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你不得不承认，地球自转太快，隔夜就已面目全非。如果没有这桩杀人案，再过三个礼拜，这栋楼就会被炸上天。法医抵达谋杀现场，在冰冷的房间里面对冰冷的尸体。世上并不存在光靠双眼和鼻子，加上一根体温计，就晓得你是三更上天堂还是四更下地狱的天才法医。麻军将被扔上解剖台，接受手术刀的审判，才能确认死亡时间。但他很快就会被人遗忘。谁会记得一只流浪猫被车撞死，一只老鼠被流浪猫捕猎后大快朵颐，一粒糖果被老鼠偷吃后只剩糖纸头。每个人从出生起就罹患了阿尔茨海默病。
我被押送到公安局，像个恶贯满盈的杀人犯，准备接受漫长的审问。手机也没收了。我的胃里开起了交响音乐会，勃拉姆斯或施特劳斯。最近摄入的热量只有半支香草味冰激凌。
周泰带给我一份鸡腿饭。不剩一丝热气，像条被分尸的大腿。若有一杯上路的白酒堪称完美。面对他的大便色风衣，依然保持旺盛食欲的人不多。我咬碎了鸡骨头，嘴唇流着血说：“周泰，你还记得我喜欢这个味道。”
“你喜欢的只是公安局食堂的味道。”周泰收起饭卡说，从捏成团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我找到头号嫌疑犯了。”
“他在哪里？”
“天上。”周泰的手指戳向黑漆漆的天花板。
“钱奎死了？”
“他在一架空中客车飞机上，上午十点起飞，已经飞出国境线，即将在泰国曼谷降落。”
“头号嫌疑人飞走了。”我伸出双手，准备戴上手铐，“现在我成了头号嫌疑人。”
“雷雨，我查过你的手机轨迹和道路监控。深夜十一点半，你开车到海上邨。十二点十五分，你带着李雪贝到了江街的巫师酒吧。十二点五十五分，你们到了鹦鹉桥。凌晨一点，车祸发生。在这几分钟内，你要爬上六层楼，从背后杀死麻军，放水清理现场，再爬下六层楼，驾车把自己撞得昏迷，而且侥幸没死，可能性为零。”
“除非我是蝙蝠侠。”我挥去周泰嘴上喷射的烟雾，“现在像个无辜的小丑。”
“凌晨一点半，救护车把你和李雪贝送到医院。你的脑袋上缝了七针。交警给你做了酒驾验血。你的血液里没有一滴酒精。”
“如果我在今天上午，闯入麻军家里行凶杀人呢？”
“我第一眼看到麻军的尸体，就晓得他已经死了十个钟头以上了。自来水公司算出了时间——子夜十二点到凌晨一点多开始放水，早上六点到七点水塔放空。雷雨，你不具备作案时间。”
“周泰警官，您是一位神探长，明明有机会多关我二十四小时，却在三小时内替我洗刷了清白。您值得一面为人民服务的锦旗。”
“你可以滚了。”周泰把手机还给我，侧过庞大的身体。
“李雪贝现在在哪里？”
“她没事。”周泰说，“我刚去过她家。她证实了你不在犯罪现场。”
“你有警官证，有权登堂入室。我只有身份证，她把我拒之门外。”我走到门口停下，“还有什么线索？”
“你知道规矩，我不能告诉你。”
“好警察。”我撞了一下周泰的肩膀，犹如撞上一堵石墙，磕得我锁骨生疼。
周泰瞪着水牛般的双眼说：“两个月前，那栋楼承重墙开裂，居民搬空，监控也关了。麻军是最后的钉子户。方圆一公里内全是建筑工地，距离现场最近的监控摄像头，就在你出车祸的十字路口。”
“我的车在哪里？”
“汽车坟场。”
“太棒了，再也不用跟别人争停车位了。”我听到心脏碎成八瓣的声音，“我能看看车祸的监控录像吗？”
我在公安局的走廊坐下，揉搓受伤的膝盖。穿警服的姑娘端给我一杯热水，掏出餐巾纸擦去我眼角伤口的鲜血。她还借给我一个充电宝。
“你简直是观世音娘娘。”我欣赏着她口罩上方露出的双眼，“你叫什么？哪个学校毕业的？”
“小雅，警官学院，侦查学专业。”
“我能加你微信吗？”
“不用，谢谢。”小雅拒绝了我，但有礼貌。
周泰回来了。他像一座移动的山丘，挡在我和小雅之间。周泰用手机播放监控录像——凌晨一点零一分，阿尔法·罗密欧超速通过路口。按下暂停键，画面放大，街心走过一团黑影，好像是猫，翘着乌黑的尾巴。竟然不是幻觉。黑色大众甲壳虫来了。妄想绕开黑猫，却在路面失控。我踩了急刹车。撞上一棵大树。引擎盖飞上天。大片级别的特效。没有替身演员，必须真枪实弹。安全气囊打开，救了我和李雪贝的命。
“有时候你不得不相信奇迹。”我说，“我想知道是谁叫来了救护车。”
“一个你想不到的人。”
周泰再按播放键——车祸几秒钟后，一辆银灰色特斯拉Model S来到路口。一个女人下车，戴着白色N95口罩，苹果绿呢大衣，黑色长筒靴。她拉开甲壳虫的车门，松开我和李雪贝的安全带。她把我们拖到路边。她打了电话，还撑起大伞给我们挡雨。我和李雪贝不省人事。救护车姗姗来迟，载着我们去了医院。
周泰拉下口罩，点上一支烟：“救了你们的不是运气，而是这个女人。”
“车祸地点到谋杀现场非常近，很可能就是麻军被杀的时间。”我盯着周泰的眼睛，“这个女人是钱奎的老娘，她跟她儿子一样，也是本案的杀人嫌疑犯。”
接着我就听到西班牙小牛皮靴的脚步声。我一回头，看到一副白色N95口罩，巧克力色大波浪卷发。她的左手依然挽着爱马仕鳄鱼皮包。外套换成朱红色呢子大衣。黑丝袜在下摆缝隙若隐若现。
“小雷，我们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