测谎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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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紫河车拍卖案:细节是谎言的死神

她还穿着工作时的白大褂,修长的手指泛着碧青色。她就是用这双做过无数台手术的手,刺了自己的丈夫二十四刀。她就是市第二医院妇产科主任夏云曦,她和丈夫马彧东是同一医院不同科室的主治医师。在被拘留的四十八小时里,夏云曦一直保持沉默。在拘留所里,她不吃东西,只喝水,面对着墙壁坐着,像是在净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近年来,女性犯罪率逐年增加,并呈现出犯罪多元化的特征,其中高智商女性犯罪所表现出的欺骗性、隐蔽性、独立性尤为明显。她们不再以激情犯罪为主,而是有预谋、有计划、有步骤地“轻刑”犯罪,以为这样就不会被重判。这类犯罪通常是家庭矛盾导致的,她们憎恨丈夫的控制欲,试图摆脱畸形婚姻的束缚。我就遇到了一个这样的高智商犯罪嫌疑人。

2013年6月18日,推开讯问室的门,我看到那个三十六岁的女人正端坐在椅子上认真地化着妆。

精华、隔离、眉粉、口红,装备齐全,每个步骤都一丝不苟。亚麻色短发映衬下的瓜子脸渐渐生动起来,可是再高超的手法也难掩精致里泛出的疲惫。

她还穿着工作时的白大褂,修长的手指泛着碧青色。她就是用这双做过无数台手术的手,刺了自己的丈夫二十四刀。

她就是市第二医院妇产科主任夏云曦,她和丈夫马彧东是同一医院不同科室的主治医师。

在被拘留的四十八小时里,夏云曦一直保持沉默。在拘留所里,她不吃东西,只喝水,面对墙壁坐着,像是在净化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我和警队申请,在夏云曦自愿的原则下,由我主持测谎式讯问,尝试尽快让她开口。婚姻一类的案子,女性之间更容易沟通。我的请求很快被队里批准了。当我把测谎协议书放在夏云曦面前时,她真的松口了,只是提出个要求,要在测谎之前化个妆。

我最近在进修行为分析学,书里说化妆在潜意识里是一种解压、安适的行为,也是暂时搁置真我的获益过程。化妆的潜台词是从一种普通的状态向更好的状态转化,这种转化可以完成自我修饰,让人更自信,有助于缓解人的紧张心理,是一种心理暗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夏云曦很聪明,想到了化妆,把自己打扮得漂亮得体既会缓解自己的紧张心理,又会模糊对手的对立意识,让对方的心理天平倾斜,甚至站到她这一边来,对她所说的话产生认同感。

看来她是一个精通心理学的医生。

“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化好妆的她给了我一个得体的微笑。

夏云曦的案件比较特别,她刺伤丈夫马彧东的主要原因据称是两个人在离婚问题上没有达成一致。

从案发时的监控上看,2016年6月8日,星期三,午休时段,夏云曦和马彧东在医院小会议室协商离婚事宜。马彧东拒绝离婚,两个人情绪越来越激动,发生了严重的争执。

其间,马彧东突然掐住夏云曦的脖子。五秒钟之后,夏云曦突然从左衣袋掏出手术刀刺向马彧东。马彧东受伤后准备逃走,在跑出会议室的过程中被椅子绊倒。

夏云曦冲上去连刺丈夫二十四刀。

夏云曦刺伤马彧东案属于案中案,因为我们在对案件进行调查的过程中还了解到她涉嫌倒卖胎盘、私自鉴定胎儿性别、引产活婴。

马彧东经抢救后被送入加护病房,三天后,健康状态趋于平稳。虽然他被刺了二十四刀,但李时的《伤情鉴定报告》上显示伤情并不严重,刀刀皮外伤,刀刀不致命。看来夏云曦并不想置他于死地。

可是马彧东在做笔录时对夏云曦并不留情。我到医院了解情况,问他袭击夏云曦的原因。他说夏云曦不可理喻,故意激怒自己,却又说不出具体理由。

当我向他了解夏云曦的其他情况时,一开始他说自己不知情。在我们告知案件的调查进展后,他突然改口,举报说夏云曦一年的非法所得超过五百万元。

马彧东在做笔录时目光游离,每次接触到实质问题,他都会以身体不适为由要求休息,这属于明显的心理回避动作。如果当事人出现嗤鼻、上唇抬起、叹气、眯眼、目光游离等伴随动作,意味着厌恶、逃避责任。

