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制衡崩坏
半月一次的大朝会，就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斗中结束。
单就结果而言，史弥远是不太满意的！
号召亲信党羽对皇帝进行“逼宫”，可以说占尽先机，理论上能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却没想到赵昀一一化解，就连夺回皇城司兵权的最初目标都没能达成。
如果仅仅是目标失败，史弥远可以说是波澜不惊，毕竟官海沉浮数十年，什么大风大浪他没有见过，胜负乃兵家常事。
真正让史弥远感到心里没底的是，今日小皇帝赵昀在朝堂上展现出来的强硬姿态，丝毫没有当年那个唯唯诺诺的农家少年影子。
要知道赵昀可以说是史弥远一手扶植并推上皇位，可如今就连他自己都看不透了，真是令人细思极恐。
到底是小皇帝成长太快，还是他把本性隐藏的太深？
带着种种疑惑，史弥远问向跟在自己身后的郑清之，他担任经筵讲师与皇帝接触最多，想必更为了解对方这段时间的变化。
“郑博士，官家登基这段时日以来，表现与之前在沂王府有什么不同吗？”
“迥然不同。”
郑清之是把赵昀在经筵上的表现看在眼中，他知道史相公迟早会问这个问题。
“如何不同？”
“帝王之资。”
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这就是郑清之的回答。
赵昀是天生的帝王，注定不会被压制太久，史相公对自己有知遇之恩，他期望对方能明白这个道理，最好能做到功成身退。
毕竟再怎么说，史弥远还有这一层从龙之功在，只要双方没有根本性的利益冲突，郑清之相信官家温和敦厚的本性，不会去做什么斩尽杀绝之事。
但很可惜史弥远对此却不屑一顾，脸上流露出戏谑的笑容道：“如果不是本相出手，那今日有着帝王之姿高坐皇位的人，就是济王赵竑了。”
“德源（郑清之字），你在本相心中是大才之人，来日必能宰执天下。”
“永远不要相信帝王，他们注定薄情寡义，身居高位想要屹立不倒，唯有手中握住的权力！”
郑清之是史弥远选定的相位接班人，并且两人还是同乡交情匪浅，他才会这样毫无顾忌的说出自己真心话。
只是听到这番话语，郑清之却如同如坠冰窟，毫无疑问史弥远这是表态他不会放弃手中的权力，那么必然就会与扩张的皇权产生激烈冲突。
一方是自己的学生，一方是自己的恩人，郑清之陷入两难之中。
“德源，日后你多留意下官家的动作，有任何异常可向我禀告。”
史弥远并没有注意到郑清之的微表情变化，他在看见殿帅夏震朝自己走来，抛下这句话后就迎了过去。
望着史弥远逐渐远去的背影，郑清之站在原地除了徒留一声叹息外，别无他法。
另一边赵昀与杨太后正漫步在胭脂廊，回想着朝会上发生的事情，赵昀犹豫了下还是拱手道：“臣谢过大娘娘出手相助。”
“想明白了？”
杨太后对于赵昀的致谢，笑着反问了一句。
“想明白了，是臣不够稳重。”
回过头看，赵昀意识到自己在朝会上犯了两个错误。
其一是自己打算与台谏官争论的那一刻起，实则已经半步踏入了史弥远的圈套。
因为台谏官秉持着“风闻奏事”的权力，他挑起任何话题都不会受到责罚并承担后果，放在官场里面就是个大喷子。
特别这个喷子还受到了史弥远的指使，就是用言语来激怒皇帝的。
如果不是杨太后关键时刻平息争议，赵昀身为皇帝上头破防去跟喷子对线“辩经”，亲自下场将会损耗帝王身上的威严跟“神性”，赢了也等同于输了。
其二便在于夺回皇城司兵权的过程顺风水水，让赵昀有些急于求成，想着一鼓作气削弱夏震的兵权。事实证明能身居高位，对方的手段跟果决远超预估，同时赵昀还低估了史党在朝堂的影响力。
