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楼中人
赣江与抚河交汇之处,岸边有些秋意的山坡上,一座新楼屹立。
楼阁高近二十丈,碧色琉璃为瓦,黄杨古木做柱,色彩华丽,瑰伟绝特,是如今极少见的雄楼。
此楼南北两侧各有高台,台座之下,还掘了俩瓢形湖,湖上建九曲风雨桥,别有雅致。
此时夜色渐起,宾客喧哗,楼中灯火通明。
李无于顶楼抚栏而立,外看江河奔涌,底瞧楼影映池,身受习习夜风,有说不出的通泰之感,他抬目远眺,不由伸了个懒腰赞叹一声。
一旁白娘子几位有些讶异,修行中人谁不是遍访高山大泽,见过不知多少绝景,此楼风光虽美,但应还不至于让这位仙人有如此感受。
李无却没心思同她们解释,毕竟今日风光将会流传千年,自己竟能亲临现场,如何不能感叹一番因缘际会了。
楼中文人官员穿行,三三俩俩凑在一堆低声交谈,宴席还未正式开始,场中气氛闲散。
李无赏了会儿景,带着一行人寻了个边缘角落坐下,此地虽有些龙气萦绕,寻常道人小妖难以混入,但对他而言自然不是问题。
过了些许,旁边有人落桌,李无侧目一看,此人身形瘦削,衣袍杂乱,长得虽眉清目秀,脸上却挂着愁思,他又如何不愁呢?
王勃叹了口气,自行取过桌上酒樽倒酒入盏,仰头喝了个精光。
自己犯事也就罢了,偏偏连累父亲贬谪,还被贬到那素有‘南荒’之称的交趾地界,听说那里瘴气如虎,父亲年岁不小,岂能遭受这番折腾?
念及此处,王勃只觉心中烦闷,又给自己满上一杯,正要喝下时听得旁边有人开口:
“兄台自斟自饮,不知何事心烦至此?”
王勃转头一看,只见到位此前不曾注意到的麻衫青年,容貌不俗,气度坦然,虽是奇怪对方为何亦独自坐在边缘,王勃仍未有轻视,拱手道:
“此前做了些错事,心中惆怅而已。”
“在下王子安,还未请教阁下台甫?”
李无哈哈一笑,举起酒盏示意,开口道:
“我不过一介草民,并无字号,若子安不嫌弃,称我声李兄就可。”
王勃出身太原王氏,以往也不可避免讲究些门第之见,但如今有了一番际遇,只觉得这些东西太过可笑,便欣然同李无对饮一杯。
放下杯盏,王勃只是点头致意,他此时并无几分谈兴,却又听得李无继续道:
“子安一夜渡过六百里赣江到了此楼,不可谓不玄妙。”
“既是乘快哉风而来,又何必困于以往?”
王勃一怔,他昨晚的确碰到位老者,说自己应来此地作下雄文,继而名流千古,然后便唤出江上清风将他裹来至此。
但他并未对旁人提起此事,只因他知晓自己此时没甚作文心思,还以为是那老修士看走了眼,但眼前这人又是如何晓得?
王勃见识不俗,心思一转便猜到李无方外之士的身份,顿时放松不少,毕竟同这些人打交道不需太多费心,自己又无心仙道,便开口:
“我素有才名,以往这些所谓雅会亦参与不少,依仗名声,走到何处都是笑脸相迎。”
“但如今丢了官身,还入过狱,拖累友亲,还有何心思舞文弄墨。”
说到此处,王勃自嘲一笑,他指了指不远方簇拥的文人官员,他们正对一老一少奉承迎合,
“哪里无有主次之分?而今日的风流人物,定然不是我王子安了。”
王勃语气洒脱,李无心里却起了嘀咕,不应是你一气呵成那千古雄文,怎听着有些不对劲?
莫非自己来此,影响了此事不成?
李无心中一凛,若真是如此,那就是大罪过了,便又道:
“正所谓文以载道,子安一路过来,瞧见千里风光,心中岂非没有感触?”
王勃刚想笑语几句,却又张不开口,他以往作诗写文有‘腹稿’习惯,落笔之时便思如泉涌,李无说得不假,许久不曾动笔,他心中早有无数词句酿成。
“悟己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子安兄,路在脚下啊。”
说到这里,李无不再多言,过犹不及,王勃如何行事是其自由,自己再多劝慰反而不美。
王勃却如遭雷击,僵坐原地,口中低声念着:
“路在脚下,路在脚下......”
场间有侍从招呼宾客已至,良时已到,那些簇拥的人群总算各自落座。
中心老者拍了拍身旁年轻人肩膀,笑道:
“子章,今日便要使你成名,一切可都准备妥当?”
年轻人唤做吴子章,正是洪州都督阎伯屿,即这老者的女婿,他闻言喜不自禁道:
“这片序文打磨许久,小婿颇是满意,等会儿定然搏个满堂喝彩。”
吴子章的确有这底气,他才华不浅,这些年来混了个‘孟学士’的美名,否则也得不到阎伯屿的青睐,愿意替他扬名继而踏入仕途。
这序文他准备月余,还特意请好些精于此道的文坛前辈看过,自然是十拿九稳。
阎伯屿未再说甚,只是笑着点点头让吴子章落座一旁,他又走到场前朗声说道:
“诸位都是知晓,太上皇帝不久前得了子嗣,又恰逢天灾已过,我大唐安稳无虞。”
“圣人视此为祥瑞,封其为滕王,因滕王降生时洪灾退却,故食禄洪州,才有了这滕王雄阁。”
“雄阁初建,自然要有序文表彰,诸位都是饱读诗书,通晓经典,不若各自作文,选出最佳刻到碑上可好?”
都督在李唐权柄虽不如以往那般大,但仍是从三品的大员,故阎伯屿话音落下,场间便一齐捧场,连声道好。
可待到侍从端来纸墨,这些家伙又一一推辞,各般理由都是想出,头晕心悸不过寻常,脸皮厚者直言自己腹痛需去如厕,引得哄堂大笑。
而阎伯屿也不劝阻,只是笑眯眯看着,那‘孟学士’吴子章更是面有得色,已是打算动笔。
李无瞧得有趣,心中倒也未有鄙夷,此宴本就是翁婿设计,这些当下官的又能如何,混在官场本就指望上方鼻息过日,顺水推舟便是人情世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