马彧东的笔录和我们的调查结果有很大出入。

我们的调查结果显示,夏云曦涉嫌倒卖胎盘的郊区别墅和全部收入都在马彧东名下,引产活婴的私人医院的法人代表也是马彧东。虽然他解释这一切都是夏云曦为了栽赃和转移资产的私下操作,他是被骗的,在实际操作方面根本不知情,但他没有拿出有效证据。

究竟是马彧东推卸责任还是另有隐情,需要警方进一步调查核实。

马彧东在夏云曦案中虽然是被害人,但自身疑点很多,我们建议他配合测谎。马彧东躺在床上,按着胸口,以身体未恢复为由拒绝了。测谎要本着自愿的原则,我们选择尊重马彧东本人的意愿。

在测谎工作室,我开始对夏云曦进行测谎。

测谎是行为分析的过程,它的真正目的是向真相靠近。在审讯中,嫌疑人出于自卫,一定会采取种种手段制造谎言,保全自己,在制造谎言的过程中难免会有心理压力和相对的应激反应。测谎便是把这些应激反应翻译成可识读图谱,从而进行分析,还原真相。

测试开始之前,测谎师核实被测试者身份:夏云曦,女,三十六岁,身高165cm,职业为医生。

夏云曦是市里很有名的妇产科医生,不仅为医院引进了德国微创技术,还做过国际援助医生,被派到非洲莫桑比克之后,她为当地一个部落的公主成功切除了重达一公斤的子宫肌瘤。

在我为她连接测谎仪时,她情绪稳定,对我说:“连接我胸腹的是呼吸传感器,食指上这条应该是皮电,剩下测的是血压和脉搏,和医院的仪器几乎一模一样。我觉得你们多此一举,测谎仪只是一种身体指标监测设备,把它作为法律鉴定手段未免太轻率了。”

“它确实是一种身体指标监测设备,所以我们不会仅仅凭借仪器来给你定罪,就像你也不会只凭借医疗仪器来为病人治病一样。但我们接触的仪器都属于检测事实的一部分,同意我的说法吗?”

夏云曦点点头。

测谎开始之前,我告诉她:“马彧东已经脱离生命危险。”提前告知可以让被测试者以平复的心态来面对整个测试。

她垂下目光:“我知道,我没想杀他。”

仪器上显示被测试者情绪没有太大的波动。

“你的身体检测报告一切正常,我们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她轻轻点点头。

在进行姓名、年龄、职业等一系列基线问题的测试之后,我们开始进入主题。

“你是一名优秀的妇产科医生,在从业的八年里接生过无数孩子,抢救过无数产妇,这证明了你的职业技能和操守。为什么会涉嫌倒卖胎盘?”

夏云曦微微抿了一下嘴唇,这表示她有难言之隐。同时,她右手紧握,大拇指被其他四指紧紧包裹,这属于保密和回避的暗示动作。大拇指一般情况下被看作手掌的“头部”,将“头部”藏起来,是一种典型的自我保护,这个动作代表她接下来的言辞一定会倾向于为自己辩护,而且会过滤掉那些对自己不利的内容。

我轻轻翻开案卷,向夏云曦出示案件详情介绍书:“在你刺伤马彧东三天之前,我们在市区公路上截获了三箱‘黑胎盘’,司机口供里提到和你们夫妇有关。”

三天前,警方在市区公路上截获了一辆白色面包车,车主称车内运送的是中草药。在搜查过程中,警察发现中药袋最下面放着五个白色的保鲜箱,打开之后,最上层是冰袋,下面是国家明令禁止倒卖的胎盘,共有一百五十个。

我市查获这么大数量的走私鲜胎盘还是头一次。

被抓获的车主坚持说这些胎盘是动物胎盘,而警方进行现场勘查时认为这是人类胎盘。为了进一步明确立证,警察又将样本带回局里进行了DNA鉴定。

白色的保鲜箱被抬到中心鉴定科,里面是一团团血腥味儿扑鼻的圆形肉饼。经鉴定,这些胎盘确实是人类胎盘。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大规模的胎盘走私,这些来自人类身体上的组织很容易引起生理不适,我想自己甚至再也不想在网上买生鲜了。