如果赵昀强行问罪，将会打破宋朝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潜规则，形成双方对抗的局面。
要知道所谓政治，就是要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敌人搞得少少的。过于强硬的态度会把中立派推向史党，这也就是为什么杨太后会摇头示意妥协，她比赵昀要更懂朝堂的游戏规则。
见到赵昀能想明白这些并主动自省，杨太后脸上是满满的欣慰，这对于至高无上的帝王而言是一个极其难得的品质。
“官家毕竟还是少年习性，缺少主政经验又没遇到过言官奏事，今日朝会能有这番表现已然称得上优秀，无需妄自菲薄。”
“等假以时日官家再成熟些，就该到老身撤帘归政的时候了。”
如果换作别人这样说，那不是试探就是装的。但赵昀甚至杨太后从始至终对权势都没有多大兴趣，她临朝称制一方面是为了弥补宋理宗得位不正的弊端，另一方面是为了保证外戚家族利益。
如今她已不再担心赵昀会“不孝”，并且他在朝会上的表现虽稍显稚嫩，但考虑到年纪因素反而能称之为出色。
那么太后临朝的权力就变得可有可无，不如安心回到后宫颐养天年。
“大娘娘切莫这样说，臣还稍显稚嫩，需要您继续秉持国钧。”
如果说之前赵昀一系列操作成功，让他觉得自己能够执掌偌大的帝国，那么今日的官场让他明白自己还有着许多不足，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主政者来辅助。
历史上往往少主继位，都会安排数位辅政大臣来渡过青涩期，可赵昀唯有倚仗杨太后。
对于赵昀的挽留，杨太后笑着摇了摇头道：“官家孝心老身知晓，就暂且不说这些了，你去忙自己的吧。”
“是，臣恭送大娘娘。”
赵昀躬身目视着杨太后返回慈宁宫，直至身影完全消逝在视线之中，他挺拔腰身没有回头，用着坚定的语气朝身后一人问道：“毕荣海，皇城司整顿如何了。”
踏上胭脂廊的那一刻，赵昀就用眼神示意了下执守的毕荣海，对方也心领会神的跟在皇帝身后，他知道必然是有事情询问跟吩咐。
“回禀官家，末将联合陈恺全面清查了一遍皇城司，查明缺额一千七百八十六人，清退老弱病残五十二人，目前实额兵马四千六百一十一人。”
“末将还全面修缮了皇城司营房，挖掘数条沟渠排污驱浊，并用没收的银钱换置了破败的装备甲胄。”
“如今整个皇城司焕然一新，随时恭候官家检阅。”
“很好。”
赵昀点头称赞了一句，之前上二指挥的精神面貌摆在那里，他相信毕荣海全面接管皇城司只会做得更好。
“末将不敢居功。”
“没什么不敢的，做得好就应该得到认可。”
“毕荣海，整顿皇城司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我要你提高训练强度，并严格管控司内胥吏，劣迹斑斑者一律革职清退。”
宋朝皇城司不仅仅有着职业官兵，还有着大量“外聘”胥吏。
皇城司之所以沦为边缘部门，朝堂之上的原因是皇帝忽视，再加上情报特务机构的属性，遭到文官士大夫集团的抵制打压。
民间因素就在于长期对司内胥吏的忽视放纵，以至于让他们抱团形成一害，上胁长官下虐百姓把皇城司的名声搞的极臭，就如同明朝的锦衣卫恶名昭著一般。
想要恢复皇城司的职能，前提得培养出严格的纪律性，赵昀要的是一群精锐谍报人员，而不是一群只会仗势欺人的乌合之众。
“末将明白。”
纪律的重要性，将门出身的毕荣海自然清楚，当年岳家军就是以此闻名天下！
“另外尽快恢复皇城司在各大官署的守门职责。”
皇城司除了是宫廷禁卫军外，亲事官率领的下六营还担任着朝廷官署的门卫，这点就类似于后世的WJ戍卫重要部门，而不是采用保安。
