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个凶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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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起杀人案,引起的恐慌不亚于地震。机关单位里的谈资是关于杀人的,拌面店里的食客也交头议论。市里召开专项会,本着命案必破的原则,既给予一切警力配合,也要求局里下军令状。老周熬了两天两夜,一直在开讨论会。由于凶手目标单纯,就是把人杀死,有备而来,下手狠,速度快,案发现场隐蔽,没有留下任何证据,这无形中增加了难度。更令老周担心的是一种预感:朱志红绝对不会是杀手的最后一个目标。

凶手为何杀人?

警方走访了大量人员,包括两个受害者的亲戚、邻居、朋友,这些信息的组合,还是让人对杀人动机一头雾水。

案情研讨后的办公室里,喝剩半瓶的矿泉水、味儿特重的半缸烟蒂、丢在桌子上的烟盒、分析案情的图纸和笔,乱糟糟的一团,可以看出连续作战的痕迹。由于开着空调,窗门紧闭,空气一团糟。老周把门打开,总算呼吸到一口没有味儿的空气,突然间灵感闪现。

“安全,你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老周注意到案情讨论中并不怎么插嘴的李安全,这个小伙子到了警队后,性格有点闷,不太合群,也不太说话,但是老周觉得他思想有点深度,考虑问题的角度也颇有个性。

“我在想,不管什么动机,看来凶手对两名受害者是有备而来的谋杀。对于孙兴旺,凶手肯定是熟人,毫不费力地入室,趁其不备而刺中要害部位。对于朱志红,我想凶手是跟踪、守候,在隐蔽的时间和地点动手,必然是长期熟悉朱志红的生活习惯,因此,还是从受害者的熟人入手。”李安全分析道。

周幸福点了点头,这一点他考虑过。可是在走访的两名受害者的熟人中,居然没有一个有交叉的。如果能找到两起谋杀案的交叉动因,那便意味着可以缩小范围。

“我担心的倒是,以凶手的不明动机,恐怕朱志红不会是他最后一个目标。”李安全说出自己的忧虑,这一点与周幸福不谋而合。

周幸福点了点头。两起连环杀人案就够令人震惊了,要是再发生一起,想想就不寒而栗。

“你跟我去走访一下江四鸣。”周幸福道。

李安全看问题,有出其不意的角度,周幸福觉得让他作为自己的助手,或许能形成互补,至少会有所启发。刑侦这种职业,貌似在破案,其实是在看人,把人的本性看清楚,案件就能瓜熟蒂落。从这一点来说,对涉案人员的洞察非常重要,透过表象的洞察力,相当重要。

正是将近五点的时间,快下班的点,小城里有些人会提早下班,去幼儿园接孩子,或者到菜市场买一把菜,路上的摩托车和行人多了起来。周幸福道:“要不我们去吃点东西,这点儿不上不下,去人家里可能稍早了一些。”

“为什么不去他单位?”李安全这句话一出口,其实就知道答案了,自语道,“嗯,对,去家里,信息量更大。”

小城市的好处就是,去哪里都很近,想吃什么都方便。公安局左边的巷子里,有一家牛肉粉,白天是不让摆摊的,专门摆夜市,牛骨汤烧得香,牛肉片有嚼劲,摆了几年,居然摆出名气。有了名气但没有名字,人家只能叫“公安局旁边的牛肉粉”。两人一转角,看见牛肉粉居然开张了,篷布挂在上头,边上支起三张桌子,滚烫的牛肉汤香气四溢,看来最近城管抓得不是很严。

两人坐了下来,把公文包放在桌子上,点了两碗牛肉粉。周幸福抓起一把蒲扇使劲儿扇,一方面是热,一方面是赶苍蝇。苍蝇长年累月待在巷子里,打跑了还来。

“你人这么年轻,名字倒是有点老气呀。”周幸福道。

李安全刚来不久,周幸福倒是可以趁这个机会多了解。周幸福觉得李安全的名字跟自己的一样,讨巧而老气,自己是六十年代生人,他这八十年代生人可不该呀。

“我这名字呢,根据我爸说,大概有两个意思,一是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最后侧切才出来,要不是现代的技术,估计两条命都没了,我爸一看,活了,一颗心放下来,说,啥也不比安全重要,就叫安全吧;另外呢,安是我李家的辈分,不叫安全也是叫安猫安狗的。”

“哎,这么看来倒是合适不过。”周幸福笑了。他觉得安全这个家伙貌似闷葫芦,其实蛮幽默的。

“你对凶手杀人的动机有何看法?”周幸福问道。

“有一部小说叫《香水》,杀害每个女人的动因,是女人身上的体香吸引了凶手,这种原因很难找到共性,所以我认为,两个受害人与凶手的纠葛,未必有很明显的关联。”