胎盘有一定的药用价值,用人类胎盘制作的血清蛋白和胎盘球蛋白是抢救病人的重要生物制品。干燥的胎盘在中药里被称为紫河车,用于辅助治疗支气管哮喘和结核病。但国家对使用胎盘入药有严格的规定,需要特批证书和一系列严格正规的手续,这是“黑胎盘”明显不具备的。

更为严重的是,新鲜的胎盘很容易引发病毒感染,像肝炎、艾滋病都可能通过鲜胎盘传播,后果很严重。

当警员询问车主胎盘的来源和买主时,车主说:“我也不清楚,只是负责运到郊区一栋别墅。至于来源,每次会有人给我打电话去指定地点收货。这些胎盘是装在黄色的医疗垃圾箱里从医院运出来的,我只要再装进保鲜箱里运到那栋别墅就可以了。酬劳会直接打到我的银行卡上。”

我们根据车主提供的信息找到相关医院负责清运医疗垃圾的王甬。

我们向王甬询问:“是否知道垃圾箱里装着什么?”

王甬说:“不知道。这些医疗垃圾是从手术室直接运出来的,每个月都有两三次,核实单是夏云曦主任提前就签好了的,到我这儿看不到里面装的是什么。每运一次,妇产科都会给我五百元酬劳。”

在司机的带领下,我们找到了胎盘买主的别墅,调查之后发现别墅的房主是马彧东。

警方想要进一步对别墅进行搜查时,遭到了四个黑衣男子的阻拦。他们自称是别墅的保镖,有搜查令也不能进入。在劝说无效的情况下,警方采取行动,很快控制了四个保镖,强行进入别墅。

别墅共两层,上层类似中药仓库,四壁药柜环绕,里面摆满了珍贵的中草药;下层大厅全部打通,装修风格类似于私房菜馆,厨房采用全通透装修,厨具一应俱全,加工过程一览无余。

别墅里有四名女性员工,分别来自四个不同省份,平均年龄二十一岁,都有正规的护士专业毕业证。

领班员工在做笔录时说:“我们也不清楚胎盘的具体来源,只负责私厨加工和拍卖,并向老板马彧东报账。”

调查警员说:“报一下胎盘的价格。”

她回答:“普通黑市的胎盘每个卖到一千元就已经利润很高了,我们可以卖到五千元甚至更高。”

在加工现场的地下室,我们发现一间监控室。调取以往的监控,我们看到了一场完整的胎盘拍卖、竞价的录像。

录像上显示的时间是5月24日,下午2点30分。

大厅的红木沙发上坐着四位客人,两男两女,年龄在四十到五十岁。两名女员工身穿改良过的日式护士装,把要进行拍卖的胎盘放在水晶冰盘里。

一名员工介绍:“这里面的胎盘是初产妇的龙盘(生了男孩子),提供胎盘的产妇年龄二十六岁,身体健康,大学毕业,钢琴十级,有过留学经历。”

投影仪上出现了提供者的照片。

领班托着冰盘给客人近距离展示过后,开始竞价……

竞价完成后,几名女工开始熟练地进行现场加工。

可以判断,整个加工过程虽然开着空气过滤器,但味道应该还是很大,可以看到所有买家都退到了远处。

在等待胎盘加工的过程中,美女员工会介绍胎盘的功效,比如抗衰老、美容、补血、治疗不孕不育、提升性功能等,还会推荐一些用胎盘制成的其他食用菜品,其间每人发了一册精装胎盘菜单。我们在搜查别墅时,找到了不少类似的印刷品。

胎盘加工好之后,体积变得很小,类似牛肉干,然后会被放入料理机,按买主要求加入一些珍贵中药后一起打碎,之后由助手把棕色的混合药粉加工成胶囊。

她们手法娴熟,不到半个小时,已经完成加工。

据女员工供述,每个胎盘经过如此加工制成的药粉大约可以装一百颗胶囊,胎盘粉加上中草药,一颗胶囊的价格超过二百元。生意好的时候白天和晚上都会有客人来,她们会被要求加班。

