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这时正是七月中旬，北方的夏季空气燥热。在农村里，为了省电，一家人挤在一间空调房里实属正常，刘泽伟的家里也是如此，他的父母正坐在床上，地板上铺了一张凉席，姐姐正在上面睡觉，他拿着手机坐在一旁看小说。
此时距离高考结束已经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刘泽伟体会到了一种全身心的放松和自由。他几乎全然忘记了在高考前感染上风寒，坐在紧张的高考考场上他狼狈地流着清涕，写下了决定命运的答案的事实。如今想要判断到底是因为风寒，还是本身缺乏足够的实力才导致他高考落榜，已经变成了一件意义不大的事情。
关于他的分数，已成事实，让人不得不接受，于是父母已经提前为他规划起了未来。
父亲说：“你这分数差的不太多，去复读一年应该能考上二本！”
刘泽伟坚定地说：“我不去复读，天天坐在那里做题，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况且心思不在学习上，复读一年也没有什么差别！”
姐姐在一旁帮腔说道：“确实，我们班里有几名复读的同学，今年也还是没考上。”
父亲沉思了片刻，接着说道：“那咱这咋办了？你要出去打工了？天天在工地里下苦的滋味，是好受的吗？还是你想像和我跟你妈一样，一天到晚都在地里干活了。你就不能像你姐一样好好上学，然后考个好大学？”
他倔强地说道：“考大学，考大学！难道考不上大学就不能活下去了？你们初中学历，不也活得好好的嘛！”
父亲沉默了片刻，用商量的语气说：“你要不去学个什么技术！前天有个姨发的传单你看了没有，海信看上去是个大公司，专门造电视、手机啥的，你进去那学校里学一学也行！”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去！那宣传单我都扔了！”
父亲好像被他的勇气打动，说道：“不行就花些钱让你上个专科。”
姐姐说道：“白花那么多钱，学历还是个专科，不如复读呢！”
一家人仿佛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于是彼此沉默着，各自在手机上刷着短视频。
对于刘泽伟的父母来说，他们大半辈子处于农村中，很难感受到外界崭新月异的变化。如今在他们的孩子身上承载着一份不可知的未来，它如此沉重，沉重到他们需要小心翼翼地斟酌，尽管他们有着丰富的生活阅历，一时间竟然无法给孩子提供有用的建议。
刘泽伟不想继续和他们纠缠，于是转身离开回了自己的房间。他第一次需要思考除了上学读书以外要做些什么，周围人有的是农民，有的是工地工人，有的是煤矿工，有的是搬运工，也有电子厂工人，刚开始他觉得这些都可以，因为农忙时他也帮家里干活，身上有一些力气，可是转念一想，他不喜欢在充满灰尘或者是挤满了人的地方工作。如此看来，农民对于他来说倒是一份不错的工作，可是整个村子里没有一个年轻人是长期做农民的。
他只是不想继续在充满压力的环境下待着，为了分数紧绷着思维一丝不苟地做一整天题，把这视为一种工作的话，难道他不是已经工作了许多年了嘛，不同的是，以前他根本没有选择的权利，他隐约觉得现在摆在面前的是一个机会，一个摆脱束缚寻求自由的绝佳机会，他不愿意再去经历一种浑浑噩噩的生活。
令他感到恐惧的是他找不到选择的希望，在这小小的县城里，他生活了许多年，对大街小巷上各家店铺的历史如数家珍。各个小卖部、饭馆、理发店、超市里，总有人在维护着他们的运行，一切都恍若设置好的一般，熟悉的面孔总是千篇一律的出现。他当然不想被困在这个地方，难道只能按照他们的安排去厂里打工嘛？不，他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某些念头一旦产生便有了排山倒海之势，只要离开这里就好了吧！