李安全的分析合情合理,那么这两个案子虽然是连环案,但在侦破方向上,只能暂时各个击破。

牛肉粉端上来了,李安全对瘦子老板叫道:“你把风扇转过来一点。”有一架立式风扇是对准操作台的,老板转了一下,终于可以让老周放下蒲扇腾出手来吃东西了。

“对孙兴旺案件的走访,我觉得有两个线索有点意思,一是孙兴旺家的对门,住着一对年轻夫妇,男的在市场卖海鲜,女的在家带孩子。他们是跟孙兴旺离得最近的租户,不过半个月前才搬进来。女的说其实孙兴旺人不错,看见孩子都会逗弄,好像特别喜欢孩子。他们最后一次见孙兴旺,也就是孙兴旺被杀的前一天,孙兴旺心情挺好,哼着小曲儿,在门口碰到孩子,还说这孩子真可怜,都没什么玩具玩儿,明儿给她买个车什么的,对门女的拒绝一句,他还说你别当我是玩笑,过两天我真买,这孩子真像我孩子,黑。女的觉得他说话有点不清楚,就走开了。还有一个线索就是他死的前四天,打电话问原来的生意伙伴李玉文借钱,李玉文拒绝了,还跟他说年纪大了,得想想自己老了怎么办。他回答说,好,你不帮我,行,我自己也有办法。你觉得孙兴旺这两点表现跟凶杀有关系吗?”

“假设有关的话,第一,说明孙兴旺自己去找筹钱的路子了;第二,说明他筹钱的路子有眉目了。再进一步大胆假设,凶手是他熟悉的,借着筹钱的名义进入他家,然后开始杀人。”李安全的脑子确实转得快。

周幸福的思路被他触发,大为兴奋,道:“这样看来,也就是说凶手本意是不愿意给他钱的,但是没有办法,名为给钱,实为灭口,那么说明凶手有把柄在他手里?”

“是呀,如果这样看来,凶手之前必然跟他有过联络,那么他的手机里应该留有联系号码。”李安全进一步推理道。

“照理来说是这样的,但问题是,跟他手机有通话联系的人非常有限,也都有不在场证明,所以,假设只能是假设。”周幸福摇头道。

“其实不然,想杀他的人可以不用自己动手,雇用他人,所以不在现场并不能被排除,特别是有钱的人,比如李玉文。”李安全分析道。

周幸福点了点头,道:“那是,李玉文一直没有被我排除出去,这人的口碑是很好,豪爽大方,下一步要调查他有没有什么把柄落在孙兴旺手上。”

两人聊了片刻,把牛肉粉呼啦啦吃完,打了一辆车,五分钟就到达宁川小区。这个小区是单位的集资房,只有一栋楼两个门,剩下的是草坪和停车位,特别好找。两人摁了402的门铃,但没人回应。

“没有下班?”李安全问道。

“估计是。”

“要不要打他手机?”

“没有必要。”

周幸福需要的就是突击,打探对方的瞬间反应。李安全当然知道这个意思。李安全环顾楼梯,可以判断这栋楼房应该建了有个七八年,楼板和墙面比普通的楼要厚实,因为上楼颤抖的程度不一样。这种集资房,由于施工期间住家自己会监督,没有偷工减料的可能,甚至有些标准定得高,质量是没有问题的。

清脆的鞋跟声响起,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走上来,她穿了一件黑色的T恤,披肩长发,而且头发黑且密,一张瘦脸掩映其中愈显白皙,甚至有点苍白。她肩上背着一个黑色的挎包,手里拎着一塑料袋排骨,显然是下班后从市场上捎带的。

“你们是?”她见两人站在自家门前,震惊而困惑。

“我们是公安局的,想跟江四鸣同志了解一些情况。”

周幸福说完,掏出证件。她的手抖了一下,一袋排骨居然掉在地上。她慌忙捡起,道:“江四鸣还没下班,你们可以去单位找他。”

虽然她表面保持着礼貌,但可以看出,她不喜欢外人打扰她的家。周幸福并不理会她的情绪,得知她是江四鸣的妻子,叫吴燕,便委婉要求进屋等待江四鸣。这不算过分的要求,于情于法,吴燕都不便拒绝,两人便跟着吴燕进了屋。

客厅很大,阳台宽敞,屋子被主人收拾得干干净净。这种干净并非普通的洁净,似乎有一种过分的整洁,家具少而空旷,沙发上蒙着白色的沙发罩,让人不忍坐下。薄薄的电视机立在电视柜上,孤零零的。厨房的铝合金灶具反射着洁白的光。

吴燕把排骨放在灶台上。周幸福搭讪着进去,眼光掠过灶台,一眼看到抽插式刀架上插着三把刀,一把是标准菜刀,一把是小小的水果刀,另外一把大小介于两者之间,应该是形如匕首的剔骨刀。

“最近肉价好像涨了,这排骨多少钱?”周幸福唠叨家常。

“三十来块吧。”吴燕把排骨块儿倒在菜篮子里,好像并不急于处理。

“三十几块你不知道?”