夏云曦听着我对案情的描述,脸上波澜不惊。测谎仪有轻微波动,但没有脱离基线。

“我也是头一次了解拍卖过程,这件事我略微知情。我劝过马彧东,让他别打医院的主意,有多少本事赚多少钱,可是他听不进去。其实我们的婚姻有很多问题,我嫁给马彧东是对原生家庭创伤的一种疗愈。”

夏云曦很聪明,她会避重就轻地转移话题,由被动变为主动,试图引导我的注意力。但她不明白,回避即关键,示弱即掩饰,共情即拉拢,伪装即谎言。我决定搭一次顺风车,不阻止她,鼓励她说下去。

“我三岁那年,父亲就生病去世了,我长大之后一直喜欢年长的男性。马彧东比我大十二岁,嫁给他可能是因为我有些恋父情结。”

夏云曦的睫毛很长,很浓密,她喜欢垂下眼睛,给人一种温顺没有攻击性的印象。

但在我看来,她的脸部肌肉过于紧张,这个动作是她心理调适的一个过程,是沉浸式“制谎”的一部分。

心理调适属于心理平衡能力,也叫有效选择能力,比如人在觉得痛苦时,会选择一种释放方式,让自己不那么难过。由于个体差异,这种能力会有强弱之分,那些有效选择能力弱的人更容易患上精神类疾病。

沉浸式制谎则是指一种类似于自我催眠的说谎方式,说谎者会在脑海里搭建一个场景,再将这个场景不断完善,先说服自己,再去骗别人,这种谎言的“成功率”会更高。

“父亲是一家之主,如果子女犯了错,就会用相应的手段惩罚,所以马彧东家暴我有八年了。”

“马彧东对你有家暴行为?”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夏云曦长叹一口气:“第一次,是因为我报名参加了国际援助,但是他打算带我一起去县城医院做手术捞外快。那时候和他同期的医生大部分都升了主任,只有他还是副主任。他觉得既然仕途难以突破,不如多赚些钱。”

“我记得当时我正在收拾行李,往手提箱里放一件紫色的T恤。烟灰缸飞过来的时候,我根本没反应过来。直到我的头上开始流血,血从眼角淌下来,我才感觉到。”

“那时候我们刚结婚一年。我当时穿一件紫色的衣服,血滴在衣服上,居然是黑色的。他不让我去医院,亲自帮我处理伤口。好在那个伤口不算严重,不会影响行程。”

说完,她撩起头发,让我看伤疤。

“打完我几秒钟之后,他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哭了。他说他是着急,他是为我好,他已经是个老头子了,我还这么年轻有前途,如果他先走了,钱至少能成为我的依靠。他还说金钱决定一个男人的地位,一个男人没有钱就没有安全感,他害怕我会离开他。”

“当时看着他泪流满面地跪在地上,头顶上的发丝已经开始稀疏,我的心忽然一软,我信了,原谅了他。”

她的叙述有真有假,我在表情抓拍仪里看到她眼球转瞬即逝的运动:先向左,再向右,瞳孔在同等光源下有放大和缩小两种表现。此前已讲过,眼球向左转是回忆信息,向右转是创建信息,也就是在编造谎言。瞳孔瞬间放大说明她颅压过高,压力很大,又瞬间缩小,预示着她开始紧张。

“后来他还是同意了我去参加国际援助。三个月后,我从非洲回来,他做了一桌子我喜欢吃的菜,还给我买了一枚珍珠戒指,告诉我以后不会强迫我做任何事了。他已经都安排好了,只要我在科室的胎盘处置单上签个字就行了,其他的不用我操心。我就知道他要打胎盘的主意。”

“你是什么态度?”

夏云曦沉默、咬唇——表演型人格。

人在开始说谎之前,通常会做一个心理上的预备,同时伴随一些肢体上的动作,用来提示自己,潜台词是“准备好了”“要开始了”。夏云曦的尺度还好,不是特别明显,但表演前皮电就有了反应:图谱上出现了两个小高峰,表示存在心理波动。

“一开始我没有同意。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我感觉不能动弹,醒来的时候发现,他用医用绑带把我紧紧捆住了。他坐在床边盯着我,伸出手摸我的脸。他的手很冷,带着医院消毒水的味道,我很害怕。”

“他问我为什么不听话呢,只要听他的话他是舍不得伤害我的。他每碰我一次,我的肌肉就会反射性地一抖。他坐在那里把我从头摸到脚。”

“那一次我是真的害怕了,房间里没开灯,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神和白天不一样,闪闪发光。我只好先答应帮他签字。”

“为什么不离婚,或者报警寻求帮助?”

