就和梦想一样了不起。
我不能再背弃梦想对我的信任了,世俗为我带来的执念令我焦虑无比,使得自己对自身的要求水涨船高般不断攀升,到最后,我才发现船下不是水而是滚烫的熔岩,它不断地上涌将我推向灾难的出口,而我的心如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再也不是原本的模样。
我需要摆脱这自缚之茧。
我蓦地想起书上的一句话: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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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树燊作于2022年2月:
人啊,终究是需罹苦于自己的执念的。
我实未想到,终有一日我也会深陷于他人的人生而无可自拔,从而厌倦自己所立之地的故作高深。好像在那么多次的自我催眠、自我安慰下,久经遮掩的现实终于披露出它真切的令人失望的面目。
又或许,虚构的情节在我方寸大乱间蛊惑着我,它制造出鲜活的光影,让美好的想象仿若穿透过滤镜般成为难以触及的事物,最后麻醉我说这将是最为高尚且浪漫的追求。
无论是哪一种,这种生活的压力仿佛要彻头彻尾地将我改造。迷茫如涨潮的河水般淹没掉了我的未来,使得我只能不断地回望过去,不断地后悔,不断地钻入纸醉金迷的虚拟去寻觅为时已晚的拯救。
我不知哪一种未来是我喜欢而能达到的,也不知为了这份达到我又会心生气馁多少次。每当我开始寻求突破时,摆在我面前的种种未知,却远比那些已知的困难更加令人绝望。与此同时,懒惰又如一条极有耐心的毒蛇,而我是它势在必得的猎物。它麻痹掉我的手脚,松懈掉我的神经,长此以往,便令人浑浑噩噩而不知悔改。
于是,我开始排斥供我自由放任的时间,开始憎恨无能为力的夜晚,也开始讨厌似是而非的答案。
我想,我可以埋怨过去所做的选择,可以质疑将来所走的道路,但我应该相信现在的自己,因为这是唯一能受自己操控的东西。
久远的未来似乎注定庸碌,优秀的他人是如此可望而不可即,往日定下的目标令人惶惶不可终日,梦幻的童话又怎么能安慰已经陷入现实苦海中的人?
然而只要明天依旧预约到让人愉悦的事,只要今天仍然遇见了想要邂逅的人,日子便都很开心;只要还是对自己而非未来——满怀期待,只要还是有干劲地奔向自己想要成为的人,那么流失掉的时间便有意义。
无论是执念所要挟还是生活所压迫,人都要守住本心啊,只要自己不变,世界总有一天会恢复成最原先、最轻灵的模样。
愿我们都能看清现实与虚拟的界限,辨明真宁与假幻的迥然,让自己的灵魂始终处于宠辱不惊的高台之上——这样那些独属于自己的牢笼,便形同虚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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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是仓促的概括,却也是重振旗鼓的总结,我感受到我的精神正从此重新凝聚,并饱满地投入到文章的字里行间中去。写完这篇文章以后,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气,这段与自己的无形争斗,也该要告一段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