“记性差。”吴燕洗了手,擦干,摸了摸头,道,“不好意思,我头晕,得进去躺下,你们自便。”

照理来说,吴燕应该给两位沏茶,这是起码的礼貌。她没有这样做,一方面有可能不欢迎两位客人,还有一种可能是真的不舒服。吴燕皮肤苍白,应该属于先天柔弱的那种,体质不会很好,但是两个公安人员的到来,显然使她不安,甚至是受到惊吓,这一点两人都能觉察到。

吴燕说完,便自顾自地走进房间,看来真是头晕得不行了。周幸福此行的目的是江四鸣,本想通过跟吴燕的闲聊,了解一点江四鸣的行踪,和江四鸣自己的说法对照,以寻端倪。但吴燕不上这个道。

周幸福从刀架上拔出剔骨刀,看了一眼,用手机拍了照片,插入。

两人反客为主,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

“吴燕身上,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感觉?”周幸福问李安全。

“她身上有一种病态。”

“我觉得有点问题,一个女人,怎么会不记得自己买的肉是三十几块呢?”

“难道她知道一点什么?”

“我也有这样的直觉,她一直怕被我们看出破绽。”

“看来江四鸣身上大有文章。”

两人像蚊子一样嘀咕片刻,门一响动,江四鸣就回来了。第一眼瞅见两个大男人在自己家里,他吓了一跳。还好他俩出来时都换了便服,否则更是让人吃惊。江四鸣身材高大,孔武有力,北方口音,说起话来很豪爽,确实有一种大哥风范。他在宁川公司担任部门主任,宁川公司是国企,旗下有电力、房地产等业务,是当地的大型企业,待遇还是蛮优渥的。

两人说明来意后便单刀直入了。关于朱志红被杀的案件,江四鸣也在第一时间就得知消息了,对两人的走访和提问并不意外,反而有一种从容与热情。

“朱志红在案发当天的晚上,十点左右,跟你通过电话?”周幸福问道。

“是的,是我打给他的。”

“能告诉我是什么内容吗?”

“其实是一些私事,跟案件无关的。”江四鸣道,“不过我这样的回答你们一定不满意,具体一点说就是我们原来合计投钱做一件事,临了他决定撤出,我觉得他不地道,说了他几句。”

“你当时在哪里通话?”

“楼下草坪。”

宿舍下面有一块公共绿化带,周围用篱笆围起来,草坪上有几张石凳、石桌,以及单杠、双杠等运动设施,配备相当不错。唯一不足的是,小区里有两户人家养狗,草坪上打羽毛球的孩子们偶尔会踩到狗屎。

“为什么不上楼呢?”周幸福道。

“当时我喝了酒,在楼下抽了烟上来,我妻子她有点洁癖,不喜欢我在家抽烟。另外呢,打电话不想让女人知道,你知道什么事让女人知道总是很麻烦的。”

“打完电话你就上来了?”

“打完电话,我就继续抽了一会儿烟,坐在石凳上吹了吹风,大概有半个小时吧,才上来,这是我的习惯。”

“草坪上当时有别人吗?”

“没有,我们草坪不对外开放,比较晚了没什么人。”

“之前你跟谁喝酒?”

“李师江,我同事。”

周幸福与李安全对视了一下。在周幸福问询时,李安全一直在录音,并且在记录本上记下一些细节。

“根据我们的一些消息,你跟朱志红在电话里有语言冲突?”周幸福突然加重语气,很显然,要给江四鸣施加一些压力了。

“不算冲突吧,但确实是不愉快。”

“他当时在电话里求你?”

“对,他想撤,我不让他撤,他就哀求我。”

“如果可以的话,我还是想你能把具体情况告诉我。”周幸福客气而严肃道。

江四鸣一脸正色地犹豫片刻,突然笃定了似的拒绝道:“不,我有权利保护自己的一些隐私,况且这与案情无关。”

周幸福也一愣,没想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彻底,话题一转,微笑道:“你以前当过兵?”

“是的,我是转业干部。”

周幸福会心地点了点头,算是一个小插曲。如果不是在部队待过的人,很难有这样坚决的态度,或者说,一种斩钉截铁的气质。

“朱志红叫你老大?”周幸福继续抽丝剥茧。

“是的。”

“这种叫法江湖味很浓呀,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吗?”