夏云曦苦笑:“我是医院的副主任,妇产科的明星医生,电视讲座的专家,医院的LOGO,竟然会因为家暴离婚报警?那会成为人们眼中的笑话的。我受不了别人的指指点点,以后还怎么在医院工作下去?我要维护我的尊严!”

这句话倒是真的,她表情自然,一脸无奈。

马彧东就是掌握了夏云曦的性格弱点,才会一次次碰触她的底线。她不明白,尊严和面子是有区别的,尊严是自我保护,而面子是自欺欺人。

“货源就是财源,你对马彧东变得重要起来,他还再次伤害过你吗?”

“他收敛了很多。有一次,他喝多了还告诉我,除了自己加工,他还会将质量稍差的胎盘卖给同行,如果有需要鲜盘的就走生鲜快递送过去。我们是主要供货商,从医院出去的胎盘都有产妇签字,加工自己的胎盘或者帮胎盘持有人加工胎盘是不违法的。只要打着代加工的口号,如果遇到问题也只是罚款。”

倒卖胎盘存在法律空白区,有需要就有市场,一旦暴露,只处以五千元以上、两万元以下罚款,所以马彧东才会无所顾忌。

“我提醒他胎盘是胎儿和母亲物质交换的器官,母体如果感染艾滋病、乙肝、梅毒,会存在于胎盘内,就算高温处理也不一定会把病毒杀死。”夏云曦继续说。

“马彧东是什么态度?”

“马彧东说,现在的有钱人为了抗衰益寿,毒药也敢吃,让我放心。”

“马彧东名下的其他财产你了解多少?”

“登记在他名下的医院、别墅等财产,具体金额我并不是特别清楚。他不让我问,说只要我听话,他的就是我的。”

夏云曦的话条理清晰,语气里略带幽怨,容易让人产生同情,这类人格被称为“维纳斯人格”。拥有这类人格的人通常很自信,懂得随机应变,觉得以自己的人格魅力可以掌控一切。在测谎的过程中,稍不留神,我的天平就会向她倾斜。

可我总觉得这个女人不简单。她一直试图引导我同情她,站到她那边,但她对马彧东的憎恨又表现得很克制。

测试之前,我见过马彧东两次。我还记得他当时的反应,他不顾身上的伤口,用力拍着病床,愤怒地喊:“所有的主意都是夏云曦想出来的,每个细节都是她让我去做的,她让我尽情享受金钱和外面的女人,现在又想把所有罪名推到我身上。那个女人,是个疯子!”

我问马彧东:“你为什么会听她的话?”

马彧东忽然颓丧了,沉默了很久。

“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拒绝金钱和地位的诱惑!”说完这句话,他的左腿不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我沉默了一会儿,决定主动出击:“倒卖胎盘,是你想出来的,不是马彧东吧?”

“何以见得?”夏云曦轻声问。此时,显示器上心电有微微起伏。

“首先,马彧东是外科医生,利用胎盘赚钱的想法对他而言过于专业。其次,是客源,我之前做了查对,那些光顾胎盘厨房的人大部分是你的患者,或者和你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夏云曦缓缓地说:“是马彧东逼我介绍的。如果我不做,他会……在夫妻生活时折磨我。”

因为连接了感应器,夏云曦用小拇指轻轻拉开衣领。我看到靠近左乳的地方有两块烟疤,红棕色的表皮纠缠在一起,看着也能多少想象到她当时的痛苦。

“大腿上也有。其实我真的不明白,他在外面有女人,为什么还抓住我不放。我已经帮他赚了够多的钱。”

“他不放过你,是因为贪婪,这种贪婪的存在是因为你的退让。退让是一种纵容,但这种纵容也可能是一种欲擒故纵。”

“你认识邱莹吧?她的技术不如你,还出过医疗事故,被马彧东用钱摆平了。据邱莹交代,你是她的老师,还是你亲自给她做的培训。”

在马彧东经营的那家私人医院,妇科主任邱莹和马彧东的关系看起来比较特殊。在我们进行周边调查时,有员工猜测邱莹是马彧东的情妇之一。

我在给邱莹做笔录的时候,发现这位女医生和夏云曦的性格截然不同,二人倒是很互补。邱莹瓜子脸,皮肤白皙,妆有些浓,白大褂里面穿着品牌衬裙,涂着粉色指甲油。

“夏老师技术很好,对学生要求很高,经常批评我。”

我从邱莹的额头上看到了闪亮的汗珠。

“你和马彧东是什么关系?”

