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老万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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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天黑前驶入客栈。这儿离界河一定很近,尽管看不到它的影子。一片相连的青砖平房,隔开的几个小院,中间是高起的二层砖楼,原木围廊的栏杆很旧。车夫与店家一起踏上木梯,将舒莞屏送到客房,说不能在此过夜了,要连夜返程。舒莞屏这才想起银两的事,呈上并再次道谢。车夫说:“客官来到吉祥地了,保你鸿运当头!”舒莞屏望着那个干瘦结实的背影,突然觉得他肩颈摇晃的样子有些熟悉。记不起在哪里见过。随店家迈入客房,发现这里宽敞舒适。站在窗前望了一眼稀疏的星星,俯身看二进院落:小巧的卵石路和花坛,美人蕉正在盛开。院子外面响起牲口的嚏声和骚动,是那辆即将离开的骡车。车夫下楼走进院子,微弱的灯光映出不甚清晰的轮廓。舒莞屏瞬间记起了顺德饭店的一夜,那是洋人到来的前一天,他去咖啡间,正遇到里面出来的三个人:两个男人送一位瘦高个儿,他们分手时拍打他的肩膀,很随意的样子。

店家四十多岁,和颜悦色礼数周全,询问饮食及其他。这是一家坐落于特殊之地的老店,来往宾客各种各样,主人见过世面。他上下端详客人,提高声音说:“嗬咦,好生贵气啊!”舒莞屏看对方一眼。“这额头这眼睛,鼻如悬胆!恕我多言,官人,在下问一句,是路过还是小住?来小店有商贾官役,也有道上高人。小店再安稳不过,保您舒心适意。”“我只住一夜,天明过河。”店家发出“嗯嗯”声:“那好,你要乘船,小店和渡口相熟。”“我想从桥上走。”“那座老桥早就塌了,只能去渡口。”

晚餐丰盛,主菜是烤鸭和海鲜。舒莞屏第一次吃到海胆,觉得多刺的壳体很像一只刺猬。厨子介绍这里主营“齐菜”,是源于古齐国的菜肴,发源地就是这一带。“那会儿齐国灭了莱国,这海边村落就成了齐国地盘。老齐王喜欢渔家口福,海物成了大菜。”厨子搓着手,很是得意。说过菜肴又说齐国:“那在当年是天下第一大国,五霸之首哩。咱齐国的宝剑和丝绸是顶有名的。老齐国亡了,可它的后人还在,那是有大本事的人。”

厨子说到兴头上,伸出胖胖的手指点画西北方向:“那个‘老万玉’就是姜姓后人,她要把齐国原样儿立起。咱们河东都是她的臣民了。”舒莞屏垂下眼睛倾听。“进了她的疆界可就不一样了,百姓安居乐业,六畜兴旺。”“我估计那边的大宴也是‘齐菜’吧。”舒莞屏说。厨子笑眯了眼:“那是自然了。不说大话,咱去了河西,说不定还能在‘大公’面前露一手呢。唔,客官去河西有何贵干?”“啊,我不过是个生意人。”“那就是做大买卖的。”厨子说到这里,听到里面有人喊,做个手势离开了。

舒莞屏饭后没回客房,沿卵石路徘徊了一会儿。风很凉,但不大。“北煞风”显然落定了。在二进小院的北边有一些低矮的屋子,可能是堆房和寝室。一道小门将前边两个院落隔开,他推了推,是虚掩的。黑漆漆的过道很长,一直通向远处,腥咸的湿气从北边洇来。他想到了成片的沼泽、无边的蒲苇。鸥鸟的鸣叫淡淡的,消逝在远处。有两个黑影从过道右侧的厢房跃出,好像从窗子上出来,轻轻落地。他们抬着重物。舒莞屏贴墙站立,等两个人走远。前边传来紊乱的脚步,吸引他向前。声音渐渐远去,微风吹在脸上,又凉又湿。

小院西北角有哗哗的水声。这里离河还远,可能是渠汊从旁经过。舒莞屏应着水声,一直走到角门:风和水声都从这儿涌来,还有隐隐的人声。那些黑影显然跑向了这边。他看见了闪动的火光,很小,晃了几下熄灭了。原来前边是一条水汊,两旁长满苇荻,一直延伸到院墙。几个人在弯腰忙碌,其中一个稍稍提高声音,熄灭的火光又亮起来,几个头颅探到灯下看着什么。这一刻舒莞屏心头一怔:那张瘦瘦的长脸有些眼熟,还有声音。他认定是那个车夫,这人并未返程。正疑惑,响起了划水的桨声,一条小船在微弱的火光下离岸,很快隐于苇荻。

舒莞屏离开角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过道上,一只粗臂猛地从后边勒住了他的颈部。猝不及防的偷袭。他觉得这人力气大得可怕,要把自己提离地面。他稳了一下神,借力腾跃,同时左肘狠扣对方肋骨。颈上力道顿失,他拧动挣脱,扬拳击中对方下颌;跳到几尺之外,猫腰,待人扑来,一个侧身闪过。黑影里有了急促的脚步,一簇火把逼近。无路可逃。舒莞屏镇定自己,站立不动。