赵昀之所以强调这一点，当然不是为了保证官署安全，而是皇城司守门其实是监控百官的情报来源之一。他已经准备在兵权之外，着手压制日益膨胀的士大夫阶层！
之所以会提前进行部署，究其根源就在于今日朝会上的种种表现，让赵昀意识到大宋版的“三权分立”已然失衡。
要知道以往大宋朝廷中枢的势力平衡，是皇权、相权、台谏的三方角逐。其中皇权与相权的对抗，乃千百年下来的主旋律，台谏就起到一个“天平砝码”的平衡作用。
另外与许多人认知的皇权最强不同，其实朝廷在正常运转的情况下，相权才天然拥有着巨大优势，皇权是没有办法与之匹敌的。
原因就在于相权还有着另一层身份，那便是官员领袖，他往往代表着文官集团，乃至于整个士大夫阶层。
并且在很多时候官员的利益与皇帝利益并不一致，这时候士大夫阶层就会本能的去站队宰相。这种情况下皇帝想要贯彻自己的政治意志，势必会遭受到各种阻力。
最基本的操作便是宰相自己跳出来反对，再高级点就是宰相充当幕后玩家，发动官员进行集体反对，就如同朝会上赵昀遭遇的场景。
最恶心同时也是对国家危害最大的方式，便是阳奉阴违。
明面上同意皇帝的命令，背地里却各种使绊子，导致政策在执行过程中出现各种莫名其妙的问题，最终失败皇帝负全责身败名裂。
这一点在明朝的文官政治中表现尤为突出，皇帝会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努力去做，好像局势都不断朝着恶化糜烂的方向发展。
当然皇帝也不全是傻子，他们为了破局把自己政治意志贯彻下去，往往会选择打造一个与文官集团匹敌的小团体，这时候什么外戚、宦官、武勋就纷纷登场了。
大家互相乱斗养蛊，决出一个最终的胜利者！
当然宋朝还没有出现这么严重的养蛊现象，历代皇帝为了限制相权构建了台谏制度，为了保证忠诚台谏官员全部由皇帝直接选拔，不对宰相负责。
并且还赋予台谏官“风闻奏事”的权力，让他们去纠察百官，弹劾宰相，防止出现各种失职跟阳奉阴违的情况。
但是这项制度玩着玩着，台谏官就发现与其弹劾宰相，还不如劝谏皇帝来的爽快。特别是在宋宁宗搞出“临朝渊默”那一套之后，台谏官的选拔开始由宰相负责，那么自然而然的就倒向了相权。
目前朝廷主要的几位台谏官，比如监察御史梁成大、李知孝，殿中侍御史莫泽，谏议大夫朱端常，给事中王墍、盛章等人，全部都是史弥远培养的鹰犬，专门用来约束皇帝跟弹劾政敌。
台谏官的“叛变”，让皇权与相权之间的制衡彻底失衡，赵昀短时间内不可能把朝廷百官清空，那么只能用其他方式来补足权力真空。
外戚、宦官在宋朝皆不成器，武勋掌国涉政风险太大，于是乎皇城司这种情报特务机构，就成了赵昀的唯一选择。
“末将遵命。”
毕荣海抱拳领命，然后便转身大步离开。
他不知道赵昀恢复皇城司在各大官署守门的意图是什么，但只要是皇帝下达的命令，毕荣海就会毫不犹豫的执行。
这不仅仅是传统的忠君思维，更多是赵昀在毕荣海最为遭受排挤的时候，给予了他尊重以及发挥才能的空间。
某种意义上来说，赵昀成为了毕荣海的狂热信仰！
安排好了皇城司的部署，赵昀本来打算前往垂拱殿处理政务。
目前淮西的德胜、雄怀二军已经完成集结，赵葵即将率领他们驻防利州西路介入蒙夏战争。
对于自己部署的第一步战略大棋，赵昀始终保持着万分谨慎的心态，打算再去梳理一遍避免出现什么纰漏。
可就当他走到妃嫔居住的后寝区时候，却停下了脚步望向远处芙蓉阁，下意识朝着身后王忠问了一句：“谢道清入宫后就居住在这里吧？”
“回禀官家，谢夫人就在此处。”
前朝的勾心斗角，让赵昀不免心中生出一丝疲惫，他犹豫了片刻之后还是改变了最初的主意，转身朝着芙蓉阁方向走去。
或许偌大的皇城中，只有与谢道清相处的时光，才是自己最为放松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