“我和马彧东没有关系,他是院长,我是医生。”

“这叫上下级关系,不叫没有关系。”

邱莹赶紧附和:“对,上下级关系。”

“巧的是,你和马彧东用同一款香水,你住的房子是马彧东买的,你开的车也是马彧东给的。”

“香水是我送给马院长的生日礼物,至于房子和车,马院长说,是医生的福利。”

“你和马彧东的绯闻,夏云曦知道吗?”

“马彧东,不,马院长说夏主任性冷淡,她什么都不在乎。”

邱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放弃了抵抗。可能是年龄关系,邱莹没有夏云曦老练,她有自己的一套语言模式。语言模式代表思维方式,邱莹每次提到夏云曦时都会用升调,表示嚣张、挑衅;提到马彧东时用平调,表示亲近、依仗;被质疑时用降调,表示心虚、回避。

我的思绪飘回到此时此刻的测谎室,夏云曦淡然地看着我,舔了舔嘴唇:“是我给她做的培训,可是当时我并不知道邱莹和马彧东的关系。”

她一脸真挚。

“本来马彧东私自开医院就违反了规定,如果再出医疗事故,医院的信誉和生意都会受影响,马彧东自己也会受牵连,所以他让我在业余时间帮他培训一批医生。一开始我是拒绝的,因为那批医生的资质不够。”

“后来为什么会同意?”

“马彧东看我不同意,把我锁在浴室里,每隔几分钟就开启一次桑拿模式。整整三个小时,那种窒息和灼热,你是不会理解的,像……炼狱!”夏云曦用指甲抠着桌面。

此时测谎仪上心电反应较大。在心脏的每个心动周期,起搏点、心房、心室的相继兴奋都会伴随着心电图的生物电变化,通过连接心电扫描器,从体表引出多种形式的电位变化图形,就是测谎心电图。从心电图上可以发现心脏在紧张、焦虑等状态下的客观指标变化,从而确定被测试者是否在叙述事实。

“我没办法,只能抽出时间帮他培训。引产手术对医生的要求很高,医生要在腹壁上找到羊膜腔的位置,注射药水,找准这个位置需要经验的积累,两三天之后的清宫手术也要根据胎儿的生长情况选择手术模式。手术中的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就算顺利完成,也可能出现一系列的后遗症。”

“邱莹之前出的医疗事故,就是因为她在引产之前没能明确胎儿畸形,结果分娩中的下降动作受阻,最后导致病人的子宫破裂。”

“那么引产活婴呢?”

“你们调查出的引产活婴,就是把孩子卖出去,一个养到足月的男孩子可以卖到十万,这件事我真的不知道。作为一个医生,我不可能做那种手术。虽然我被他威胁做了错事,但是基本的职业操守还是有的,我没有违法。”

最后这句话是强调,也是提示。

我问邱莹这个问题时,她紧张到声音有点发抖,说:“这个手术是我做的,不是夏主任做的,是马院长让我做的。一开始我很害怕,不敢做。马院长说那个患者自己按了手印,出了事也不是我们的责任。他还说,不听话,就让我滚蛋。我没办法才做的。”

邱莹的表情还算自然,她的问题在语速上。背书语速和叙述语速是不同的。背书是指事先想好了台词,语速会比较平均,听者感觉不到关键词和情绪的变化;叙述语速则随着情绪而变化,是没有规律的,比如紧张时的语速就会比正常语速要快,至少是正常语速的三倍。她情绪有些紧张,但语速明显像在背书。

夏云曦说:“邱莹名义上是我的学生,其实也是马彧东的赚钱工具。马彧东告诉我,邱莹是他用高薪从上海挖过来的,还给了车、房。你们可以去核实。医院完全是马彧东的私人产业,他的所作所为真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我直视这个女人,她像一个圆的中心点,所有事件都围绕她展开,她却始终与这些事件保持距离。

“你在试图证明自己是无罪的。”