车夫从火把后面走出,拱一下手:“我果真没有猜错。舍不得离开,就留下侍候您了。”舒莞屏盯他一眼,没有搭腔。这会儿有个熟悉的面孔从一旁闪现:一脸肃穆的店家。“好身手好胆量。不过这一回你算走到了头,过不了界河了。”店家额头上有块灿亮的疤痕,舒莞屏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人面色一沉,立刻变得阴狠,瞥瞥四周,又盯向他:“你从顺德一路跟来,分明是旗营的探子。前几天这边刚宰了几个道员,就扔在水汊里。这会儿我们忙完了,倒也有些工夫,咱们喝一杯?”

两个黑汉扭住舒莞屏的双臂,用力压他的头颅。店家摆摆手:“远来的是客。松开吧。”他们松了手,另一个持刀的矮壮汉子挨近。一伙人分成两帮,一帮走向别处,一帮拥着舒莞屏往前。在砖楼前边的院落里,一幢灯火通明的房间内,透过窗户传出钝钝的击打声。他们走进去,有三四个赤裸上身的人打斗激烈,见了来人并不理会。一个身上印满红色疤痕的壮汉把对手擒住,狠力拉向胸前,往上一举,单脚蹬住对方小腹,猛地掀翻在地。地上的人紧闭双眼,挨过剧痛。店家嫌倒地的人碍事,踹了一脚。

里间拉了布幔,几个凶汉站起,向店家弓腰,目光投向陌生人。有人用刀尖顶住舒莞屏的腰部。店家坐在一张老榆木桌旁,上面摆了杯盏。店家示意舒莞屏坐在对面,将一杯热茶往前一推:“我待客只到午夜子时,下半夜就交给他们了。”说着指了指几个汉子。他们身后是绳索鞭子、拴人的木架,墙上是黑紫色印痕。“你们几个好生伺候远道贵客,这是从几百里外来的。”车夫插话,叼上烟斗,让身边的凶汉点火。

“咱们边饮边聊可好?我这店是开大宴的,有齐菜大厨,你吃上烤肥鸭了;只要银子足,还有人肉宴哩。你不缺银子,是也?”店家饮下一杯。舒莞屏低头:“我是个生意人。”“去河西?”“正是。”店家哼一声:“大宗货物在哪里?小生意可不用去河西。”“我要看看行情。”“你是为那三个人来的吧?”“我不明白店家的话。”吸烟的车夫抽出烟斗,吐了一口:“别给我装红毛虾蜷着了,就是我上次拉的客官,当中有个洋人哩。”舒莞屏摇头:“我与他们素昧平生。”店家垂下眼睛:“下半夜就要到了,我得回去了。”

店家就要起身,一个头包黑巾的人碎步跑来,附在耳边说了几句。店家神色一怔,看了看身旁,说:“退下。”除了舒莞屏,所有人都离去了。有两人携一个大包裹进来,在桌上展开,是那只柳条箱包。他们将里面的樟木盒与硬壳圆筒抖出,交给店家。店家让人把灯烛移近,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屋里静得出奇。店家的眼睛离展开的画越来越近,看了一会儿又眯着眼退开,像被灼伤,喊:“这是真的!嗯嗯,这是真的!”

店家收起圆筒,双手压在背后,看着舒莞屏。“咱得换个地方说话了,到了下半夜了。”他往外走去。门外是几个汉子,他们还在等待。店家从几个人中间穿过,一声不吭,身后的三个人紧紧抱住怀里的东西。

来到楼上客房。店家让人把东西放在桌上,屋里只有他和舒莞屏两人。“客官,告诉一句实话,这画是怎么来的?”“使银子买来的。”“你可知画上人是谁?”“不知。只觉得好看,一张西洋画儿。”店家站在窗前,看一天星斗,背向他。“不,你要去河西找一个人,你心里清楚她就是画上的人,是‘大公’。”他转过脸,上唇翘起,“这画使再多的银子也买不到。你不如从实说来。或许,你真的走到了尽头,看不到明天的日头了。”

舒莞屏走到桌前,把那个包裹的圆筒抱起,“那我告诉你,这是一位老人的东西。他已经离开了人世,生前托付一件事,就是让我替他交还这张画。因为遇上了‘北煞风’,船要延期半月以上,我就想过河。这是实情,没有半句虚言。”他一口气说完。

店家喉结上下移动,像咽下每一个字。“那老人是她的什么人?”“我说不清楚。”“你说得清楚。不过也罢,到时候全都会明白的。好了客官,事情结了一半,另一半要到河西再结。这么着,你就算小店常年不遇的贵客,咱要好生供着你。好好睡一觉吧,待到天亮,我派最好的兄弟送你去渡口,无灾无难到河西。不过你能不能见到画中人,那就要看自己的造化了。到了那边,大富大贵或一刀抹了脖子,都不关我的事。嗯哼,你听个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