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草的名字是植物几世的浪漫——《植物名释札记》编辑手记
汪煜
在我的老家,最常见的东西,就是长在山坡上、道路旁、田地间、院子里的植物,它们是节气的使者、农事的证人,按着那神秘而伟大的自然法则,萌发柔嫩的枝叶,绽放热烈的花朵,凝结沉着的果实。它们都有着人赋予它的名字,这些名字就成为了我对它们的第一个认识。可是,“桃”为什么叫“桃”?“杏”为什么叫“杏”?芡实为什么叫“鸡头米”?合欢为什么还叫“合昏”?植物名字的背后,还藏着无数故事,这些故事就像藏在石头里的地球的印记,永远令人着迷。
当然,我不是第一个对植物名字着迷的。曾经有过很多人,他们或者是编纂药典的李时珍,或者是注解辞典的王念孙,为了济世救人或者是阅读经史的目的,而耐着性子,老老实实地在青灯下推理那一个个植物“谜题”。今天,我想说的,是这很多人里的一位,和他写的“谜底集”。这位对植物名字着迷的先生,就是我国著名植物学家夏纬瑛先生。这本“谜底集”,就是他所撰写的《植物名释札记》。
夏先生是1896年生人,因为家中行医的缘故,早在先生的少年时代,就接触了许许多多的中草药。这是他和植物们最开始的缘分。后来,夏先生求学、工作,都跟植物学有关。在动荡不安、积贫积弱的旧中国,夏先生还进行了好几次植物学调查,在这些调查中,夏先生积累了好些植物的“旧名字”、“俗名字”和“土名字”,这些“旧名字”、“俗名字”、“土名字”藏着得名地的历史,藏着使用者的情感,触动了夏先生。他想写写植物的名字,写写植物名字后面的故事。这是《植物名释札记》一书的由来。
夏先生是何时动笔撰写《植物名释札记》的,现在已经无法详细考证了。但从夏先生留下的七大本《植物名义》的手稿里可以知道,早在1934年1月时,他就已经进行了考释植物名字的工作。也是从这部手稿里,后人才得以明白,这项工作至少持续到了1958年。从1934年到1958年,整整过了二十四年的时间。
按照古人的计岁法,二十四年的时间,是木星在天空中绕着太阳走过两圈,而对于一个人来说,却是走过生命历程的四分之一。从喜爱植物的人的角度来说,能有四分之一的生命毫无旁骛地花费在研究植物上,那是非常令人开心的。但对于夏先生而言,除了植物,他还接受了对于中国农业史史料的整理工作。
作为世界著名的农业国,中国留下了大量的与农作物、农业生产、农业技术相关的文献,整理这些文献,对于梳理中国农业发展的历史有很大帮助。在传世文献里头,较早的农业记录,存在于《诗经》《周礼》《夏小正》等书中,而《管子·地员篇》和《吕氏春秋·上农》等四篇又是当时最为系统的农业文献。夏先生对于这些文献都做了校释工作,给后人留下了一笔宝贵的财富。自然,梳理这些文献材料,还是要同文献材料里记载的植物打交道。历史在这算是兜个小圈子,让植物学家来干与植物相关的事,这是夏先生的当行本色!
在夏先生晚年时,农史文献的整理已经告一段落,但是植物名字的故事却还没讲完。于是在病榻上,夏先生梳理他的旧稿,并请人誊录其中的精华。这么着,就编成了“植物名释札记”,写出了一本植物“旧名字的故事”。
打开这本书,就好像天南地北的植物陈列在了眼前。那村口的樟树,望着在南方乡村的青砖白瓦,似乎还有节日祭祀时留在树下的烛火的温度;那山上的桦木,望着北方天空的点点明星,似乎不曾注意呼啸在荒野里的寒风。除此之外,那漫山遍野开放的杜鹃花,那挂在墙上绿荫一片的薜荔藤,那在广州街道上站立的吉贝树,那在北京四合院里摇曳的白玉簪,都在书中生长着。那一条条简短而有趣的札记,毫无保留地展现着一位植物学家的浪漫。
当然,最开始的《植物名释札记》只有简短的文字,而夏先生在撰写札记时,好多时候是在分辨古人手绘的图画,这些图画如果没在读者的眼前,札记就会跟人产生出距离来。这一次,为了让读者更好的理解札记的内容,我们就按照札记里说的图画,一幅幅重新配上去。所以,跟吴其濬先生的《植物名实图考》相似,这一版《植物名释札记》是一本有图有文的“谜底集”。另外,还参照植物学图书的“一般标准”,在书后编制了中文名索引和拉丁名索引,方便读者去直接找他们感兴趣的“花花草草”。
另外,有一点还不得不提。夏先生撰写札记时,他使用的部分通用的植物名称和其拉丁名称,在今天有所改变,有些甚至与今天使用的名称差了一个“天涯海角”。为了更好地方便今天的读者去挣脱时空的“束缚”,书后还编了一个名称对照表。希望在阅读夏先生的浪漫时,这个表有所帮助。
做一本书,要走过多少路?做一本旧书,又要走过多少路?好像这两个问题都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但是,做《植物名释札记》的编辑工作,我好像能看见一点自己的答案,尽管这个答案还在路上。
在编辑《植物名释札记》时,我常常想起奇幻电影里的一个镜头:一位蹒跚老者,长须垂地,拿着放大镜坐在摆满各种典籍的书桌前,身后无数多的植物突然间生长出来,开着花,抽着藤蔓,与窗外春天的景色遥相辉映。想着想着,想到现在,终于看见这位蹒跚老者了,那是夏先生。不知道在读过本书之后,会不会有人也有这样的画面?
命名一个新物种,把自己的名字刻画在自然里,是很多分类学家梦寐以求的事情。但面对先民留下来的那些物种旧名字,它们的意思以及它们背后蕴含的情感与道理,似乎就不大惹人关注。在古典时代,编纂药典的本草学家们会关注这些物种的名字,研究汉字字音字义的朴学学者会关注这些物种的名字,因为他们要借着名字来认清物种治病救人的效用,探寻先民认识事物的逻辑,但是,时空改变,物种的分类大踏步地向现代分类学迈进之后,本草学家的见解,朴学学者的梳理,都跟今天的人们产生了距离。夏先生为着今天的人们,努力地把那些物种旧名字的一部分,也就是一部分植物旧名字给解释清楚,这是夏先生的功绩。我想,当用植物做成的一本书变回千千百百种植物时,我们也就能体会到功绩背后的那些浪漫。
(原载2022年11月3日“中华书局1912”微信公众号,作者系中华书局文学编辑室编辑)