“说来话长,还在部队的时候,我们三个特聊得来,形影不离,只差穿一条裤子了。那时候年轻嘛,文化程度也不高,就觉得什么桃园三结义很酷,相当于拜了把子,我年纪最大,司法局的周亮老二,朱志红最小,平时就这么老大老二老三地叫。还是当时不懂事,没有什么政治觉悟,只觉得这么叫亲热,后来参加工作了,觉得这么叫不合适,可都改不过口来。”

“现在你们仨关系还那么好?”

“那是肯定的,年轻时的好友,就是一辈子的好友,朱志红突然遇害,我的心跟刀割了一样。说句实话,你们这么调查我,我是挺憋屈的,当然,我也知道你们是破案需要,唉。”

“能理解就好。”

周幸福点点头,掏出烟盒,还没抽出烟来,就被江四鸣一把推回去,道:“我妻子是不允许在家里抽烟的,一点儿烟味就会让她咽炎发作。”

周幸福有些尴尬,把烟重新放回口袋,道:“哦,这么严重,那她在公共场所就要很小心了。”

“嗯,她很少参加公共活动,连单位聚餐都推托不去。”

“你在家也难受吧。”

“我得刷完牙才能上床。”

“嗯,过敏性咽炎确实难受,一沾烟味儿就发作。”周幸福附和道,“对了,朱志红被杀之前,还有另外一起凶杀案,死者叫孙兴旺,你认识吗?”

“不,从来没听说过这人。”江四鸣斩钉截铁道。

“我们刚才进来的时候,你夫人身体不舒服,你现在去看看要紧不。”周幸福关切道。

李安全知道,周幸福说这话有所指,显然他想从吴燕身上找点佐证。

“没事,她血压低,经常这样。”虽是这么说,但江四鸣还是往卧室里走,显然真心在乎吴燕的状况。

不到片刻,吴燕便和江四鸣一起走出来,一头长发掩住脸部,但脸色没有先前那么苍白了。她穿着拖鞋,朝两位警察点了点头,似乎不愿多说话,径直往厨房去了。江四鸣凑过去道:“你要是不舒服,我来烧菜。”吴燕像触电一样,一甩手把江四鸣的手拍开,道:“你别动排骨。”江四鸣讪笑着出来。

两个警察告辞,并感谢江四鸣的配合。江四鸣送到门口,周幸福握着他的手道:“你这名字倒是起得很有意思。”江四鸣豪爽笑道:“我家兄弟四个,一鸣二鸣三鸣四鸣,我是老幺。”周幸福道:“老幺得宠呀。”江四鸣道:“那可不是,数我最顽皮,不过也数我有出息。”他挥了挥手,像是把两只苍蝇赶出去。

在楼下的草坪,两个人环顾了一下环境,并在草丛中翻捡到几个烟头。陈旧的烟头已经被踩扁,沾上了泥土,它必定知道抽烟者当时的心态,只是不能开口。

“江四鸣这人,你有什么感觉?”周幸福问道。

李安全皱着眉头想了片刻,道:“是个狠角色。”

“具体点。”

“脑子快,行动干练,敢于犯禁,脑子里没有条条框框。”

在周幸福问询的同时,李安全一直在观察,脑子里对江四鸣已经形成一个感性的印象。这种印象,虽然不足以成为证据,但对于串联各种证据乃至微不足道的蛛丝马迹,具有一定辅助作用。也就是说,断案需要的是客观证据,但取得客观证据却需要主观上的直觉,直觉好像吸铁石,能把磁性的物体联系在一起。

“假设,江四鸣有作案时间吗?”周幸福又问道。其实,他问的问题,在脑子里已经有答案了,只不过他需要另一个人的想法来比较与佐证。

“有,假使他在这里打过电话,骑摩托车到达案发地点不到十分钟即可,来回绰绰有余。”

确实,作为对朱志红知根知底的人,如果江四鸣在手机通话中知道朱志红的地点,迅速跑去伏击,得手后跑回来上楼睡觉,在时间上没有问题。因为目前江四鸣提供的时间,根本不能作为不在现场的证据。

“我倒觉得吴燕的疑点更多。她一见到我们,脸上的表情就有很明显的变化,并且一直采取逃避的方式,拒绝交流,不客气地说,她似乎知道某种内幕。”李安全说出他观察已久的结论,对于心理与行为的关系,他浸淫颇深。

周幸福完全同意李安全的看法,吴燕的行为肯定是不正常的,至少她对警察的出现,有一种逃避心理。

“假若江四鸣作案,回去以后被吴燕发现端倪,吴燕虽然厌恶,但毕竟是夫妻,也有替他隐瞒的可能。”周幸福接着李安全的逻辑分析下去,“总而言之,对他们身上的疑点不能掉以轻心,现在最关键的是证据,证据必须从另外一个人身上突破。”

“周?!”李安全道。

周幸福点了点头,两人的思维总能合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