他猛然意识到十八年来从来没有出过县城。初中时，南面的水和北面的山承载着他对远方的幻想。他曾经骑自行车来到县城最南端，看到了静静流淌的黄河水，它的颜色像土地一样黄，恍若一条巨龙从远方逶迤而来，以其巨大的身躯在大地上形成了一条不可逾越的鸿沟，使他被迫在这里止步。县城北面的群山时常笼罩在云雾中，仿佛是遥不可及的海外仙山，当气象分明的时候山上偶尔飘起一阵炊烟，目光追踪而去却只能看到分辨不清的阴影，有一次他骑着电动车一直向北，走到了路的尽头，抬起头来却发现那山仍是遥不可及。
现在他想要离开不免又要思考这个问题，怎样跨过那座巍峨的山，或者渡过那条宽阔的河？他的脑海里涌现出一些模糊的概念：汽车、火车、飞机、轮船。虽然家里没有汽车，可是他是近距离看过汽车的。他也看到过飞机飞过头顶，在空中留下两道长长的尾气。至于火车和轮船，他只在电视和书本上见过。县城里有一个汽车站和一个火车售票点。然而他知道一根冰棍一块钱，一个包子八毛钱，乘公交一块钱，可是他不知道要去很远的地方的话，坐汽车多少钱，坐火车要多少钱，坐飞机又要多少钱？思来想去他觉得这个问题无法通过逻辑推理来解答，但是可以用估计的方法算。他想，假设县城里拥有电动车和拥有汽车的家庭比例大概是一百比一，而骑电动车又和坐公交所花的钱几乎是等价的，那么坐汽车大概要一百块钱了！坐火车大概按三五倍去算就是三五百，坐飞机大概按十倍去算就是一千。
他的心里涌出一种绝望的情绪，没想到外出竟然需要这么多钱。一直以来他没有零花钱，现在仅有的一百二十元还是高中寄宿时省吃俭用攒下的，虽然他一直没有想好用这笔钱来做什么，可是假如坐一次汽车就要把钱全部花光的话，他就觉得舍不得。
除了没钱，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他知道的大城市有当地的省会城市太原、国家首都BJ、经济繁荣的深圳和东方明珠上海，它们是存在于课本上的著名地点，给他带来的印象是高楼林立和霓虹满天的样子。其实不管去到哪一个大城市，他所在意的只是一个重新开始人生的机会。他想要成为一个大老板，因为小时候有位小伙伴给他算过命，说他将来会成为董事长。虽然这句话只是出自孩童之间的一句戏言，但是也许就从他迈出这一步开始，戏言逐渐就会变成真实。
窗口吹进一阵清凉的微风，并送来哗啦啦的声音，外面下雨了。他披着一件外套走到屋外，打开走廊里的节能灯，坐在了屋檐下。节能灯的灯罩上已蒙了许多灰尘，所以发出的光芒在夜里也非常暗淡，只能照出它方圆几米的景物。没一会儿功夫，眼前的石灰地面上就布满了小雨滴，地面上堆积的尘土被雨水打湿后变成了褐色的，空气中飘荡着泥土的芬芳，黑暗中树木和小草摇晃着叶子，仿佛在欢喜着地吸吮甘霖。小灰——一只黄色的中型犬——摇晃着尾巴，像是刚睁开朦胧的睡眼，静悄悄地走到他的身边，它的身体在主人的脚下蜷缩成一团。每当主人的手抚摸过它的毛发，它便安静地闭上眼睛，倘若有一段时间没感觉到主人手掌的温度，它便睁开眼睛，于是看到主人正在出神地望着地面，它哼得从鼻子里长出一口气吸引主人的注意，这时主人往往就会摸一摸它。
在听雨的人心里，夜里的雨有隔绝人世的作用。他只管随意出神地观察和感受四周的一切，而不必担心有人来干扰，于是方才他心里像沸水一般不停冒泡的思绪，在雨水的加入下变得一片安宁。可是人一旦暴露在自然里，风雨便会袭来。他觉得此刻自己的未来也在风雨中飘摇，显得冰冷而无助。手脚的冰凉还可以忍受，可是内心的忧愁却无法化解。他用手抚摸小灰，从它身上传来的热量为他带来些许安慰，他想到一个人在遇到困难时，就会需要别人的帮助吧，可是谁能够帮助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