夏云曦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说过仅凭马彧东的话是不能作为证据的,没有任何人能举证我参与过胎盘交易。至于他利用医院的四维彩超私自进行胎儿性别鉴定,我更不清楚。”

“马彧东私人医院里用的那套设备的确是我们科在处理陈旧器械时淘汰的,因为马彧东是医院的员工,所以价格上有一定的优惠。可那是马彧东自己联系医院负责人买下来的,走的是合法途径,就算存在问题,也是医院的失职,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我刺了他二十四刀,刀刀不致命,我是医生,如果想杀他,一刀就够了,所以不属于故意杀人。你们从监控里也看到了,当时是他先掐住我的脖子,我属于正当防卫,顶多是防卫过当,会判什么罪你们可以和我的律师去谈。”

她平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没有一丝躲闪,这段话她应该准备了很久。

“我们确实没有,或者说暂时没有足够的证据,可是你忘记马彧东手里的手术资料了吗?”

“你说的是六年前那件事吧?马彧东私下里有没有改动过那份资料,谁也不知道。手术时病人的情况千变万化,手术之后我们也给病人家属作出了合理的解释。马彧东是主刀,所以在责任认定上……也不是我的问题。更关键的是病人家属早就不再追究了,他们现在经常来找我看病,说明他们对我是信任的。”夏云曦很自信地直视我。

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是:那时候,夏云曦刚参加工作,一开始被分配到外科实习,马彧东带她。半年之后,她通过考试,最终被分配到妇产科。那是她的第一台手术,由于局部病变造成手术部位被挤压、粘连,使局部血管的位置发生变化。马彧东说夏云曦在手术过程中过度紧张,没有注意到血管异常,错误地处理了血管顺序,盲目结扎,导致病人医源性血管损伤。病人大出血,幸好马彧东抢救及时,终于使其转危为安。之后,马彧东替她向医院和病人家属隐瞒了事实,还在操作考试上帮她作弊,给了满分。

“你在做完这台手术之后一个月就嫁给了马彧东,闪婚是不是也和这台手术有关?如果这场医疗事故被认定是你的责任,就意味着你的行医生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夏主任,马彧东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疏忽大意。那是你的把柄。他偷偷做了手术过程的录像和资料备份,我们已经在找专业人士做医疗事故鉴定。”

“手术室里瞬息万变,仅凭一份备份就认定我有医疗事故吗?更何况马彧东有没有篡改也没办法证实。”夏云曦低下头,盯着手上的感应器。

“毕竟已经六年了,你心知肚明,马彧东和你在一条线上,如果事情公开,他在整件事上要负主要责任,所以你笃定他不会提及。只是没想到他狗急跳墙,为了脱罪把什么都交代了。他没有你聪明,更没有你冷静。”

“因为被威胁,你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又被伤害扭曲了本性,一个阴谋需要无数个阴谋去弥补,最后自己就成了阴谋本身。为了达到目的,你无形中将自己塑造成了另一个让自己厌恶的人。”

细节是谎言的死神,如果被测试者给不出任何细节,就证明他在说谎;可是如果细节太周到、太圆满,也证明对方在说谎。说谎者为了让自己的谎言听起来更真实,会用很多事例来渲染,事例中往往有很多具体词汇,让这些事例听起来更像是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经历。但它们并不存在于目前叙述的事件当中,是被强行剪辑黏合的。

夏云曦长舒一口气,没有说话。

“你和邱莹的计划成功了,你利用马彧东的贪婪一步步引他入局。我不明白的是马彧东也算有头脑,他为什么会在邱莹露面后出现那么多破绽?”

“刘警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没有计划。除了邱莹做过我两个月的学生,我们私下没有交集。”

“你们有,证据就在邱莹身上。”我说完这句话,夏云曦突然屏住了气息。血压图谱有波动,呈阶梯形上升,达到最高阈值边缘,三秒钟之后,才恢复正常。

“我们已经到邱莹的老家做过社调,并且采集了邱莹5cc血液和马彧东进行亲源比对,确定她不是马彧东的情人,而是他的女儿,是他和前妻的女儿。她随了母姓。”

“我……根本不知道这些事。”夏云曦回答这个问题的速度明显快于其他问题。

“马彧东只和我提起他离过一次婚,孩子归女方抚养。”

夏云曦T区肌肉瞬间向上,上唇微张,她的表情不是惊奇,而是被识破之后的惊慌,两个食指也从闭合到打开再回到闭合状态。这是一个从心理到生理的反应过程。秘密被揭开之后,心理上从猝不及防到试图自我保护,随后神经受到刺激,马上作出反应。夏云曦的身体动作印证了这一点。

“不,你早就知道。为了摆脱马彧东,你请私家侦探调查过他的过去,技术科已经在你的通信记录里找到那个私家侦探的电话号码。马彧东的前妻叫邱春华。马彧东对前妻也有过家暴行为,他用碎杯子把邱春华的右脸划伤,使她缝了二十四针。邱春华毁容之后,精神出现了问题,两年前因为肠癌去世,这和邱莹出现在马彧东医院的时间吻合。”

“邱莹表面上投靠父亲,其实是来报仇的,邱莹找你合作时,应该告诉过你。仅凭她或你都不足以打倒马彧东,所以你们选择联手。”

“我发誓,这些我真的都不知道。”

“发誓”这个词很有代表性,表示强调、威慑。当一个人说话使用这个词时,意味着他想拥有控制权,占据制高点。

在实施犯罪的过程中,罪犯的心理会异常紧张,他们感知的形象、体验的情绪和采取的行动(实施犯罪的环境、过程和方式)都会在大脑中留下深刻的印记,如果事后被人提起,都会对他形成一种强烈的刺激。在这种刺激下,罪犯很容易使用郑重有力的主观词汇,来证实自己的清白。

“你、马彧东,你们两个人在邱莹的身份上保持高度一致,态度暧昧,没人否认,也没人承认。让邱莹身份边缘化的原因只有一个:都不想让邱莹卷进来。”

“马彧东不想邱莹卷进来可以理解,可能是想保护女儿,当然从马彧东的性格上分析,更多的是为了保护自己,怕自己在上一段婚姻里的暴行被揭露出来。可是,你为什么会淡化对邱莹的敌意呢?顺水推舟,让他们一起承担后果,这样似乎更合理。可是你没有,原因只有一个,你们是同伙。”

“引产活婴、鉴定胎儿性别,恐怕是你和邱莹背着马彧东做的吧?之后把所有事推到他身上,让他有口难辩。”

“刘警官,我是一名医生,有医生的职业操守。”

“我相信你的操守,我更相信马彧东没必要赚这种高风险、低回报的钱。你还是不够了解马彧东,两年前他已经私下把资金投到邻市的一家健康体检中心。医院的收入还不及体检中心的十分之一。”

夏云曦沉默了。

“我们的测试到此结束,真相就在自己心里,自己是骗不过自己的。今天的结果并不能成为定罪的全部依据,法律是公正的,你是否有罪需要进一步调查取证。”

“但有一点我一直不明白,你不用亲自动手,只要一份举报马彧东的资料就能如愿以偿,何必弄得两败俱伤呢?”

夏云曦转过脸不再看我,也没有回答。

我在测谎意见书上写道:无法认定被测试者有说谎行为,因为在测谎的整个过程中,图谱和峰线波动不大,没有脱离基线。从行为学角度讲,夏云曦的表现有一部分符合说谎行为,但结合测试仪参数,并没有达到特殊反应值,所以在结论上不能认定她有说谎行为。但是她在测试中的全部表现会在举证过程中上交法庭,作为辅助参考材料,以确认犯罪事实和量刑标准。

她讲述的也许全部是事实,却不是真相。

夏云曦离开时,忽然回头看了我一眼,牵动了一下嘴角。我想我能读懂那种表情——不亲自动手,难消我心头之恨。

夏云曦真是一个聪明的女人,如她所说,就算自己受到惩罚也不会太重,可以取保候审,可以缓刑。

案件结束之后,她还可以在别的城市重新开始。她的案件属于民事纠纷,即使被定性为刑事案件,因为是轻伤,判刑也是三年以下。

可是马彧东情节严重,有证据,有证人,出院之后,等待他的很可能是十年以上的有期徒刑,并没收全部非法所得。估计他出狱的时候,已经快七十岁了。

至于邱莹,也需要承担一些责任,但前途似乎不会受太大影响。

家暴是一场漫长的凌迟,夏云曦的反家暴则是一场漫长的腐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